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94章 小方盘城

  说曹操, 曹操到。

  裴戎对于谈玄的到来, 谈不上惊讶, 轻身翻上墙头,挨着人坐下。

  “舍下寒酸, 没东西给你垫肚子。”

  谈玄被夜风吹得一抖,佝偻着肩背,将自己埋入襟边滚的一圈风毛里,闷声发笑。

  “多少人为笼络我这大才, 嘘寒问暖,解衣推食。”

  “你倒好, 玄宵衣旰食帮你做事,殚精竭虑替你筹谋, 搔掉了多少头发, 损耗了多少精神,却连说一句好话都不肯。”

  他合拢折扇,去戳对方胸口:“你这人,真是吝啬。”

  裴戎曲腿搭着臂肘, 一张俊脸冷得四平八稳,像是月夜下的薄云, 寂静又浅淡。

  雪白的猫儿团在他的怀里。

  这小东西皮得紧, 不停用牙齿与爪子拉扯腰带。帛裂声悦耳动听,差那么一点点, 就可让它的主人只能提着裤子说话。

  大手捏住它的下颌一抬,将腰带从嘴里抽出, 拎起后颈皮,扔向谈玄。

  “唔!”“咪!”

  一人一猫同时发出一声惊喘。

  “想听什么样的好话?”

  谈玄按住张牙舞爪的小猫,微笑道:“随便说说。”

  裴戎淡淡道:“譬如赞你与秦莲见勾结,令我蒙在鼓里,手段了得?”

  被当面揭穿,谈玄不露分毫异色,将张牙舞爪的猫儿按在怀里,用力撸了一把。

  “哎呀呀,我便知骗不了多久,依你的敏锐,迟早会醒过味儿来。”

  裴戎道:“所以,胎藏佛莲在陆念慈手里?”

  谈玄偏头:“你怎知是慈航的谋划?这般无情的手段,不更像是苦海的做法么?”

  裴戎道:“我有可信之人的证言。”

  他本意是指孙一行对他的提醒,但是谈玄未入画中世界,不知他二人的牵连,于是会错了意。

  “那位可信之人,是你的心上人?”

  “梵慧魔罗,苦海御众师,万魔之魔……”谈玄嗓音低压,细细品味此名,深邃的瞳眸望不见底,“你该知道,那位有‘诡谋’之名,最擅蛊惑人心。”

  “信他所言,你将冒极大风险。”

  见裴戎沉默不语,他点点头,道:“是了,你心悦于他,因而他说的话,你都愿意去相信。”

  “自古美人乡,英雄冢。情如烈火,轻易会将一个英杰烧成糊涂虫。”他微微探身,覆上裴戎的手背,“阿戎,三思啊,他非是你的良配。”

  情真意切,像是“良师益友劝慧剑斩情”的开场。

  其中,裴戎扮演那个执迷不悟的角色。

  不禁感到好笑:“劝我回头?”

  谈玄瞧出裴戎的不以为意,哀怨道:“我倒是想,但你这含嗔待怨的眼神,痴心不悔的模样,怕是孽情深种,病入膏肓。”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好不容易逍遥了,何必再往这泥潭里踏。若是同梵慧魔罗绑在一起,再无宁日。”

  裴戎扬起头,望孤月高悬。

  月色很美,盈盈澈万里,含风映满川。值得文人骚客,聆风佐酒,吟咏一宿。

  可惜月下的两个皆是俗人,被红尘锁了心窍,出不了尘。

  裴戎道:“我得了一种病。”

  谈玄看着他。

  “我不习惯清闲安稳的生活,待在慈航的这些日子,令我焦躁不安。”

  “一柄刀若是束之高阁,将爬满铁锈,最终沦为废铁。”

  “我也是一样。”

  谈玄道:“你是一个人,不是一柄刀!”

  裴戎道:“半辈子刀口舔血,二十年剑雨腥风。或许我能变成一个人,但还需要时间。”

  谈玄道:“那就努力适应,而非饮鸩止渴,加重你的病。”

  “实在按捺不住,便去寻些看不惯的人杀了爽一爽。”

  “总不会杀错,毕竟这世道恶人横行,好人难活。”

  语调轻松,仿若玩笑,话却很真。

  这般突破底线的应答,可见是多么期望裴戎能与梵慧魔罗断绝关系,最好永无牵连。

  裴戎轻轻发笑:“我不是嗜血嗜杀。”

  “只希望自己封刀之时,能了断一切,再无憾恨。”

  伸手搭住谈玄的肩膀,拍了拍。

  “你权当我在效仿佛祖,舍身渡魔。若将魔罗感召,弃恶从善,岂不两全其美?”

  谈玄顿时目瞪口呆。

  裴戎凝视对方捉住自己手腕切脉:“你做什么。”

  谈玄拧着眉头,凑近他,扇动鼻翼嗅了嗅。

  “你喝了多少酒?这醉话说得吓人。”

  裴戎抬手盖人额头将之推开,不咸不淡:“我是在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你别再拿这事儿烦我。”

  谈玄一声长叹:“唉,天要下雨,兄弟要嫁人,管不了,管不了啊。”

  “你执意如此,做朋友的,只能助你一臂之力。”

  裴戎问:“怎么助?”

  猫儿抖了抖耳朵,叼着谈玄的腰带狠狠磨牙,试图在这个主人的朋友它眼中的讨厌鬼身上,完成掉裤子的大业。

  谈玄一阵沉吟,思索着如何开口。手下毫不留情地在猫儿额上一弹,对方身段柔软地凌空一翻,跃下高墙,窜入青松的阴影,消失不见。

  “梵慧魔罗在几天前,启程前往古漠挞,目的约莫是寻找明尊圣火,净化李红尘身上的诅咒。”

  “而慈航正计划筹谋,先他一步寻到圣火,并设伏诛杀他。”

  清咳一声,装腔作势地抖了抖衣袖,向裴戎拱手:“区区不才,被霄河殿尊任命为此次行动的谋主。”

  “你若想跟着同去,便说几句好话求我。”

  “我向殿尊们美言几句,把你给捎带上。”

  他等待裴戎表露惊讶,追问细节。

  孰料,对方只是微微一怔,仿若听见何等可笑之事,揉了揉额头,低沉发笑。

  谈玄皱眉:“你这是什么反应?”

  “古漠挞。”裴戎舌碾列齿,缓缓吐息。

  他说话一向很有特点,从容、稳定、平淡,仿若摒弃情绪,展现出与刀混同的气质。

  因而,当他加重语气时,令人感到一股沉沉压力。

  “今日,已是我第三次听闻‘古漠挞’。”

  “怎会如此凑巧?三个全然不相干的人,在同一时间,或明或暗地推动我前去那个地方。”

  裴戎转身望进谈玄的眼,那目光令对方心头一颤,不觉收敛散漫,神情变得凝重。

  “阿玄,你提及古漠挞,非是为解我‘相思之苦’吧?”

  谈玄面露懊丧,合拢折扇,搔了搔发髻,插在后领里。

  “我能问问,另外两个人是谁吗?”

  裴戎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他。

  谈玄被人看得发毛,竖掌赌天发誓:“阿戎,我绝对没坑你,去一趟古漠挞,绝对不会吃亏。”

  忽然身子一斜,身不由己地撞上坚铁似的胸膛。

  裴戎揪着衣襟,将人扯到面前,狭眸染怒,几乎鼻子抵着鼻子,一字一顿:“说实话。”

  裴戎虎踞上方,将谈玄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两人四目交接,有一种难言情绪在蔓延。

  他们有总角之谊,感情深厚不同寻常。但年岁日长,窖藏的情谊总有发酸变苦的一天。

  谈玄立场莫名,且对他有所欺瞒。

  长泰之事,已是旧事,他可以大度放过。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第二次欺骗。

  从此以后,两人是一如往昔,还是分道扬镳——主动权掌握在谈玄手中。

  谈玄瞧出裴戎暗藏的决绝,聪明地不做犹豫,直接道出实话。

  “我鼓动你前去古漠挞,是有一个人要见你。”

  裴戎道:“谁?”

  谈玄道:“一位在古漠挞血河边结庐而居的铸手,唤作无名。”

  裴戎皱眉,这明显是个假名。

  谈玄耸了耸肩:“不是我故弄玄虚,我也不知他真名为何。”

  裴戎道:“你既不知他,又如何肯替他说动我?”

  谈玄道:“让我前来的,不是那名铸手,而是我师尊。”

  得到的答案出乎预料,裴戎确信自己未与那位璇玑云阁的主人有所交集,对方为何会关注于他?

  垂眸思忖间,谈玄接着一语震得他思绪凝滞。

  “无名铸手曾言,若你不肯前来,请我转达一句话。”

  “二十年前,裴昭留在我这里的东西,是时候还给他的儿子。”

  二十年前裴昭留下的东西?

  除了青川引,罗浮殿尊留下了什么遗物么?

  思绪宛如风扫秋叶,纷纷扬扬,忽然福至心灵,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江轻雪夺走了李红尘三物,转轮瞳落入苦海,一样在江轻雪手中,还有一样被裴昭藏起。

  便是那个吗?

  谈玄道:“玄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都是不知道与不能说。没有断章取义,没有包藏祸心,没有阴谋诡计,但也没有证据。”

  “你若不信,玄无可奈何。”

  一句话将裴戎满腹疑问堵住。

  裴戎松开他,冷冷道:“既然你也是一知半解,凭什么说绝对没坑我?”

  谈玄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扬起他八风不动的笑容,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会与你同去。”

  他点了点太阳穴。

  “就凭我这里。”

  又敲了敲裴戎膝盖上的狭刀。

  “与你这家伙。”

  振袖负于身后,飒然一笑:“天下间,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裴戎看了看他,微微展颜道:“行啊,若是遇到危险,拿你做盾。”

  谈玄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发出沉厚重闷响,以证明自己这个肉盾足够坚实可靠。

  明月清辉披在谈玄肩头,他挥动折扇,朗声吟咏,一步一诗地隐入松枫。

  裴戎没有回屋,依旧踞坐白墙。夜风习习,清寒冽骨,带给人无限的清醒。

  一行要他去古漠挞,是想他能帮上阿蟾。

  谈玄要他去古漠挞,是想他见铸手无名。

  杨素要他去古漠挞,说那里绝不对令他失望。

  骨碌骨碌——思绪被一阵瓶壶滚动之声打断,裴戎抬眼望去。猫儿拿嘴咬着酒壶的丝绦,将它叼到墙上。

  裴戎失笑:“你怎知我想喝酒?”

  酒是好东西,能令人一时片刻,放下心中忧烦。

  温柔地揉过软毛,取过那只酒壶。卧倒于墙,两条长腿闲适交叠。拔去壶塞,清透酒液落入口中。

  微熏微醉地睡去,梦里有一个似阿蟾,又似裴昭的嶒峻身影,逆着大漠红日,迎着漫漫黄沙,向他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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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用一首《凉州词》,将玉门关的孤寥描绘得淋漓尽致,令无数游侠浪子对关外大漠充满向往。

  仿佛自天地间出现第一个侠客起,对流浪的热爱根种心田。

  自幼生长于尘外霄壤的慈航弟子们亦无法免俗。

  迎面走入烫热的风沙里,长河红日,大漠孤烟,苍鹰鸣唳盘桓于云淡高天,心中生出多少豪气来。

  以商崔嵬为首,五十多名出自罗浮、无极、霄河的弟子们,粗衣麻冠,皮袄短靴,组成一支庞大马队,从凉州出发,途经玉门关,向古漠挞腹地进发。

  三十多辆车,由脚力强健的矮马拉着,缓缓进入由南幕入北的枢纽——小方盘城。

  自从古漠挞战火燃起,大雁城高歌凯进,拿督节节败退,两军以胭脂山脉为界,化东西而治。胭脂山下如小方盘城等几座城池,便成了中立缓冲之地,无人看管。

  因此有中原或大漠部族商队在这些城池中聚集,形成自由贸易的所在,为这些不起眼的小城灌注了非凡的活力。

  关外小城比不得中原城池,城楼只有五丈高,黄土夯垒,在烈日炙烤下,显出焦黄的色泽。

  车轮碌碌,蹄铃渐近,抱刀躲在门拱阴影下小憩的守卫挑起眼皮,抬头望向入城之人。

  滚滚尘沙淡去,为首之人的身影越尘而出。

  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垂至肩头,将面容完全遮掩,唯有一捧乌黑的长发如瀑流泻。

  白衣裹身,腰佩玉珏,一袭丝绸披风随风漫卷,绣流云纹,如水中涟漪,泛粼粼波光。

  身姿颀长端凝而坐,连转动马鞭的动作都带着几分矜持优雅。

  骏马昂首阔胸,扬蹄踏定,扬起青烟似的尘幕。

  只一个照面,便令守卫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说的贵气。

  守卫咬了咬口中草根,大摇大摆地挡住车队。懒洋洋地抬起手,拇指按住食指,搓了搓。

  商队首领见这天下通用的暗语,一扬手。

  他身后一人微微点头。

  那也是一名出众的男子。

  头戴纱罩,依稀能瞧见五官的轮廓——古漠挞风沙太大,一张口就要包一嘴的沙子,因而这样的打扮并不奇怪。

  跨在马腹两侧的双腿很长,靴子包裹小腿一直扣至膝弯。漆黑劲装,腰挎唐刀。一条革带从左肩勒至右腰,峻拔笔挺的后背绑有一柄更加修窄的长刀。

  除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浑身上下分寸不露。在这骄艳烈日下,看得旁人心头发燥,而他本人却如冷泉冰玉,无一丝汗渍。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丝绸做的口袋,抛给守卫。

  守卫接住,掂了掂:“多了。”

  只取一只银角,将口袋收紧,抛还对方。

  戴纱罩的男子反手一送,又将钱袋原路送回:“请朋友喝酒。”

  守卫没接,任由钱袋落在地上。冲几人咧嘴笑了笑,吐掉已被嚼得无味的草根,转身离开。

  队伍中,后襟插着折扇,文士模样打扮的男人开口唤住他。

  守卫驻步回头,看向对方。

  对方露在面纱外的双眼水润得不行,像是刚从江南湖水中打捞起来的美玉。

  心中诧异这只商队的不简单,仅仅见了三人,三人俱是风度不凡。

  只听对方说道:“玄走南闯北多年,从未见过朋友这般爱财有度之人。”

  “然而朋友可曾听过一句话,天赐弗取,反受其咎。这口袋里的钱不多,何妨收下?”

  守卫目光闪烁,听出对方暗指之意。

  在小方盘城这样商人做主的城池中,他们这些士卒既是维护城中秩序的守卫,又是替商人们牵线搭桥的掮客。

  坐镇此城的明珠商行为了将它打造成古漠挞的商贸枢纽,标榜“公正信誉,等价交换”,并花大力对旧有制度进行清洗,建立属于吸引商人的全新秩序。

  因而守卫面对多的钱财,分文不取。

  若是想将剩下的钱赚到手中,自然需要向这只中原来的商队付出一些东西。

  有钱不赚是傻子,谁会嫌弃钱多呢?

  守卫黝黑的面庞扬起一抹市侩的笑容,没有多余的话,直径问道:“诸位公子打算买什么?”

  谈玄微微一笑,道:“买一个人的接见。”

  守卫道:“谁?”

  谈玄道:“王十郎。”

  听见这个名字,守卫面孔一僵,懊恼地揉了揉头发,口中嘟囔,发泄赚不到钱的郁结。

  他摊开双手,转了半圈,示意谈玄看向城中街道旁堆积的车辆、马队。

  “公子们请瞧,这里有数十只商队都是来找明珠少主的。最早的从十天前等到现在,无一人受到明珠少主接见。”

  好意提醒道:“诸位还是别白费功夫,与其将货物堆在这里发霉,莫如拖去别处卖掉。”

  谈玄与裴戎对视一眼,显然没有想到竟会出师不利。

  谈玄装出一缕忧色,诚恳拱手相询:“我家公子听闻明珠少主所发壮志,欲以凉州为起点,横贯古漠挞,直至北海,开辟一条媲美丝绸之路的商道,不远千里而来,欲为明珠少主鸿志出一份力。”

  “想必这些等着明珠少主接见的商人,亦是为此目的。”

  “但为何商道将将起步,才建起禹都城、小方盘城等几个枢纽,明珠少主便偃旗息鼓了?”

  “这事儿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见几条传闻。”守卫含混道。

  “明珠少主能耐再大,也只是个商人。”抬手朝着东边指了指,那里坐落有拿督的王都,“若是有人以刀剑阻路,他还能硬闯不成?”

  谈玄了然,看来是这王十郎不知何故触怒了拿督的陀罗尼王,令其下令阻碍对方想要建立第二丝绸之路的宏图。

  谈玄沉吟片刻,正欲换个方式劝说。

  裴戎让过他,打马上前,干脆利落道:“还请阁下通传明珠少主,我们有办法重开北方之路,令他不必退回中原。”

  虽然面孔隐藏于纱罩之下,但气度巍峨,语调平稳饱含一种信服之力。

  守卫闻言一惊,将裴戎几人看又看,目光更在一直端雅高坐,淡然不语的“神秘公子”身上多停留了几分。

  无法确定他们的来历,竟有这般大的口气,能够解决明珠少主遭遇的难题。

  正犹豫不决间,忽然一道白光,在他脸上一晃而过,几乎无人察觉。

  他虚起眼睛,捕捉到了某种信号,为难之色消失,俯身捡起钱袋,同裴戎几人抱拳:“几位贵客请跟我来。”

  谈玄折扇慢摇,朝同伴笑道:“成了。”

  转头却见裴戎炯炯目光落在城楼之上,好奇张望一会儿,只看到一片反光的瓦当。

  “阿戎,你在瞧什么?”

  “没什么。”裴戎摇了摇头,缓缓收回目光。

  庞大的马队走上长街。

  来来往往的色目人,在木案上摔得梆梆响的胡饼,散漫孜然香味四溢的肉串,四处都是叫卖货物的吆喝声。

  三十多辆马车载满货物,吸引城中百姓、胡商的目光。虽遮掩得严实,但车棚上鼓鼓囊囊的模样,叫人更为好奇黑布底下装着何物。

  慈航弟子们御马而行,将马车护在中央。纪律严明,刀剑锃亮,不同于不入流护卫、镖师的气势令人侧目。

  这番招人眼目的姿态,是裴戎等人刻意而为。

  商崔嵬扮演一位出身高贵的,但阅历不足的世家公子,谈玄是公子身边一名能说会道的幕僚,而裴戎是公子忠心耿耿的贴身护卫。

  出发前,谈玄拽住商崔嵬,特地收拾出一身奢华行头,丝来巴蜀,玉出蓝田,浑身散发着爷很有钱、还很好骗的气息。

  便是要叫王十郎不要错过这笔买卖。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前王十郎正为了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闭门谢客,怕是没有心思去宰这头“肥羊”。

  谈玄扯动缰绳,令马儿靠近裴戎,偏头与人窃语。

  “我们事前议定,不可向王十郎透露慈航道场的背景,以免走漏风声,令苦海警惕。”

  “不拿出慈航的支持,我们便只是一支富家公子的商队。有几个高手,但远不敌拿督的千军万马,你有什么办法解决王十郎的难题?”

  裴戎道:“无。”

  谈玄愕然:“那你还承诺得那么干脆利落?”

  裴戎转头看向他:“在下只是一名护卫,干的是力气活儿。如何说动王十郎,该是你这位谋士的任务。”

  折扇盖上额头,谈玄幽幽道:“风头你出,难题我解,你的活儿可真轻松。”

  两人自幼厮混,曾经在一个泥坑里打滚,在一床被子里睡觉,算是掏心窝子的好过。谈玄一撅屁股,裴戎就知他要放什么样的屁。

  冷冷淡淡道:“能者多劳。”

  “崇光公子不但满腹才华,模样还好,天降大任,舍君其谁?”

  谈玄顿时受宠若惊,矜持地以扇掩面。

  “咳,还行……再夸几句?”

  走在前边的“神秘公子”商崔嵬御驶骏马放缓脚步,与裴戎、谈玄并肩而行,撩开帷帽一角,露出半只眼睛。

  “比起无法说动王十郎,我更担心他是否能将我们引荐给刀戮王。”

  天下商人千千万万,能令慈航道场看在眼里的,只有两家。

  一是中原并州的明珠商行,二是南海的活财神。

  明珠商行与各国王公贵胄皆有往来,商网遍布天下,几乎每一重要城池都有他们的据点,可谓“天下商道皆归并州一王”。

  如苦海豢养的大钱袋子等豪富,在明珠商行面前,也只是提鞋之辈。

  王十郎乃是并州王家的第十子,非嫡非长,但身怀一个令人惊叹的天赋——无比卓绝的眼光。

  由于眼光超越常人,常常做出许多看似荒唐的交易,早年间被旁人看成蠢货。直到一笔一笔不被看好的生意,最后证明获利丰厚,才扭转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成为明珠商行的少主。

  “王十郎成为明珠少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画出一副宏图——将他家的商道向北拓展,贯穿古漠挞,连接西方与北方诸国,形成一张如水泽密布的商网,开辟第二条丝绸之路。”

  “在这件事情上,王家为了锻炼他,没有给与多少支持,于是他将主意打在发战争财上。在中原与古漠挞两地倒买倒卖粮草、兵刃、马匹等物资,对激烈交战的拿督、大雁城两头通吃,赚得盆满钵满。”

  商崔嵬忧心的便是这一点。

  “也许刀戮王并不喜欢这只在大雁城身上吸血的虫子。”

  “欸,同一件事情,当数面观之。王十郎虽是在大雁城身上吸血,但也给予了他们不少支持。”

  “况且公子深居琼阁,对一些江湖传闻不甚了解。那王十郎与刀戮王间的关系,可非同一般。”

  谈玄折扇轻摇,笑捋羽冠博带,依着幕僚身份改变称呼,十分入戏。

  “此二人间,有一则流传甚广的故事。”

  商崔嵬笑着随他改变称谓:“先生请讲。”

  谈玄合拢折扇,戳了戳走神的裴戎,道:“裴大爷,别装哑巴。”

  “给咱家公子讲一讲,王十郎与刀戮王的渊源。”

  裴戎回神,拇指摩挲着腰间的唐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王十郎与刀戮王的相遇,可以说是一出胡人版的‘奇货可居’。”

  “刀戮王沙匪出身,早年间在西流沙滨出没,干着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六年前,王十郎为拓展商道,亲自来古漠挞勘查时,遭遇刀戮王率领的沙匪抢劫。他在护卫的保护下逃入大雁城,刀戮王也跟着追了进去。”

  “结果两人倒霉透顶,不幸卷入大雁城的反抗起义,遭遇拿督大军围剿。陀罗尼生性残暴,对于叛乱之地,一贯屠城了事。若是大雁城起义兵败,刀戮王与王十郎这两名路人,也将无辜丧命。”

  “因而在起义军头领被人一箭射死后,刀戮王为了活命,无奈从尸体手中拿起旌旗,鼓舞气势,稳定人心,率领一众沙匪死守城池。最后奇迹般地杀溃拿督大军,夺得大雁城,机缘巧合被推上了起义军首领的位置。”

  “王十郎目睹全局,认为刀戮王有雄主之姿,不但放弃追求劫掠之事,还留下三十万金资助大雁城,以换取刀戮王的一个承诺。”

  “这是王十郎与刀戮王间‘万金一诺’的故事。”

  商崔嵬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一个资助追杀他劫匪的商人,一个被赶鸭子上架的起义军首领。”

  “正有了这些奇人奇事,江湖才能生出多少趣味来。”

  “我竟有些期待与那两位的会面了。”

  裴戎勒住缰绳,令马停步。目光平举,看向守卫驻步的地方,道:“很快,你便要见到其中一位。”

  目见奇景,商崔嵬不由有些惊讶。

  小方盘城地处古漠挞腹部以南,属于干燥缺水的地带。然而这里却开满奇花异草,青芷采薇,薜荔藤萝,蓊蓊郁郁,奇香幽幽,宛如一块嵌入黄沙的翡翠。

  这位富甲天下的主人,甚至任性地凿出一条流觞渠,种满娇美的水仙,引清波流露,婉转绕甸。

  令人恍然从大漠来到江南。

  水渠花甸之中,立有一座挂满帐幔的轩阁。

  当裴戎等人走近,两名娇美婢女走出门廊,展开怀中月白丝绸一抖,铺出一条道路。四名头束双丫髻的女童手挽柳篮,洒满鲜花。

  姿态优美地立于两侧,垂着白皙脖颈,静待主人出现。

  不多一会儿,嵌玉丝履跨槛而出,一名华服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商崔嵬、谈玄心中抽一口冷气。

  就连裴戎这样的硬汉也忍不住眯了眯眼。

  因为对方实在太亮了。

  满身金银玉石,浑身珠光宝气,十根指头勒了十五枚戒指,一条腰带挂二十多块美玉,发顶金冠镶三十几颗明珠。甚至咧嘴一笑,颗颗牙齿亦是有金有银。

  商崔嵬呆了呆,但良好的修养令他纵使怔愣也不会失礼。

  温文尔雅道:“在下中原青州景文轩,见过明珠少主。”

  青州景氏乃是慈航道场附庸,商崔嵬对其多有了解,在与王十郎交谈中,不怕被拆穿身份。

  孰料,一句客气却惹来婢女们掩唇嗤笑。

  只见那位穿金戴银的男子摆手说道:“贵客认错人了,某家王大海,不过少主门下一条走狗。有幸跟在少主身边,做些算账管人的活计。”

  神色不见尴尬,反有些得意洋洋,似乎十分喜欢被人认错的感觉。

  错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我家主人有请。”

  商崔嵬将些微尴尬压下,正欲进入,却被裴戎握住手腕。

  “你们去见王十郎。”

  商崔嵬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呢?”

  “我有一个发现,需要探查一番。”

  说罢,口中低喝,甩动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折身向城门走去。

  留下谈玄与商崔嵬面面相觑。

  谈玄叹道:“我们的阿戎,真是越活越任性了。”

  商崔嵬包容地笑了笑,迈步踏入轩阁。

  裴戎走出长街,沿着城墙根放马缓行,拐过墙角,寻了一处偏僻的所在。足蹬青砖,宛如一只鹰鹘,跃上城楼。

  双手勾住横梁,轻身翻上檐角,拂去身上尘土,站在城楼的至高之处,视野朗阔,一切尽收眼底。

  举目远眺,千壑纵横,长城蜿蜒如伏地龙蟒,烽燧兀立,一缕孤烟在红日中依依而上。

  然后是黄沙,黄沙,黄沙,无穷无尽的黄沙。

  城头远眺之人,一身漆黑劲装,干净洗练,乌黑的长发高束于脑后,潇洒飞扬在风中,像是一副落拓图卷。

  裴戎远眺片刻,收了目光,踩着破败的瓦当,向南走去。

  须臾,一座箭塔落入眼中。

  箭塔檐角高翘的顶部,一个男人盘腿独坐。

  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皮袄,胸怀大敞,露出健硕的胸肌与劲瘦的腰腹。腰间用牛皮革带绑着一柄长刀。

  刀鞘纹路华美,错落有致的布满大大小小的凹槽。那些地方约莫曾嵌过珍珠与宝石,如今却空无一物。可见它的主人过于落魄,为了度日,将宝石尽数抠下卖掉。

  他用一条藏蓝色的头巾裹起长发与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眸子,一只漆黑,一只湛蓝。

  蓝色眼睛上,嵌有一道疤,眼角上翘,似在微笑。

  用铁质箭簇打磨成的耳饰坠于右耳。

  手上拿着一块银币,于灵活修长的手指间来回跳动。映着艳阳,熠熠生辉,跳跃的光斑令人眼花缭乱。

  裴戎静立在对方侧身,看着那人深邃分明的轮廓,心中蓦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的眼睛、身形、双手,似乎非常熟悉,但又不像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人。

  裴戎思忖片刻,找了一个不算突兀的开场。

  他从腰间摘下酒囊,抛给对方:“中原名酒绿蚁,请君一尝。”

  蒙面男子没有扭头,手于半空一抄,接下酒囊,启开木塞,畅饮一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悠悠念诵,砸了砸嘴,似在细品余味。

  “好酒!”然后转头看向裴戎,“我们认识么?”

  裴戎道:“不。”

  蒙面男子笑道:“为何请我?”

  裴戎道:“谢你命那守卫带我家公子去见王十郎。”

  闻言蒙面男子笑起来,他的眼睛很好看,湛蓝的眼珠尤为迷人,透亮到给人一种眼盲的错觉。

  他伸了个懒腰,皮袄敞开,一身油光发亮的腱子肉,发着薄汗。

  懒洋洋道:“不谢,我平时也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你只是遇上了我心情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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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蒙面男子:大家好,我是文案上的第二把刀——金翎刀,今日终于与诸位少侠见面了。我会和裴小戎好好相处的,请大家多多关照,啾咪~

  裴小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