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有一座美名远播的名士山。
山上不少隐世名士,腹有经纶但淡泊名利,朝廷不需官员引荐便早有耳闻,不忍贤才流落在外,常常招其文人墨客入京为官,可长久以来,那山上名士只增不减,属实怪哉。
齐思铭今日要去的也是这座怪山。
他下马牵着马儿走,不时向山麓下的平民百姓问路,而那些人常常在答复后热情地问道:“是找哪位隐士?我样样都清。只需这个数。”
林萧侧耳听了一会,趴在马背上哈哈大笑,直笑到肚腹抽疼才堪堪止住,擦干净眼角的泪才打趣道:“齐兄,名士们都迫不及待让你充当一回伯乐呢,快,快别让人等急了。”
齐思铭问完了路,再度翻身上了马,睨了这厮一眼,驳道:“虽然这山里沽名钓誉者居多,但明山净水,为何容不下真正的高人?你该明白,这与大隐隐于市一个道理。”
林萧一向不爱听这些扯东扯西的话,似懂非懂地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不回话了,只是瞄着了从草屋后探头探脑的书生后冲齐思铭挑眉轻笑。
齐思铭无视他,只顾策马寻路,半炷香后,他们来到了一个茅草屋前,下马一瞅,房门紧闭,人声全无,这深山里的茅庐寂静仿佛与周遭的竹林融为一体了。
齐思铭清了下嗓子,大声说:“在下齐思铭,请见朱公子。”
无人应答。
林萧走到齐思铭前头,轻轻敲了敲门,依旧无声,无奈笑道:“世外高人可不轻易入世,齐兄,你这次可得吃闭门羹了。”
齐思铭沉思了一会,继续大声道:“此次——”
“公子去钓鱼了,改日再来吧。”
回头一看,一个拿着扫帚的小生走了过来,说了这句后便打开门进去了,一点没有邀请他们进屋喝杯茶的意思。
林萧啧了一声,拍拍齐思铭的背:“看来今日无缘得见啊,走吧。”
齐思铭直挺地站在原地,抬头望望将晚的天色,却与林萧背道而驰,牵着马往竹林深处行去。
“我再等一会,你先走。”
——
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
齐思铭已然深入竹林,循着潺潺流水声,终于雾散月开,瞧见了要寻之人。那人背对他懒懒坐在青石上,鞋袜褪去抛在一旁,独着一袭月白长衫,那浅薄的衣料半干不湿贴在肌肤上,如蒙了一层莹泽玉色。
乌发在皎洁月下散在了石身上,临水的发尾还沾上了溪水,在水里如藻荇荡漾。
他拿着钓竿,静静地坐在那。
与其说是钓鱼,还不如说是在参禅修行。
齐思铭知道贸然打扰是大不敬,便静静立在溪水边,与那人一同等鱼咬钩。
许久,一道清澈悦耳的男声传了过来。
“程门立雪而无雪,眼前只有这无鱼的小溪,回去吧。”
齐思铭知道他下了逐客令,但他并不想空手而归,瞧了瞧这水,又仰头望了望清辉的弯月牙。
“那倒不尽然。”他蹲下掬起一捧水,又任由水从他指缝间流逝,回归到清溪中再缓缓流去,朗声说道,“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
此言落定,那人回头望着他。
那是一张清秀年轻的面容,眼目清醒,但眉眼普通,只有那瞳仁黑得不寻常。
朱苏允看了他半响,笑了起来,放下细细的鱼竿,光脚站在冰凉的石上,长发也从溪水里提了出来,湿淋淋的,滴落着水。
“晨钟暮鼓,古卷青灯,为我所欲也,你为何来?”
齐思铭不答,走上前来,兀自将鱼竿与木桶提在手中,喧宾夺主道:“今夜没有收获,走罢。”
朱苏允眼底有些许诧异,不过他依旧岿然不动,只在一旁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的举动,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怎知道?”
齐思铭沉默良久。
夜风一过,竹林在身后沙沙作响,月华如水,一人站在溪水边,一人赤足立在石上,两相对视,一时无话。
朱苏允心中升起的一点兴味消散了个干净,一言不发地去拿他手中的鱼竿,却被躲了过去。
齐思铭将眼一抬,轻声说道:“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回罢,或者——”
“随我去一趟苍南山庄。”
——
齐思铭在此之前以为起码三顾茅庐才能请动朱苏允,但那一夜过后,他收到了那日拿着扫帚驱赶他们的小生送来的亲笔信。
“性情中人,莫敢不允。”
可直到三日后他们一同回到苍南山庄,齐思铭才真正明白朱苏允答应他的原因是什么。
“苏允哥,你真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才步入大堂,一个娇俏的倩影就落至眼帘,越过齐思铭这个当了她十几年的大哥,直扑入朱苏允的怀里。
齐思铭看得心惊肉跳,本想将穆倾城扯开但又无从下手,只得斥道:“倾城,成何体统!”
语毕,他歉意地看向朱苏允,却发现一贯从容淡定的人悄悄红了耳根,手足无措地望着怀里的少女,可眼底的柔情蜜意却是遮都遮不住。
齐思铭一头雾水。
朱苏允注意到他的目光,支吾道:“齐兄,我并非全为倾城而来。”
齐思铭:“……”
其实朱苏允在一年前便见过穆倾城。
那时他如往日坐在溪边,一手随意地摁住半湿的宣纸,一手拿着毛笔撑起下颌,入了神,毛尖的黑墨就这样一滴一滴落到了水里。
“欸,你在这干嘛?”
清脆甜美的女声乍然响起,他一惊,徒然回头。
少女坐在青石上,雪白的足落于水中,微微荡起水波。只是洁白的脚背染上了一点深黑,可见是他方才的无意之作。
她颇新奇地看着有些呆愣的朱苏允,过了片刻,她跳下了石,欢快地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微微歪头,眉眼弯弯道:“你怎么脸红了?”
——
穆倾城最后被穆望秋提去问话了。
朱苏允找了半天,最终在后山见到了躺在树下的齐思铭。
午后的阳光温暖惹人眠,齐思铭昏昏欲睡时,浅浅的阴影忽然落于面上,他察觉出一些凉意,微微睁开了眼。
“你可太惹我伤心了苏允。”他翻了个身,闷闷不乐道。
一声轻笑如涓涓细流入他耳中,朱苏允背对着光,笑容有些模糊不清,但脸庞又着了光晕,他便也知道那笑定是春风和暖。
齐思铭捂住头。
“我每日都在想要不要去寻她,踟蹰不定。”他说。
“高山流水觅知音,”齐思铭沉默了片刻,叹着气儿,说道,“我本意是邀你一道同风雨。”
“是因为你也爱山水吗?”
“是的。”
朱苏允坐在他身旁,一道晒着午后暖阳,那与平日里就坐在小溪边的寂冷幽寒截然不同,润物细无声,滋养着他饱受湿寒的身骨。
他半盏茶后才轻声说:“我犹豫了许久……但你来了,我便觉得该来。”
——
五年后的某个雨夜,齐思铭赶到了山庄。
他急忙推开屋门,下人们一盆盆血水往外搬,心中的忧虑更甚了一些。他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庭院里的人,也是满脸忧虑。
齐思铭强行让自己静下来,怕朱苏允见了更为焦心:“倾城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朱苏允面色有些苍白,声音有些颤颤,“她身子不好,但执意生下这个孩子,如若难产,她说一定要救——”
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寂寥的雨夜。
接生婆推开房门,笑道:“母子平安,两位公子别担心了。”
躁动不安的心一落定,朱苏允便觉得头上一片眩晕,缓了好一会才平稳下呼吸,急冲冲地跑进了屋里,叫道:“倾城!”
齐思铭还是第一次见到朱苏允如此失态的模样,愣了愣,忍不住一笑,也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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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娃娃叫什么?”齐思铭问。
“我与倾城都喜爱鹤,所以便取了鹤字。”朱苏允温柔地看了看襁褓中吐着泡泡的婴儿,然后抬头笑着看向齐思铭,“取字我们打算交由你。”
齐思铭小心碰了碰婴儿的小脸,柔软的触感顿时俘获了他的心,连连应道:“好好好,我回去定好好想想。”
朱苏允但笑不语。
他们当时都没有想到,这三言两语成了此生最后一次对话。
——
齐思铭打开门,却见一个本该在应洲处理事务的人蹲在地上,将满是血污的双手往他脸盆里塞,慢悠悠洗去指缝里的血。
齐思铭惊道:“林萧?”
他跨步进来,掩上房门,捉起林萧的手,翻来覆去查看——那手虽厚茧颇多但无伤口,齐思铭脸色一变,心往下坠去,如挂铅石。
“你干什么了?”齐思铭沉声问。
林萧抽回手,避开对方灼灼的目光,淡淡地说:“杀人。”
“应洲林主家,随云,常敬昌……”齐思铭每念一个名字,怒气便更加汹涌地涌上心头,到最后甚至脊骨都烧起来似的滚烫,他一字一句道,“这些都是你杀的?”
他都不知道这滔天怒气是为人命不值还是为自小就看在身旁的林萧走上了歪路,可无论他因为私情多么想宽容,但一见那些残忍至极的死法都不得不胆战心惊,由心地对林萧的作法感到万分嫌恶。
“是。”林萧满不在意地回道。
“你为何这么做?”齐思铭怒目圆睁,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粗暴地将人拖至身前,“我知你心中有恨,但是你未免太过激进了,他们罪不致死,至少那些妇孺是无辜的!”
林萧睁大了眼,愣愣地望着眼前人脸上藏不住的厌恶,似乎脸面被人无形地狠狠击了一掌,热辣酸痛。
他后退几步,坐在了床上,喃喃道:“他们临死的时候都会问我为什么,但我没想到你也会……”
那微弱的嘟囔声戛然而止,林萧猛地抬起头,本是周正的面容褪去了伪善,竟显得扭曲难看,脸上肆意攀爬着的残忍恶毒之意如恶蛇的毒液刺痛了齐思铭的双目。
林萧低吼:“因为我快死了啊,齐思铭我快死了!”
“不过是报仇雪恨,”他走下床,一步步逼近齐思铭,一掌毫不收力地推在了他的肩膀,将人推得踉跄了一下,嗤笑道,“你是和朱苏允混久了连人都变得仁慈了吗?你别忘了我跟着你就是为了报仇的!这还只不过杀了几个人!”
齐思铭紧紧盯着他,说:“你疯了。”
语音刚落,唰地一声,他拔出了长刀,锋利的刀尖直指林萧的咽喉。
林萧脸色几经变化,终于凝在不可置信上:“你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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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思铭说今日便想好了孩子的字,要他照常在那树下等着他,可朱苏允等到落日都不见人应约,隐隐觉得不对,正要走,脚下却被粗大的树根一绊,他拿手撑住了粗粝的树干才稳住了身形。
不知为何,他盯着掌下干枯的树皮盯了许久,走马灯似的回忆起与齐思铭的诸多往事,他抬头望着树,不见往日茂密的绿叶遮挡日光,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枯枝横在视野里,切碎了方寸暗沉的天。
那年还葱绿的树已是老枝残干,灰败寂寥,苟延残喘不消多时,便在三春月的好时节悄无声息死去了。
枯树并不逢春。
——
江湖传言,朱苏允杀了武林盟主齐思铭,抛妻弃子,畏罪潜逃,不知所终。
林萧继任武林盟主。
不久后,朱苏允重出江湖,却不似往日温雅,手握参邪杀人成性,一时无人能挡,一年后被庄主斩杀于苍南。
江湖万人道贺。
【作者有话说】
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
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三句都是诗句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