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思远毫不意外江肆会答应自己的要求, 毕竟这小崽子可比封琰要好对付太多。

  只是没想到自从他们从府衙出来之后,对方脸上的颜色就没下去过, 一直红着脸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管他走到哪,江肆都绝对不会超过三步的距离。

  越州其实已经位于西北边关,属于边防重地,远离朝廷,所以当地权力最大的便是刺史。

  州府就在长平关内, 背靠灯山,怀抱沧水,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之城,而刺史则在越州府衙不远处的太平街单独建府, 内设塔楼, 平日里有弓箭手轮值,前后两门还有官兵驻守,可以说是铜墙铁壁。

  光天化日之下, 别说聂思远现在没了武功,就算是封琰也没那个本事能硬。

  聂思远绕着太平街溜达了两圈, 对这里的格局也大概有了了解。

  他不想引人瞩目,只是远远地打量, 但旁边的江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处乱晃, 再加上这有不少人都认识他, 这就多少有点惹人注意了。

  在江肆第三次差点撞上他后背的时候,聂思远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又捏住了他的脸。

  少年人的脸软软的很好捏, 封琰原来也是这手感, 只是折腾这段时日之后, 那人似乎又窜了些个头,人也瘦了不少,脸上虽越发美艳凌厉,却没多少软肉可以让他捏着玩。

  “你总跟着我干什么?不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吗?”

  江肆眼睛睁的大大的,不管他怎么蹂躏,都不挣扎,乖乖地答道:“我来这边的人物就是刺杀张海鬼,现在已经达到了目的,短时间内也没有其他事情,你是不是没来过这,我陪你转转好不好?”

  聂思远瞪他,又有点凶:“你还好意思说,你杀张海鬼干什么?总说这地方要乱,结果乱子就是你给闹起来的!”

  江肆委委屈屈地低下头,本来想说什么,又改了口。

  “反正海鬼坊的那群人为祸一方,都不是什么好人,杀了就杀了,再说我也没下死手,跳下海的时候我看见封琰那个属下追上去了,可能还有救,至于会不会被水母吃掉,那得看他们的造化。”

  “小奚呢?”

  “死了。”

  明明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江肆说起来的时候却十分随意,根本就没将那几人放在心上。

  “他其实会游泳,以为用了坊主的药就可以避开水母,但是我早就把他的药给换了,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可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江肆眼中满是不屑,发自内心地看不上那种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惯会暗箭伤人的小人。

  因为他师父就是被这样的人给害死的,所以当初他知道那些人想要利用小奚对付海鬼坊的时候,就没打算让那个小倌活下去。

  聂思远看着这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徒弟,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肆命途多舛,小的时候差点被人炼成鲛童,水性不是一般的好,能对付水母倒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候留下了阴影,这孩子有时不经意间露出的冷血也让人心惊。

  “你是不是早在销金楼认出来封琰了,所以才故意找他的麻烦,甚至还敲他闷棍?”

  说到封琰,江肆更委屈了:“那魔头欺负你!他就仗着自己好看,还学了勾栏院的那套狐媚法子哄你,如果不是他那天发狂,你......我师父也也不会被一刀穿心,给他一棍子已经是便宜他了,我当时就应该给他一刀!”

  对此聂思远又是一阵无语,不知道江肆和封琰是不是八字犯克,这两人以前就是见面必吵,只是当时他总是偏袒江肆,现在想来其实有些时候真的不怪封琰。

  江肆这小兔崽子看着乖,满肚子都是坏水。

  “上次怕他死了坏事,我就没动手,等下次我再找着机会,一定让他血债血......”

  咚!

  聂思远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在江肆脑袋上敲了一下:“你适可而止!他现在可是我的人,你别总欺负他!”

  “我欺负他?”

  江肆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咬牙切齿地说道:“就你傻看不出来,这些年他一直包藏祸心,隔三差五地就往聂家跑,还藏在树上偷看我师父洗澡,被我逮住之后,还威胁恐吓我!说我根本保护不了你,你......我师父那套天青色的里衣就是他偷的!他就是变态!”

  聂思远惊呆了,怔怔问道:“什么天青色的里衣,我怎么不记得?”

  江肆眸光一闪,闪过几分狡黠,突然笑了出来。

  “你承认了!”

  聂思远这才意识到这小兔崽子又在算计他,不由得冷冷地翻了个白眼:“我承认什么?我只是说没听思远提过这些而已。”

  江肆哼了一声,嘴角还勾着得意的笑,黏黏糊糊地凑了上去。

  “师父,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聂思远又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自己当初养的这玩意儿有点糟心,还有点烦人,偏偏江肆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管他怎么冷脸怎么凶,这次都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两个人拉拉扯扯一上午,最后还是聂思远说有点累了,江肆这才消停下来,却没带他去食肆,而是带回了一间偏僻的小院。

  “带我来这干什么?”

  聂思远有些奇怪,打量着这见不大的小院,就是普普通通的模样,应该是江肆临时落脚的地方。

  这段时间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徐县,但江肆却行踪不定,想来是要为“那些人”办事,应该是有不少时候住在这,就连厨房里都屯着吃食。

  聂思远没想到江肆把他带回这里之后,立刻就准备烧水和面,那熟练的动作看得他越发的茫然。

  “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肆背对着聂思远,声音有些沉闷。

  今天?

  聂思远怔了下,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初十,冬至......是他把江肆带回聂家的日子。

  他想起来了,但是不知道应不应该回答。

  好在江肆也没打算听他的答案,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我命悬一线,十是师父把我救出来的,这些年亦师亦父亦兄亦友,养育教导之恩,我就算用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他慢慢地揉着手下的面团,轻轻地笑了下,眼里满是苦涩。

  “世上竟有那么好的人呢,强到所有人都不是对手,哪怕是现在风头正盛的魔教教主也会被他揍得抱头鼠窜,又那么温柔漂亮,一次次地教我那些剑招,就算知道我笨,也从来没嫌弃过。”

  聂思远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也不知道两行热泪从江肆的眼中直接砸进了面团当中。

  “亲生父母我早不记得了,但是他给了我另一条命,也给了我一个家,所以他把我接回家的日子就是我的生辰。”

  江肆眨了眨眼睛,下一刻已恢复如常,回过头朝着聂思远轻轻笑了一下,单纯又眷恋。

  “过了今夜,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送走,日后就不知何时再见了,公子,我包饺子,你陪我过个生日吧。”

  聂思远沉默许久,又叹了口气。

  这孩子......满肚子坏水,却从小就让他心疼。

  算了,再哄他一次。

  “好。”

  咚!

  聂思远缓缓走过去,又在江肆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还没等对方喊痛,就给他揉了揉,随手加了两勺面粉进去。

  “笨蛋,你水放多了,饺子皮不能太软。”

  江肆茫然地戳了下变的硬邦邦的面团:“和那么硬能粘起来吗?”

  聂思远犹豫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容自信:“再抹点水就可以了。”

  “公子,你好像没下过厨房,要不然还是让我来吧?”

  “你质疑我?”

  “......我只是担心我的饺子,你快放过它吧,面都要哭了!”

  咚!

  聂思远又狠狠地敲了敲江肆的脑袋,威胁道:“听我的,不然打你!”

  心藏愧疚的少年最终只能选择妥协。

  许久之后,饺子终于熟了,捞出来放在盘子里的时候,发出丁零当啷脆生生的撞击声。

  聂思远兴冲冲地调好了酱碟,直接给自己夹了一个,一口咬下去,雪白圆润的饺子瞬间断裂,脆如嫩笋。

  “好吃。”

  他面不改色地将饺子咯嘣咯嘣咽下去,然后将剩下的全都推给了江肆。

  “这可是我第一次做的饺子,连封琰都没这待遇,你一个不许剩。”

  怕江肆拆台,聂思远软硬兼施,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冲,想着总归是要哄一哄人的,于是又硬生生挤出一个虚假的笑,甚至还给江肆倒了酒。

  “生日快乐!”

  这人是打算给自己报仇了吧。

  江肆麻木地看着眼前几十个东倒西歪的饺子,像是一条条死鱼翻起了苍白的肚皮,里面鼓起来的全是怨气。

  完了。

  师父这是已经恨透他了。

  江肆绝望地闭上眼睛,十分确定这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替自己报仇,直接将他的生日变成忌日。

  他颤抖着朝着那盘饺子伸出筷子,顶着聂思远灼热期盼的眼神,最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我能不能再许个愿?”

  临终遗愿。

  聂思远朝着他筷子挑了下眉,笑道:“你说便是。”

  “我想......听你吹一曲长相依。”

  江肆不知道从哪拿出一管玉箫,轻轻放在桌上。

  聂思远挑眉,那是他以前常用的萧,后来不吹后便放在箱子里,还以为跟聂家老宅一起毁在了大火中,没想到竟然早就被江肆给带了出来。

  此时他若是吹了,便是间接承认了身份。

  江肆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人的眼睛,其实也不敢奢望对方真的会答应,可当熟悉的旋律再响起来的时候,又忍不住红了眼眶,闷声不吭地将饺子全都夹在了碗里,和着眼泪咯嘣咯嘣地咽了下去。

  什么都没变。

  那人还是那么温柔,是世上最美好的存在。

  曲音消散,明月初升,桌上的盘子已干干净净,没留下半个饺子,而坐在桌前的两个人已经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