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后院, 聂思远看着眼前满脸茫然无辜的男子,神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就像张福顺和宋阿婆说的那样, 眼前的杜少陵高大健壮,摸着脑袋憨笑的时候还透着几分傻气,真像是个老实淳朴的人。

  “你以前叫杜少陵?”

  聂思远尝试从这男人眼里看出隐瞒和欺骗或是任何撒谎的迹象,不过失败了。

  “不记得了,你可以叫我大木头。”

  杜少陵从身上掏出一个本子,可以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许多事情, 不少都是他的日常生活。

  他也不避讳,直接一页一页地翻给聂思远看,上面的笔记原本还算工整,可自用七年前开始, 就变得扭曲幼稚, 甚至有些模糊难测。

  “我得了病,每天一睁眼睛就会把之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好在还记得怎么写字, 就把能记得的事情都记在这个本子上,上面写着我以前的名字。”

  他将本子翻到最前面, 果然出现了杜少陵的名字。

  杜少陵乐呵呵地劈着柴,对于自己这种情况丝毫都不担心, 那明媚的笑容看得聂思远嘴角轻抽,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真的是杜少陵吗?”

  “不知道, 本子上写的是,那就应该是吧。”男人举起斧头,额头上布满汗珠, 微微喘着粗气。

  “那你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不记得了。”

  男人还是笑:“我现在的记忆全都来自这个本子, 你问我这些还不如直接去翻本子。”

  聂思远噎了一下, 目光诧异又复杂:“你不介意别人看到你记的东西?”

  杜少陵擦了把汗,对此满不在乎:“我就一普通人,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算真写了什么,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别人看就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聂思远沉默,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由得看向了始终抱着胳膊的封琰。

  “你怎么找到的他?”

  封琰耸了耸肩:“是个巧合,我本来是去药房给你抓药的,正好看见他拿着本子比比划划,无意中就瞄见了杜少陵的名字,也没问出什么,最后药房的老伙计跟我说这人早就得了怪病,每天都会忘了之前的事情,我一开始也不信,就追了上去,最后发现他居然就在白府当下人。”

  聂思远皱眉,目光微冷:“会不会是装的?”

  这杜少陵一问三不知,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躲开别人的询问,七年前他无故失踪,时隔多年后偏偏回到白府当下人,难道真的是巧合?

  “还真不是。”

  封琰也很无奈,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我看过他的就诊记录,确实不太对劲,而且听老大夫说,他之前流落到了外地,神志不太清醒,也是被人看到了本子上的名字好心把他给送了回来。”

  “被人送回来的?”

  聂思远诧异,就见封琰斜斜地瞥了一眼杜少陵,撇了撇嘴。

  “这人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干脆就叫大木头,白家的人不知道他就是当初和白木子传出流言的人,就把他留了下来,如果当初是他自己想走就不会回来,如果不想走,那也没必要这样折腾。”

  聂思远哑然,也明白其中的逻辑。

  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这杜少陵和白木子本来就没什么关系,更与白家的鬼祸无关。

  “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他准备离开,杜少陵也将所有的柴都劈完了,又要去井边打水,正好听到了聂思远的叹气。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记得。”

  他笑了下,想掏出布巾擦擦额头上的汗,一个木头小人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正好摔落在聂思远脚边。

  聂思远将木头小人捡了起来,目光有些诧异,这东西刻的虽谈不上惟妙惟肖,却能清楚地看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这是谁?”

  他细细地打量着木刻的小人,因为时间太久,面容都已经模糊了,不过看起来有些眼熟,可能是有些像白家人的模样。

  杜少陵将木头刻的小人从他手里拿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

  “说实话,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是谁,是翻了笔记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揣着它,后来我将这件事也记了下来,提醒自己去找以前的记录,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了,莫名其妙就想起来一些事情。”

  聂思远眸光闪烁,低低地哦了一声,又问道:“他是谁?”

  杜少陵的笑淡了些:“好像是我一个朋友。”说到这里,他的手指在打湿的布巾上攥了攥,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怎么不说了?”

  聂思远完全是一副想看他演到什么时候的态度,没想到杜少陵苦笑了一下,继续从井里打水。

  “因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该不该说,可我要是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忘了。”

  “那就是说你曾经已经忘过一次了?”

  “不止一次。”

  杜少陵将水桶从井里提了上来,又拎到水缸前把水都倒了进去,“最开始想起那些的时候,我不知道应该记住还是忘掉,于是又给自己写了提醒,若是想起来,就在水井旁划一下。”

  他指了指水井旁边,聂思远这才注意到在水井的井口的石砖上密密麻麻地遍布着几千道划痕。

  “也许是重复了太多次,我只能记住自己要去井口划印子这件事,但只要看见这些,就算不翻笔记,我也能想起那些记忆,然后再划一次,事后又会忘掉,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说到这里,这个一直憨笑的朴实男人终于没了笑容,将木桶沉入水中的时候,背对着聂思远,面容隐藏在了阴影之中。

  “你问的可真是时候......”

  他回过头,笑容愈发苦涩:“正好我刚想起来。”

  聂思远怔住,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杜少陵无法掩饰的彷徨和无助,那是已经无数次茫然醒来之后才会产生的绝望。

  “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从刚刚开始,你一直就在问我问题,虽然我记得的事情不多,但是说的全都是真话,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为什么问这个?”

  聂思远想也不想开口便回答了他:“因为有个人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死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总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就没了。”

  杜少陵只是失忆,并没有傻,见他看向了自己怀里,立刻就明白聂思远说的可能正是自己这个朋友。

  他怔了半晌,突然笑了出来,眼里闪着释然感激的泪光。

  反倒是聂思远见他露出这副模样,心里狠狠一颤,因为就在前不久他刚刚在销金楼那些女孩的身上看到同样的眼神。

  在他心里,杜少陵极有可能是杀死白木子的凶手,可凶手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聂思远猛地意识到,对于白木子的死,他的判断一定出现了很严重的失误。

  “我很感谢你。”

  杜少陵目光平静又坦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跟你说,毕竟没人希望再提起那些旧事,我如果说了,可能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听到你这些话,我又觉得自己想起来的那些事情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

  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始终陪伴他的只有那些可怕的回忆。

  聂思远沉默,杜少陵又谢了他一次,仿佛终于等到了一个人,让他可以毫无保留地讲出那些困扰了他许久的噩梦。

  “他叫白木子......是我很好的朋友。”

  男人的声音低沉,也很轻柔,眼里带着笑,但并不是情爱,至少聂思远能看出杜少陵对白木子的感情,与他或是封琰都不同。

  杜少陵的笑透着暖意:“我想起来的事情不多,只能隐隐记得他是白家的少爷,我们好像还经常在一起玩,他会给我带很多吃的,我也会雕一些小东西送给他,不过他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好像一直都不开心,从来都没笑过。”

  聂思远听到这些的时候神色毫无变化,倒是旁边的封琰皱起了眉,深深地打量了杜少陵一眼。

  “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

  杜少陵的笑容消失了:“我忘了他的样子,唯一记得的是有人杀了他,我只记住了凶手的脸。”

  “他长什么样子?”

  杜少陵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像是又陷入了噩梦当中,再次看见了那张让他感觉到恐怖的脸,“是个年轻男人,脸很苍白,神色冷冰冰的,没有表情,看起来有些可怕。”

  说着说着,他又揉了揉眉心,眼中又是阵阵恍惚,面无表情地看着空地,直到许久之后才恢复正常,只是好像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看他这副失了魂的模样,聂思远也只能叹气,结果杜少陵又像是猛地回了神,目光突然就变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聂思远抬眸,就见杜少陵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猩红的眼底带着无法掩盖的痛苦,几乎卑微地恳求着他。

  “我求你找到凶手,白木子是我朋友,可我最近好像越来越记不住事情了,我怕我有一天会彻底失去所有的记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他!就算日后不记得了,我也想知道真相!”

  七年中他不断地在井口刻画着,痛苦和恐惧不断地侵蚀着他所剩不多的清醒,如今他只想证明他这七年不断重复地回忆那些是值得的!

  聂思远喉咙发紧:“你恨白家吗?”

  他这话问得奇怪,杜少陵满脸都是疑惑和茫然:“凶手又不是白家的人,我为什么要恨他们?”

  说完这句话后,他眼中再次出现迷茫的神色。

  没过多久,杜少陵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两个陌生男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跪在他们的面前。

  “这......对不起对不起!”

  他急忙站起身,朝着聂思远连连道歉,露出无奈的憨笑,“我脑袋坏掉啦,二位公子别介意,就当小的给你们提前拜年吧。”

  聂思远怔怔地点了点头,杜少陵便跑了,封琰无声地拉住了他的手,这才发现聂思远的手掌冰凉,手心里全是冷汗。

  “封琰,我们可能都猜错了。”

  聂思远张开另一只手,杜少陵的小木雕此时便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透过模糊的面容,依稀可以看出少年阴郁的神色。

  “杜少陵说的凶手……其实很像白木子。”

  封琰露出诧异的神色,就见那双向来冷静的黑眸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疑惑。

  “你说他会不会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