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不惑>第64章 教我

  外面风雪没有停的意思,二人在房中围着火炉说话。其实基本都是贺牗在说这半年来的经历。

  “我那日将计就计,让谢长松对外宣称我已身亡。其实死的那个是个守卫,他护住了我,我才得以活命。而后为了不引起顾党残余势力警戒,借新任通判之手,处理私铸币后续事宜。”

  茶水入胃带着手脚都有了暖意,盛鸿祯想起那日同僚是说起过随州通判作风强硬来着。

  “所以,为不引起怀疑,你连棺椁和六出都送到了京城来。”

  这话颇有事后清算的嫌疑,贺牗讪笑提醒,“我可听闻,盛相连我死后都没个好评价,说我‘薄情寡义’。”

  盛鸿祯一下被揪到了短处,面色不惊递给贺牗一杯茶。

  心上人倒的茶,贺牗自然乐的接下,刚要喝,就见盛鸿祯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他端着茶茫然抬头,接着,耳朵就被温热的手捏住揉搓。他手中茶盏一抖,撒了大半茶水出去。

  “明湛……”

  他幽怨出声,面上红了大半,心道这人作弊,就知他受不住这招,没理也变的有理。

  风雪喧嚣,炭火烧的“哔剥”作响,满室倏地寂静,贺牗忍不住抬首,接着便看到了另他此生惊愕的一幕。

  记忆中的明湛,意气风发少年郎时,是众星捧月的名仕;入朝为官时,又是吝啬笑容的盛相。可昔日的盛相褪去了身上那几分行事强硬做派,双眸低垂,泪水宛若断线的珠子自下颌落入贺牗手中的茶水。茶水被惊扰,却在贺牗心上狠敲了一记,泛起阵阵涟漪。

  贺牗一年余未踏足京城,一路上他也听了不少关于盛鸿祯的闲言碎语。说他丝毫不为同僚和昔日知己的逝去伤心,安安稳稳的当他的盛相,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赴同僚的生辰宴。而对他评价极其苛刻,更不提拒绝为他写诰命文。桩桩件件绝情到极致。

  然而,众人口中绝情的盛相此时哭的无声,泪珠子恍若不要钱似的掉。贺牗怔愣后便略显慌乱起身,右手抬起又放下,如此反反复复,很是手足无措模样。最后下定决心般再次抬手轻轻抚住盛鸿祯后脑勺带向自己,二人额头相贴,对方的每一次呼吸都灼热的在撩拨心弦。

  “莫怕。”

  斟酌片刻,贺牗只短短说了两个字。

  从始至终,对于贺牗的动作,盛鸿祯都是难得顺从。他渐渐止了泪,开始说起一些有的没的。

  “那日围观诗会,便想起你我还是少年郎的时光。层层误会,迟了十余年。”

  顿了顿,盛鸿祯抬眸望着贺牗,极其痛楚道:“儆言,得知你死讯的那刻,我便十分后悔。”

  后悔什么,不言而喻。

  既然提及陈年往事,贺牗也将当时心境都一股脑儿说出来。

  “当年春闱,所有人都在打赌我们俩谁的才学更胜一筹,谁才是最年轻的状元郎。我便将殿试文章写的差些,好叫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败兴而归。”

  说到这,贺牗苦笑,“可儆言哪里知晓,你们官员也凑了下赌注的热闹。更不知道明湛压了儆言更胜一筹。”

  二人贴的极近,像亲昵耳语。忽听得门前一声轻咳,有人调笑道:“原是我来的不巧。”

  气氛消散,贺牗闹了个满脸通红,同盛鸿祯分开,视线看过去,原来是老熟人了。

  司然一改往日歌妓装扮,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女眷衣裳,身边还有个小厮撑伞。她并不惊讶已经死了的贺牗居然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辞别的。多谢盛相和贺大人照拂。陛下平反了我父亲的案子,赏了田宅银两。”

  比起贺牗的羞赧,盛鸿祯甚是欣慰道:“如此甚好。”

  司然带着笑意的脸上多了几分落寞,“只是我的家人再也回不来了。”

  家中那么多人,皆因父亲的“贪污税银”身亡,只是顾党私铸币一事被父亲抓住了把柄而已。

  “望陆姑娘今后顺遂。”

  贺牗俯身作揖,恭送友人。

  司然看了看二人,复笑的明朗,“还未恭喜贺大人,告辞。”

  望着司然远去的身影,盛鸿祯侧目,“原是他人都知晓,只瞒着我罢了。”

  “知晓的只有陛下和六出以及随州知州他们,儆言是真不知陆姑娘如何知晓。”

  贺牗有苦难言,连连拱手求饶。

  其实盛鸿祯心中也大概有数,这等关系性命安稳的事,断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司然能在家中变故后蛰伏多年,凭借才智就能猜出贺牗的情况来。现在想来,是他自己关心则乱,竟忽略了许多线索。比如送到京城的那具尸体身上并没有挂着铜钱。

  第二日三更天,贺牗就被盛鸿祯叫醒,说是要去常朝。贺牗在随州忙的整日没得空闲,接着又日夜赶路回京,正是需要补觉的时候,睡眼朦胧的压根起不来,只裹着被子嘟囔,“死人哪里需要参加常朝。依我看,明湛抱恙在身,也应该在歇两日。”

  盛鸿祯整理好官服上的金革带,取了金鱼袋系在腰侧,见贺牗不知何时又沉沉睡去,便叫来六出好生照看着,自己在玉喜的服侍下打马入宫去了。

  其实他病了多日不愈,哪里是身子受寒,基本是因为心病。积攒了大半年,一朝被击垮,而今贺牗回来,自然药到病除。

  今日还有殿试唱名,盛鸿祯回的晚,待到了快下午才回来。贺牗刚刚睡醒,头发未束,屋子里炭火烧的暖和,便穿的略显单薄。他坐在软榻上看书,长衫垂地,慵懒闲散。

  盛鸿祯进了门,先是解开披风搭在屏风上,在炭火边祛除了外面带来的寒气才走到贺牗面前,低头瞧他看的什么书。

  贺牗看的入神,此时才反应过来,慌忙用宽大的衣袖将书本盖住,“回……回来了……”

  这藏书的法子实在拙劣,盛鸿祯读书时也如此藏过一些话本子。他气定神闲移开衣袖,自诗文下面又抽出一本书,捧起来查看。

  做了坏事被发现,贺牗低垂着脑袋不敢瞧他,像是被学堂夫子检查课业的学童。

  仅仅翻了几页,盛鸿祯便大致知晓了是什么书。这古往今来的男女之事多有此类书的功劳。

  “抬头。”

  盛鸿祯将书随意放在桌案上,故作正色道:“怎么?敢看不敢认?”

  贺牗依言抬头,被逼的躲不得,反而坦坦荡荡起来。

  “怎地不敢认。”

  说罢,他有意戏弄盛鸿祯,便故意问:“这书儆言未看得懂,盛相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又是成过家的人……”

  他仍是慵懒坐着,稍稍拱手看似谦逊道:“明湛教我。”

  气氛凝了片刻,正当贺牗担心是不是惹了盛鸿祯不悦时,就见对方抬起双手摘下了官服的展脚幞头放置在软榻的桌案上。贺牗双眸睁大,在他的注视下,盛鸿祯又卸了盘发的玉簪,发丝散下,微微遮了面容。即便首服不整,他的神情丝毫不减当朝宰相的威严。贺牗呼吸蓦地一促,心跳不可抑制加速。

  盛鸿祯展臂,一身紫色圆领官服规整,金革带耀眼,腰侧坠着的金鱼袋轻轻摇晃。

  “这不是你肖想的么?”

  为官十年,贺牗便看了十年穿官袍的盛鸿祯。曾几何时,他站在文官的队列中,数不清多少次凝视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盛相。盛鸿祯是天下清流的代表,是陛下的老师,是诗词文章备受追捧的大家。

  不知不觉,贺牗已经伸出手拉上对方的金革带。

  而此刻,那个天下人的盛相只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盛明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