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不惑>第63章 相思

  跟随贺牗棺椁而来的,还有服侍他的六出,盛鸿祯原本还能保留一丝冷静,他不信守将的话,也不信谢长松的消息,唯独见到六出时,终于彻底死心。

  赵献带着文武百官去接贺牗的棺椁,六出的红着眼睛出现时,盛鸿祯身形轻晃,差点摔倒。他只觉得脑袋嗡鸣一片,再听不进其他的,头晕目眩,站立不稳。那些个别人的叹息和谁的哭嚎再也听不到,他浑浑噩噩般操办着贺牗的事。

  听闻贺牗被洞中石头砸中,又被火药炸的面目全非,仅凭那身衣冠谢长松才敢确定。他奏折中除了私铸币一事,更是大篇幅叹息了贺牗之死,称赞其为人两袖清风,品行皆佳,实乃忠臣。

  往日同贺牗有些过节的,被贺牗弹劾过的同僚,也一改了旧恩怨,纷纷称赞几句,权当不和死人计较。

  赵献追封贺牗为太傅,诰命文本要交给老师亲自书写,可老师竟推辞不就,直言礼部拟定便可。

  “福安,你说老师与贺牗当真曾为知己么?怎会连贺牗的诰命文都不愿写。”

  赵献想不通,干脆自暴自弃问起福安。

  福安是老人了,宫中过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都见过。他叹息一声道:“盛相这是伤心狠了。”

  而他口中伤心至极的盛相并未因为贺牗落一滴泪,以至于六出当面骂他薄情寡义。盛鸿祯不仅没有落泪,甚至难过的情绪似乎也没有,他终日堆满了政务,连饭都用的极其不规律。若说变化,倒也有,比以往更严肃了些。

  玉喜看在眼中,端着饭食带着哭腔劝道:“家主且停一停,用些饭罢。”

  盛鸿祯处理政务的笔尖一顿,头也没抬,“政务繁多,处理完再用。”

  其实他以前也是这么多政务,但不至于这般废寝忘食。而现在明明也是那些分量的政务,却忙的饭都来不及用。

  玉喜温声劝说:“家主若难过,哭出来便好了。”

  他是把这些时日的家主看在眼里的,以前他总看不惯贺牗,觉得那人没个正形,可又不得不承认,在贺牗面前的家主是脱离了朝堂,彻底放松的。而如今贺牗去了,家主就像把紧绷的弓弦,说不定哪日便断了。

  盛鸿祯终于从那堆政务里抬起头,一眼便瞧见门外灰毛鸭舒展羽翅,神态悠闲。它已经褪去灰色绒毛,慢慢露出优雅姿态,哪里还是当初的灰毛鸭。

  “我怎会为一个薄情寡义之人难过?”盛鸿祯喃喃自语。

  同样的话,他在第二年开春后,同僚的生辰上也说过,那同僚提及当年他与贺牗交情匪浅,甚是投缘。而盛鸿祯端着酒杯,只淡淡评价道:“只不过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罢了。”

  其他同样来庆生的同僚没想到他评价这般不留情面,当即有些尴尬地喝酒缓解。

  是时,生辰宴在进士楼内,临近春闱,又因着陛下圣恩,允女子也能科考,进士楼里比往年更加热闹,进出皆是学子文人,二楼便是一群文人在开诗会,很是热闹。

  盛鸿祯不由得端了杯酒走过去观看,年轻人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好诗词和好文章层出不穷。只是有个衣着稍显穷酸的有些格格不入,他诗词却作的不俗,或许因为家中拮据,性格又内敛,是以被冷落之余,还被身世较好的一个学子冷嘲热讽了一番。

  诗会来的人又杂又多,盛鸿祯穿的日常,霜白道袍罩着靛青褡护,脚上也是最普通的云头鞋。他站在那处,倒也没人理他,只当是来围观诗会的老者。

  被嘲讽的学子更加拘谨,正要告辞时,未曾想竟有人替他把那些嘲讽一一辩驳了回去。

  那厢同僚久等不到人,干脆也前来围观,见盛鸿祯看的入神,不由得问:“盛相喜欢诗会?”

  盛鸿祯的目光追随着机缘巧合相识恨晚的那两个学子走出进士楼,方才摇了摇头,“只是看看罢了。”

  经年已过,物是人非。他恍惚自己回到与贺牗初识之时,也是这般机缘巧合,相见甚晚。那个时候的贺牗性子内敛,又有些因为投奔亲戚的寄人篱下的自卑,可是学识光彩照人。他们一同打马郊游,踏青看景,饮酒作诗,快意非常。贺牗酒量不济,往往是几杯便倒的,盛鸿祯就趁机逗弄他,乐此不疲。

  学子寻雅兴的诗会罢了,同僚未放在心上,更察觉不出盛鸿祯异常,转而说起了有的没的。

  “盛相可知随州去年上任的通判的事迹?”

  这段日子,盛鸿祯有意用政务压的自己没心思想别的,他眼下正触景伤情,哪里理会的了同僚的话,只胡乱摇头。

  同僚不疑有他,自顾自道:“那通判一连上了三次折子给陛下,全是解决私铸币的法子。当真不可多得的人才。奏折中所言,其一,请陛下对盗铸货币者,处死刑,家属籍没为奴;其二,朝廷以市价从百姓手中采购货物,让官铸钱充斥坊市间,而百姓手中流出来的私铸币,集中销毁;其三,以官铸一钱换五恶钱,收回的恶钱集中销毁;其四,请陛下派监察御史至私铸币严重地区负责禁止和收缴私铸币。”

  他说了大段话,盛鸿祯听了些许,便也点头赞许,“这随州新上任的通判确是有能之人。”

  同僚饮尽杯中酒,借着酒劲把听到的随州通判传闻都说了出来。

  “听说那通判,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除了柔和的法子之外,禁私铸币的手段极其强硬。不过半年,随州的私铸币已是几乎绝迹。”

  盛鸿祯满腹心事,饮罢一杯酒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辞。

  玉喜候在外头许久,见到他连忙上前搀扶。闻得酒气不重,家主却反而醉酒了般。

  外面街市喧嚷,初春尚有寒意,盛鸿祯经了冷风一吹,没有醒酒,反而像是醉了。他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年何月,身边又是何人。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想的全是年轻时的冬日,与贺牗同坐马车出门赏雪。

  初闻贺牗死讯时,盛鸿祯并没有太多的感觉,更多的是麻木。而今过了小半年,他竟似才从那种麻木中脱离出来,细细密密,锥心刻骨的痛便慢慢腐蚀着他,让他难受到无法呼吸。

  迷迷糊糊中,盛鸿祯摸了摸身侧,座位是冷的,马车中只有他一人。他如触到什么禁忌,迅速缩回手,用玉喜给的披风把自己包裹住,针扎似的思念终于让他支撑不住,双唇微颤着唤了次那人表字。

  “儆言……”

  临近黄昏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玉喜喊了几声不见回应,还以为家主睡着了。谁知他掀了帘子查看,才惊觉家主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烧的已经不省人事了。

  盛鸿祯这病起的急,第二日常朝便有人替他告了假。而就在这日,顾宣武被定了死罪,满门抄斩。未满十六的女子为奴,男子则发配边关充军戍边。

  王世昌再见到顾以安时,便是他被拷上脚镣,被带着发配充军。昔日满是少年气的人似乎一夜之前长大了,不再锦衣玉食,而是头发蓬乱,穿着脏破囚衣。

  隔着追骂的人群,顾以安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王世昌。他拱手,用对方听不到的声音道:“终究是我顾家对不住你。”

  他再抬头时,看到王世昌的嘴唇也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是他的错觉。

  衙役催促,顾以安垂眸回头,一步一步往边关走去。但他没有看到王世昌慌乱的眼神,更没有听到他说的那句“活着回来。”

  这日春光大好,六出蹲在院子里喂养灰毛鸭,看着他晒着太阳梳理羽毛,玉喜在卧房内守着盛鸿祯。

  贺牗先前养的八哥在树上跳来跳去,一会儿说的“亲亲盛相公”,一会儿说的“巧舌如簧”。

  盛鸿祯的烧渐渐退了,他是在晌午醒的,迷迷糊糊的披衣坐起身,看着贺牗生活过的房间,对玉喜喃喃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时隔半年,他才接受自己再也见不到贺牗的事实。朝廷忧患的消失,也让他肩上松了下来,没了政务分心,反而肉眼可见的没了精神气。这下,他不得不面对贺牗不在的事实了。

  本是受寒发烧的小病,但盛鸿祯反反复复一直见不到好,最近又倒春寒,天气一夜之间又寒冷起来,就更难好了。

  这日天光大亮,盛鸿祯就看见窗外纷纷扬扬下了大雪,院子里的梅花开的正好。他不欲闷在房中,执意起来赏雪。玉喜拗不住他,只得寻了件兔皮的披风给他穿上。

  其实下雪远没有化雪冷,盛鸿祯也只是站在屋檐下凝神看着一片又一片雪花飞落。也不知这般看了多久,忽听得有人敲门,玉喜许是盯着厨子烧饭去了,反而是六出小跑着去开了门。门开之时,风雪与一个群青色身影全部涌入盛鸿祯眸中。

  那人戴着幞头,手中打着一把油纸伞挡雪,见门开了,便收了手中的伞同六出说着什么。

  风雪太大,迷了盛鸿祯的眼睛,他盯着那个身影,直至与他仅隔几步之遥。一个在石阶上的屋檐下,一个在石阶下的雪中。

  “明湛,我回来了。”

  他蓄了须,遮住了下巴处当初被碎石割破遗留的伤疤,整个人变了,又没变。腰侧的铜钱如昨。

  盛鸿祯心跳如擂鼓,不可按耐地快速走下台阶,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转而将他紧紧拢住,只怕风雪将他冻到了分毫。

  他说:“回来就好。”

  贺牗顺势握住他的手,替他掸去头顶积雪,却发现鬓角边那里何来的积雪,是一根根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