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29章 月出照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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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称南有建康,北有姑臧,北地繁华多系于此城。张氏自西晋起出镇凉州,破鲜卑讨贼寇,一族威震西北。而后雁门失守北寇南下,河西一带由张氏据守,数十年来苦御胡族,换得此地太平。张氏此前虽自立,但心犹向正统,几番波折后总算与退守建康的大业朝廷取得联系。这次大业使者受命北上,西凉王张锡大喜,特下令免城中各市一个月市税,好叫王使们领略一番姑臧的富庶繁荣。

  既得了免税令,各家商户都铆足劲要在这一个月间多做些生意,晚市也比平常更热闹。春柳岸顺势启出了不少窖藏,在门外亦支出一排简易桌凳,只盼来宾尽兴,喝得痛快。

  萧澹澹自送还宛宛后回到店里就不曾歇过。下酒的炒菜有后厨预备,但是卤的牛羊驼肉都由他亲自下料烹制出炉。堂前支的大锅旁有如玉美人香汗淋漓地舞起双勺,怎么看都是一副可佐以下酒的美景,这也可以算是萧澹澹招揽客人的一个绝招。

  在商言商,别的酒家请来胡姬乐舞,那么他稍卖自己的色相,能比别人省下一笔钱,何乐不为。

  在盖上锅盖收肉汁的间隙,萧澹澹另起一只铁锅,浇入热油洒入各式香料炒香,而后倾下一篾箩胡豆,一瞬间锅中滋滋作响,热油飞溅,他挪开半身颠炒起铁锅,把一锅子胡豆爆炒到金黄酥脆,而后一敲铜铙,伙计闻声就出来捞胡豆装盘端到各人面前。

  有人专爱看美人在灶前的模样,因此离炉灶近的桌子难抢,常七八人围坐一团,借着酒兴打趣这绝色的酒娘。

  萧澹澹不声不响,听到了什么也只作不知。他心知男子心性多半如此,自己也不曾十分清白,各取所需无须介怀,偶尔一笑飨客,把他们迷得七荤八素,日夜惦记要在这春柳岸喝上一杯。

  今夜月色甚好,南市坊门更挂满了灯笼,恍如数月当空,映得夜如白昼。萧澹澹只在那抬眼望月的一瞬愣了愣神,而后低头重启炒锅,一把热油浇下,继续翻炒起下酒的胡豆。

  伙计们心疼他恐要臂酸,把他劝下去休息。他解下头巾露出盘叠的发髻,怕发松了就随手抽了根竹筷簪好,绕过各桌酒汉进了后院。

  众人看他的妇人髻皆心中纳罕,可惜姑臧城中的人多说不出程六娘兄妹的来历,并不知这绝色美人从何而来,夫家是谁。

  走到稍静一些的后院,萧澹澹打了水洗手,擦净汗湿和蒙了油烟的脸,从蒸笼中取出外皮变潮的肉饼,坐在石几上一边吃一边撕下一些喂给趴在他脚边的小黄狗。

  其实这一日下来他有些累了,但酒家不歇他也不歇,这样热闹和充盈的日子他要好好珍惜。

  嚼完了一整个肉饼,他忽然想难怪宛宛会吃吐,那么小个人吃下这个饼子还要吃下那么多饭菜,真真是连喉咙眼都要塞满了。他没有养过孩子,实在是不懂这些,他把医师开的药方子塞给了宛宛,希望她能乖乖地告诉父亲。

  这个孩子,生得漂亮,生得机灵,生得骄纵,又生得粘人可爱,难怪她父亲这番远行都要带着她一道,想来是极为疼爱她的。

  萧澹澹想着想着笑意渐淡,他知道自己会想起其他的一些事情,便连忙起身要往前堂走。

  正在这时听得有个小伙计道:“程将军来了!”

  萧澹澹闻言一喜,忙小跑去迎。

  这程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化名程旭的温诚。

  当年温诚随冠军将军冯凭一道获罪,正在流配之际得了赦免,并被遣往徐州,与此同时他还得知了表妹萧澹澹过世的消息。

  澹澹是萧府中不起眼的孤女,缘何会意外早殇。温诚既心痛又存疑,更觉萧氏来人的用意诡异。他与澹澹只是服制最轻的外亲,萧家竟会特意来报,思及澹澹在萧府的艰难处境,温诚只能想到她必不是简单病故,其死定有隐情。为此他宁做逃兵,想方设法潜入建康,终于探得消息说澹澹此前被府里送到了郊外毗卢寺,毗卢寺失火她亦殁于此地。再等他查到毗卢寺周边民户,到了曾经收养毛毛的刘大叔家中,得知澹澹一行晚间犹在山下。他推算无论如何澹澹也不会在失火前回寺,那又怎么会死于那场大火?他越发觉得蹊跷,便从那场大火处重新查起,一直随萧岺月的行踪到了山阴,那时已是第二年夏。他刚想在小行川周围打探,便被神秘人拦住,那人自称澹澹的三叔。这位萧三叔为他换了名姓,叫他至太原郡置产,好好照顾澹澹。

  等他真正见到长大后的澹澹,是在他们相别七载之后。澹澹长大了,和记忆中的妹妹相似却又不同。他不知如何叙旧,却听得澹澹开口对他笑道:“表哥。”

  他们相伴同行,再从太原一路出发,决定去投奔最近的汉人政权西凉。而后他竟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被后赵掳劫的张锡之女张娇,并在护送张娇回姑臧后娶了她。

  他不知道澹澹此前经历,亦如澹澹不知他为何会在太原。他们两个自小相伴长大,于此乱世之中不但能得以保存,更能有如今太平安定的日子,已是幸运,便不再提起过往。

  这些日子温诚作为张锡的女婿亦赴各处招待王使,今夜宴毕,他想到此前同澹澹的约定,便赶到了春柳岸,要同澹澹一道把那坛子私藏的樊氏明光酒偷偷喝了。

  他本就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这段时间的来往应酬叫他累得够呛,一进春柳岸便先请伙计割肉,坐下先啖两块大肉再说。

  有人认得他,便想来敬酒,被他摆摆手回了,而后大饮三碗笑道:“我妹子的生意承蒙各位照应,某不胜感激。饮酒不序尊卑,诸位莫因我断了兴致,照饮照吃不误,某在这里谢过。每桌更添三碗,算程某做东!”

  言毕诸人皆欢喜,重又唱和喧闹起来。

  温诚灌下三碗烈酒,觉得比席上快意多了,这时更见澹澹自后院迎来,起身道:“妹子,今日你辛苦啦!”

  温诚虽知萧澹澹为男儿,只是他二人路上为避耳目装扮为年轻夫妇,而后救得张娇来到西凉,萧澹澹也不曾复男身。温诚知道他被当作女子教养多年,一再劝他换回男儿身份,自己再为他寻觅一桩称心婚事。萧澹澹不允,温诚也无法,直到春柳岸程六娘之名愈盛,他竟再也劝不得了,只能无奈地以妹子相称。妻子劝他澹澹此举必有其意,不必太过勉强。温诚亦觉有理,只盼澹澹往后顺遂。

  萧澹澹见表哥面有喜色,朝他眨眼示意,将他请到了后院。

  温诚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知道有人揣测他同澹澹的关系,这才执意要混在前堂众酒鬼中以防别人多嘴。萧澹澹却不管,只要表嫂明白,他何必计较外人多言。

  等坐到中庭石桌上,萧澹澹从桌下捧出那坛子酒,笑道:“宝贝在这儿。”

  温诚接过撕了封口一嗅,赞道:“妙,不愧是樊当家的手艺。”

  萧澹澹一边替他倒酒一边道:“我可忍了好久没先自己尝了。嫂嫂近日如何?”

  温诚满饮一杯,回道:“这回该是个闺女了,一点儿都不闹她。方才我回府去看她,她早已歇下,我便赶忙来找你吃酒了。”

  萧澹澹笑道:“那就先恭喜表哥你儿女双全了。待过了这阵,你得多在府中陪伴嫂嫂才是。”

  温诚颔首:“四十年复通朝廷,主上喜极。我也盼着何日能共击北贼,收复中州。”

  萧澹澹想到祖母身世,不禁感慨:“河山倾覆,百姓流离,希望这天下澄清的日子早些来吧。”

  温诚饮下一杯后道:“建康力主北伐者苦劝圣人,这才叫主上得了封王之诏。只是张氏自立多年,建康多有疑忌,这回来使也是试探。只怕没那么容易共举大事。”说着他又道,“紫塞春,春柳岸,这里是忘忧的地方,便不与澹澹说这许多了,咱们好好地将这酒饮尽了,不辜负樊当家美意和澹澹的心意。”

  萧澹澹举杯饮尽,更指了指一旁:“明光酒难得,旁的酒我这里不缺。表哥若觉得不解瘾,咱们便喝个不醉不归。”

  温诚闻言大笑道:“真是奇了,我在军中多年才练出的酒量,怎的你就天赋异禀酒量惊人呢!”

  萧澹澹也哈哈笑道:“你都说我天赋异禀了。或许正因为我流着太原澹台氏的血,我父亲那么爱喝酒,我也爱。骑马不也是说学就学会了吗?想来当初将我充作女儿养也是对的,不然我必是难管教的烈性子,怕是比表哥你更不服管,那家里不是闹翻天了?”

  温诚听他的话,想来是不以幼时经历为苦了,心中大慰,又心疼他,一拍石桌道:“改日再去竞马!”

  “好!”萧澹澹站起身来一饮而尽,“待我再有些本钱,便去试试养马。军需之重首推战马,不能叫羯人把我们的马都抢去。”

  温诚知他酒一喝多便会话多,笑道:“壮士先坐,马场不是寻常生意,你先将春柳岸好好经营再图来日吧。”

  萧澹澹点点头,他抬头望着天上圆月道:“城头月出照凉州,春风来度玉门关。盼天下一家,我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时四周酒肆乐声大盛,温诚听到了笑道:“这个月官署办的宴多,南市胡姬的舞都来得晚了些,她们实在辛苦。”

  萧澹澹抱起酒坛:“走,咱们上去看不花钱的。”

  他说的是春柳岸楼上搭的一块平台,平日里拿来晾晒腌肉和香料。萧澹澹抱着酒坛领温诚上去,坐到压着腌肉的大石块上,指了指街对面:“喏,看得很清楚。”

  温诚摇了摇他怀里的酒坛,道:“快喝完了,这些留给你。舞我也看过了,就陪你把这坛子喝尽了。”

  萧澹澹“嗯”了声,举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口,迎面是微凉的夜风,他不禁道:“表哥,我们十多年后竟能在这姑臧城中相聚,人生真是玄妙。五年、再五年,我们还会在哪里,去哪里呢?”

  温诚又忍不住道:“就盼着有人知你冷暖,能好好照顾你。”

  萧澹澹知道表哥一直想让自己复男身娶妻生子,他不由得道:“我自己就很好,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只要你们一家安好,只要、只要崔嬷嬷……”他想起分别多年的崔嬷嬷和春草,眼眶竟湿了。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西北就是太干,风里又有沙子……”

  温诚避过不去看他,道:“你若真的不放心,这回便叫他们捎信给嬷嬷。”

  萧澹澹摇摇头:“不行,我答应过他,绝不再同任何人联系。咱们在姑臧很好,我是程六娘,我不是萧澹澹、也不是什么乔兰,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自己做的生意立的门户,哈哈虽然难免借了程将军你的势……我过得很好,我想她们也会好的,他也答应了我。”

  温诚听着他的话,忍不住道:“萧岺月,你的那位大堂兄……”

  “不要!”萧澹澹放下酒坛捂住耳朵,“没有萧澹澹,没有他。”

  酒坛中的酒尽了,温诚劝萧澹澹同他一起下去。

  萧澹澹摆摆手:“既上来了,我看看腌肉收干得如何了。方才隐隐有雷声,我看夜里要下雨,得把它们收下去。”

  温诚要帮忙,他摇摇头:“都快半夜了,两个时辰后你又要去宫中当值了,赶紧回去歇会吧。”

  温诚便下去,吩咐了一个伙计上来帮忙。

  萧澹澹搬开一块大石,蹲身去察看,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一骇,转头便见是伙计李蛮儿。

  李蛮儿又兴奋又怕,面色潮红地对萧澹澹道:“东家,让我做你的男人吧。”

  萧澹澹真想斥骂他,又听得他道:“我知道东家你是男人,你做这打扮只是想有个男人。我能做你的男人。”

  萧澹澹立时怒起,举起大石便要砸他。

  李蛮儿慌忙闪过,一边道:“真的,我不爱女人,我不是为了骗东家钱财。”

  萧澹澹放下石头,沉声道:“你在这里也做了大半年,我不曾亏待你。待会儿结清了工钱你就走吧。”

  李蛮儿疑道:“东家,你何必这样苦自己喝闷酒?我身板好,那活儿又大,和我在一块儿一定快活。”

  萧澹澹忍无可忍:“你给我滚!”

  李蛮儿还想上前,急声道:“真的,你想做妇人便做妇人,要我做你好哥哥好弟弟还是丈夫的都成,我就喜欢东家,喜欢你。”

  萧澹澹大步上前猛击了他一下,斥道:“你管我想做什么,少自以为是。再胡言乱语,我连工钱都不给了。”

  李蛮儿站稳了,扯开短打衣襟道:“真的,东家同我试一试便知。”他露出半身蜜色腱子肉,说着便想上来抱住萧澹澹。

  正在这时一阵劲风袭来,径直穿破他头巾,是一支利箭插在了他头顶发髻上。

  李蛮儿伸手去抓,萧澹澹已顾不得他,转身便向箭来的方向望去。一整个南市店铺林立,满眼都是灯火和店前彩帜,他看不清那处的情形,又连忙连推带搡把吓愣的李蛮儿赶下了楼。

  李蛮儿拔下箭立时披头散发,萧澹澹冷声道:“你可晓得敢出去乱说,下回这箭就往下三寸了。”

  李蛮儿冷汗涔涔只知应是,拿了他结的工钱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萧澹澹心中慌乱,把箭折成两半攥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等李蛮儿离开许久,他忽然如梦初醒面色煞白,连忙找人交代好,然后自己牵了马从后院驰出,往李蛮儿的家去。

  那两段箭被他攥在手心中磨得生疼,他又想起当年自眼前掠过的火箭,一时心跳如擂,一路上留意路边可有李蛮儿的身影。

  等他穿过一条窄巷,总算在路旁一棵大槐下发现李蛮儿的身影,他在对着水洼盘发髻,似乎并无异样。

  萧澹澹松了口气,勒马回去,再过那条窄巷时被人挡住了去路。

  来人身披轻裘,走上前来伸手抚了抚萧澹澹座下的大马,缓缓道:“澹澹这么急,是怕我杀了那莽夫?”

  萧澹澹举起箭头那端就要向他的手扎去,萧岺月不闪不躲,那箭头停在了他手背上。

  萧澹澹颤颤道:“你滚开。”

  萧岺月抬头望向他,望着月色下泪眼盈盈的萧澹澹,叹了一声:“我不想现身的,我也不会杀他。”

  萧澹澹将两段断箭掷到他身上,咬牙切齿道:“那你就不要出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萧岺月注视着他,许久以后方道:“澹澹,你是害怕我害怕得哭了吗?”

  萧澹澹抹掉泪痕,点点头,哽咽道:“我害怕,我怕你又要把我的一切都弄坏。”

  萧岺月低下头去,微微颔首,沉声道:“别怕,我很快便会走了。”说着他转身朝萧澹澹扬扬手,而后转出了巷口。

  萧澹澹失力一般软倒,这时远处雷声大作,不一会儿豆粒大小的雨滴打下,他连忙拍马回去。

  这场突然袭来的骤雨叫他眼前模糊,他擦拭着睫下水痕,越擦越模糊。耳畔的雷声轰隆隆震得他心乱如麻。他忽然觉得好累,只想立刻躺下,执缰的手也渐渐软了下去……

  意识渐失之际他感觉自己翻身落入了一个怀抱,耳边是一声深深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