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30章 情有千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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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骤雨来得如此急,坐在春柳岸店外喝酒的食客们帮着店里伙计一道支起油布篷,躲在篷子下续摊。如今大家都被困在这一场雨中,店里又没有掌柜,众人便闹着几个伙计添酒加肉。伙计们一边勉强应付着,一边盼着东家快回。

  街上的摊子收得差不多了,悬挂的灯笼和彩帜也被撤下,整条市街上只摇晃着仅剩的几处昏黄的灯火。春柳岸的大锅熄了,风雨裹挟着往店里卷,凉意顿生。伙计搬出暖炉生火,粗豪的汉子们也不拘场合,纷纷褪下淋湿的外衣裤丢到暖炉盖上烘干。一屋子赤条条的身子,大家相视而笑,继续推杯就盏。

  这时街上传来达达的马蹄声,有伙计警醒,立刻跑出去瞧,见果然是东家的马回来了。雨帘重重,他只能依稀辨出骑马的人不是东家,马上警铃大作,抄起支在一旁的门闩便冲了出去。他迎上“盗马贼”,正要喝问,那人便从马上一跃而下,这时他才看清东家竟被那人抱在怀里。

  了不得了,伙计大喝道:“兄弟们快来!盗马贼挟持了我们东家!”

  这一声吼开,店里立刻冲出十多个赤膊汉子,个个怒目圆睁,眼看便要上手。

  萧岺月揭下裹在萧澹澹身上的貂裘,灌力挥开围来的人,快步走入店内,沉声道:“你们平素都是这么喝酒的?”

  众人躲闪到一边,见这陌生男人虽一身淋得尽湿,行止却有莫名威压,面面相觑之后有人出声喝问道:“你是何人?”

  见萧岺月径直要往后院去,有人吼着“这人好大的胆子”便要上来抢过萧澹澹。

  萧岺月闻到这酒家中各路浓重味道,不禁蹙了蹙眉,沉声道:“那件紫貂千金难得,看你们中谁能得了。”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到门口那件被丢在地上的貂裘上,有人早识得这是极品的皮货,一听这人的话,便疾步上前去夺,一时间一群人都哄抢起了那件紫貂。伙计们虽为所动,但仍惦记东家安危,几个人合围上来要擒萧岺月。

  萧岺月将萧澹澹抱得愈紧,冷冷道:“他们果真都对你死心塌地呢。”

  有人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声在同伴耳畔窸窣道:“他不会是咱们东家的那个吧……”

  萧岺月便道:“你家东家劳累昏倒,我送他去歇息,尔等切勿误事。”他想了想又道,“烧足热水送到门口。”说完便抱着萧澹澹转入了后院。

  他这样的做派更坐实了猜测,几个伙计面面相觑,许久之后有人道:“咱们还是照做吧,他连东家睡哪儿都知道。”

  一群赤膊汉子在前面为着一件名贵皮裘打作一团,萧岺月已将萧澹澹送到了房中。此刻他顾不得先打量此地,只目不斜视将萧澹澹身上的衣物尽数剥除,而后抱来棉被将其拢住。

  萧澹澹面色煞白,萧岺月拿来干巾替他擦拭着湿发,不禁低声叹道:“澹澹,我让你这么害怕吗?”

  萧澹澹陷入长久混沌的梦里,只觉得周身冷,围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下意识去倚靠身旁的热源。

  萧岺月凝视着他颤颤的羽睫,就着室内一豆青灯方敢放肆向下寸寸打量。

  一别经年,他只觉得澹澹应当是长大了,可却说不来究竟是哪处变得不同了。他同澹澹的相处只一年有余,分别却是很久了。他常常在宛宛的脸上找寻澹澹的印记,却终究越发难忆起心底的模样。

  老天好像在等他忘记,等他放弃,等他向终要分离的命运投降。

  萧岺月想,老天爷还是输给我。

  他伸手轻轻地抚过萧澹澹微颤的唇瓣,而后俯首隔着一指吻下。他不禁暗想,这实为趁人之危,若澹澹醒着,必不肯叫我近身的。

  萧岺月苦笑着放下萧澹澹,来到门口去接送来的一桶热水。

  送水的伙计不住朝里头打量,萧岺月冷冷道:“难道你时常这般关心你东家的起居?”

  那伙计面嫩,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看着这人沉下脸色大着胆子道:“我不是要偷看什么,实话同你说,东家的兄长是大官,有兄弟去他府上报了,待会儿便来。”他说着又从身后推出一个老妇,大叫道,“秦婶快进去!我们挡住这人!”

  果然又从一旁跳出一人来要联合制住萧岺月。

  萧岺月知他们是为澹澹好,轻易伤不得,只能斥道:“我是你东家的夫君!”

  秦婶是过来人,虽被踉跄着推进屋里,一听这话还是先回头打量他,再看里头东家被裹在被中的情形,心里信了几分,心道这几个毛崽子只知在东家面前逞能,哪知这男女事?她看眼前这郎君样貌气度便知不凡,道难怪东家连王府小公子的屋里都不肯进,原来在这儿有段情缘。

  她出来拦住二人,对萧岺月道:“我们东家日夜操劳,独力支撑我等数人生计,十分不易。此番你们夫妻得聚,勿再作分离,惹得她女人家这般辛劳。”转身又道,“去去去,莫挡在东家的房门口。”

  萧岺月不知何故竟十分动容,展颜道:“谢过婶子体恤,岺月定不负婶子所嘱。”

  他这般郑重,倒叫秦婶有些赧然,对萧岺月道:“热水送来了,淋了雨的人耽误不得,老身帮着一道替东家擦洗吧。”

  萧岺月微微侧身一拦,她先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放低了声音道:“不能折腾,早些叫她歇下。”

  萧岺月本无此意,被这样一说倒不自在起来,微微点头。

  秦婶带着俩小伙子离开,萧岺月才算彻底清净下来,抱起萧澹澹便泡进热汤里。

  屋里的暖炉也着了,萧澹澹周身有了暖意,意识也渐渐恢复了。他记得倒下前落入了萧岺月的怀里,刚有意识便是一惊,猛地从水中坐起,哗啦啦的水声叫他清醒了许多,一看周围陈设竟是自己屋里,再看萧岺月也在,一时想不明白,先倒回桶中,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道:“你怎么在这儿?”

  萧岺月在用热水替他再灌一遍发顶,见他醒了也是一喜,便道:“自然要送你回家去。”

  萧澹澹迷糊之中想到什么,又是一惊:“你把我的伙计们怎么了?”

  萧岺月疑道:“我把他们如何?”

  萧澹澹拽住他袖口道:“那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

  萧岺月觑了觑眼睛,萧澹澹顿觉寒意升起,脸色一变。萧岺月见他这般防备的神情,面上不由得有了颓意,缓缓道:“我不曾伤他们分毫,我只说,我是你夫君。”

  萧澹澹先松了口气,而后又提声道:“他们怎么就信了!”

  萧岺月将他按回浴桶中,冷笑道:“为什么不信?难道我还没有那些莽夫配得上你么?你倒是同我说说,你这‘春柳岸’时兴脱光了喝酒吗?”

  萧澹澹面色涨红,羞恼到话都说不利落了:“胡说!我这里、这里最正经不过,是最、最正经不过的酒家,哪里有什么脱光了喝酒的!”

  萧岺月冷哼一声:“就在方才我送你回来的时候,店里可是一屋子赤条条的男人呢!你在的时候他们也这样?”

  萧澹澹被他说得伸手捂住了眼:“那是我不在,他们必是在外头坐着淋了雨才这样。我这里平素好好的,没你想的那些腌臜事!”

  萧岺月想到今夜所见那该死的蠢夫抱住澹澹的模样,再想到一进这春柳岸所见各色赤膊男子,登时抑制不住,问道:“‘凉州女,肤如玉,红汗交流坐貂裘’,唱的又是什么?”

  “这……”萧澹澹不知为何心虚了半晌,随即又想到这人凭什么质问自己,便强撑了声气道,“这是凉州街巷常见的曲子,怎的我这儿就唱不得?”

  萧岺月气得发抖:“对着你唱呢!他们倒是哪里见你肤如玉红汗流了?”

  萧澹澹抓住他把柄,一把拍落他按在浴桶边沿的手道:“萧岺月,你窥伺春柳岸多久了?你又做小人,你混蛋,你……”

  这些年来听了这么多俚语,偏这时气得一句话都骂不出,萧澹澹自恨嘴拙,泼出一捧水激在萧岺月身上,怒道:“你走,我不要你呆在这儿!”

  萧岺月欺身而上,冷笑道:“六娘子,你想叫谁呆在这儿?”

  萧澹澹抱臂道:“你走,总之我就不要看到你。”

  萧岺月闻言站直了道:“好,我今夜也淋了雨,我又用了一件紫貂换进你的店,那我也能在这儿脱衣了吧。”说着他就褪去了自己湿透的衣服,不由分说踏进了浴桶中,一下子将萧澹澹逼到一角。

  萧澹澹被他赤身贴近,蜷缩道:“我打不过你,却不代表我不会同你打。”

  萧岺月忍不住笑了,靠后倚在浴桶边沿悠悠道:“听闻六娘子你有任侠好义的好名声,常接济穷困。既是磊落儿女,何必在意小节?我冒雨送你回来,求一暖身之所并不过分吧?六娘子何以以怨报德?”

  萧澹澹听了他的话,转身冷冷道:“你问得极是,何以以怨报德?萧岺月,我正该问你这句话。”

  萧岺月收了笑意,萧澹澹更捉过他的手探入水下,放在了下腹。

  萧澹澹领着他的手指抚过那道仍凸起分明的刀疤,缓缓道:“萧岺月,拜你所赐,恐终生不能释怀。”

  萧岺月徐徐抚过那道疤,指尖全无情欲意味,他注视着萧澹澹的眼眸,而后合眸叹道:“我深悔者,我不悔者……”

  他缓缓起身踏出浴桶,拾起地上外衣披好,走到暖炉前烘了烘手道:“澹澹,这些年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人?”

  萧澹澹不做声。

  萧岺月用干燥的手替他取来干巾,一边道:“你临走系上的红绸我收好了,每年桃花开时仍奢望能在花枝上看到一抹红色。我重修了毗卢寺,前年方完工,而后舍身数次,不知能不能在佛前稍赎罪孽。阿翁亦在那年过世,再无人阻拦我找寻你的踪迹。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是不是晚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恨都忘了恨我。”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疯了,也可能已经疯了。我甚至想,我投生人世至遇到你的十九年如此顺遂,是不是早就耗尽了福分,耗尽了运气,以至往后只能苦熬?我素来做谋事者,叫我信天命,那实在是让我很不甘,但至绝望处,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便是信了命又如何,我就此了结了心意,或许也是你乐见的。”

  “澹澹,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心?”

  他站定在萧澹澹面前,而后缓缓屈膝半跪,注视着萧澹澹道:“是不是?”

  萧澹澹踏出浴桶裹住身子,慢慢地走到他身后,叹了一声:“我如今很好,想你也不会太糟。这几年我们彼此见不着,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往后还有数十年,心伤也好,体肤之痛也罢,都会渐渐消失的。我并不是带着对你的恨离开的。不是我对你不一般,而是我从小就不会恨别人,我要忍、我要设法想开,日子才能过下去。对你也一样,我忍着、我设法安慰自己,但是那太累了。我心里装着一个你,比装其他任何人和事都累,太累了。后来想不起你了,我在姑臧在这春柳岸活得有滋有味。哥哥,我还叫你一声哥哥吧,我想我们都好好的,却也想我们再不必见。”

  萧岺月身子微颤,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去了生气。许久之后他缓缓起身,竟还能笑出来:“澹澹不恨我,还能愿我好,实足心慰,再没有比这更好了。”

  他又从一旁衣箱中替萧澹澹抽了件夹袄出来,一见这碧色便笑:“澹澹还是爱把自己打扮得跟水葱似的,但衬得你肤如玉,是极美的。”

  萧澹澹背对着他,沉默了半晌低低问道:“嬷嬷、春草、毛毛、三叔、岑管事,他们都好吗?”

  萧岺月点头,又意识到澹澹看不到,便走上前给他递上夹袄,便道:“都好。春草想晚几年嫁人,仍陪着嬷嬷,你不必担心他们。”

  萧澹澹默默地展臂套进夹袄,这时门外人影晃动叫二人皆顿了顿。

  正在萧澹澹要出去察看时,不曾闩上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一缝,随即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小僧冒犯了。”

  萧澹澹失声道:“弥大师!”

  弥觉思在门外道:“主人,小僧尚未探得澹澹根本如何,你怎的又擅自……”他语气沉痛。

  萧澹澹还不解,萧岺月已经沉声回道:“你这淫僧胡言!”

  “阿耶,你同阿娘在一起也会生气?”脆生生的声音叫两个大人僵住了。

  门又被推开一些,挤进来一个小脑袋,对着萧澹澹笑道:“宛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