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28章 垆边人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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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后,西北重镇姑臧城。

  一骑飞驰入城,枣红大马上坐着的人身披红缎观音兜,朔风卷来,风帽扬起如焰。马儿直奔热闹的南市,有人一见这身影便急忙跟了上去。

  到了“春柳岸”,久候在此和随骑而来的酒客们聚作一团。马上的人一跃而下,从随身的布兜里取出一沓楮皮纸,伙计立刻端来一碗糨糊。那人两指一搓将楮皮纸展开成扇形,一张张分递给伙计。伙计麻利地在纸背刷上糨糊,然后两头用力一按黏在了摆在大堂前的一个个酒坛封口上。待三十坛酒皆被封上这标记,原本聚在一起的酒客也已默契地排好了队,一人一坛丢下钱抱走。

  这酒是金城名酒“明光酒”,醇厚非常,几家酒坊中又以樊氏所酿为最佳。“春柳岸”虽有樊氏明光酒的分销之权,一个月也只得三十坛。且樊氏为防他人勾兑伪造自家的酒,便另附特制楮皮封条,待酒运来姑臧后再由“春柳岸”的东家亲取了来封上。旁人虽有樊氏同“春柳岸”联合起来故弄玄虚的议论,但这么一来着实更抬高了樊氏明光酒的身价,故而每月东家自金城归来的时候那些嘴馋的酒客便纷纷来抢这难得的份额。

  有人早已按捺不住,转头便找空位坐下,揭了封条先仰头灌下几口,而后再点小菜佐酒,立时便围上数个没排上号的同好来讨酒喝。大家都是常来这酒馆的旧识,很快便推杯就盏划起拳来。

  酒馆里各处行令划拳击掌的声音不绝。堂前支着一口大锅,炉膛里火烧得呼呼作响,锅盖一掀热气冲天,烹制的肉食香味四溢。风尘仆仆的东家此刻已卸了骑装,裹上头巾避汗,正双手执木勺给肉翻面。等肉出锅,他方歇了口气,坐到一旁长凳上一边喝水一边擦拭着面中的细汗。

  酒肆中喝多了的几人正围桌击铁板而歌,见凳头坐着的那个美人拭汗以后面色越发皎然,便都起了兴致,高声歌道:“凉州女,肤如玉,红汗交流坐貂裘……”这是支淫曲,后面的唱词更露骨。

  因这春柳岸的东家貌美非常,许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清醒时碍于东家兄长之势不敢上手轻薄,喝了酒假托酒意占些口头便宜的倒着实不少。

  萧澹澹初时是又怕又羞,如今听惯了,晓得他们的德性,便只当是醉汉醉语,同放屁没有区别。

  他目不斜视,想进去偷偷把樊氏送他的一小坛明光酒启了喝,站起身时正瞥见炉灶旁露出一只小手。他一骇,连忙过去察看,生怕是哪家小孩贪玩要被烫伤。等他绕到炉灶后的柴垛旁,看到一个小小身子蜷在那里,脸皱成一团,当着他的面“噗”得吐出小半块茴香。萧澹澹回身端来茶碗给这孩子喝了口水,生嚼茴香的劲才稍稍压了下去。

  这孩子刚长到炉灶那么高,头上戴着顶插有彩羽装饰的伶鼬皮小毡帽,身上是一件彩条的圆领褂子,脚上踩着双缀了明珠的虎头鞋,一身打扮又富贵又杂乱,脸上更是糊上了不少锅灰痕迹,萧澹澹一时分不清这孩子会是什么来历,又不能开口问询,只能先给他擦干净手脸,四周张望看有没有面色焦急的大人在找。

  那孩子也不张口说话,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瞧,任他动作。

  萧澹澹看他生得玉雪可爱,庆幸他是来到自己店前,否则只怕要被歹人拐了。于是他敲了敲旁边铜铙唤来一个伙计,比划了一下告诉伙计有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孩子。

  伙计忙问道:“小公子,你是哪家府上的?”

  这孩子这才开口道:“我不是小公子,我是女孩子。”这声音脆生生的,惹得萧澹澹心念一动。

  孩子又接着道:“我饿。”

  萧澹澹想到她方才就在那里嚼茴香,竟是饿到啃香料的地步了,便示意伙计进去拿些吃的来。

  这时店里的无赖汉还在唱淫词,萧澹澹接过伙计取来的肉饼,一边吹着肉饼的热气一边把孩子抱到怀里走到街上。他在喂这孩子吃饼的间隙一直在打量来往的人,希望这孩子的家人能看到他们。结果认识他的街坊打趣道:“六娘何时有了这么大的孩子?”

  萧澹澹微笑不语,便有人凑上来继续道:“生得同六娘有几分相似呢……”

  萧澹澹化名程六娘在这姑臧城中经营着一家名气不小的酒馆,因他年轻貌美,众人自然有议论。有人猜他根本不是程将军的妹子,而是程将军的外室,为避郡主耳目假称罢了。如今看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各种或好奇或恶意的揣测便来了。

  萧澹澹倒不怕他们多嘴自己什么,只是担心这孩子会害怕,便想抱着她先回店里。结果这孩子开口道:“我生得同六娘很像吗?”

  萧澹澹听她一口一个“六娘”仿佛同自己很熟稔,想这孩子气定神闲的模样到底是不是走丢的。

  路人们听到这孩子莺啼般的童音忍不住笑道:“像啊,六娘是你什么人?”

  这孩子答道:“六娘是我嬢嬢。”

  她这么一说众人连忙收了说笑神色,互相对视几眼,想这孩子难道是王府里的小主子?于是他们纷纷呵呵笑过而后散开了。

  萧澹澹听她喊自己嬢嬢,心里觉得新奇,想这孩子大概还小,所以年轻女子一概喊为嬢嬢。于是他伸出手指慢慢比划了四、五两个数,这孩子忙握住他的手指道:“五岁,我叫宛宛,小溪宛宛,家住在翔集街,离这儿不远。”

  萧澹澹看她说话有条理,不像是走丢的样子,便安下心来决定送她回家。

  翔集街上半为官署半为豪户,萧澹澹看她的打扮更确信了几分,不由得想这么小的孩子,哪家大户府上会这么不小心叫小主人偷跑了出来?

  宛宛看他若有所思,便小声问道:“嬢嬢,还有饼子吗?”

  萧澹澹有些惊讶,想那肉饼个头不小,这五岁的女娃娃竟还没吃饱。大概他脸上的讶色太明显,宛宛低头嘟囔道:“我两顿没吃啦!”

  萧澹澹一听忙抱她回店里后院,叫人端来好克化的饭食,正想拿来筷子喂她,宛宛攥着长长的筷子自己夹起菜来。

  小手虽短,执箸的姿势却很雅致,大概是没那么饿了,她也不像嚼饼那会儿急了,慢条斯理地夹菜舀汤,吃东西没有一点动静。

  萧澹澹看她做派,心里闪过一丝异样,五岁的孩子有这样的教养,莫说姑臧寻常大户,便是张氏府中也是少见的。他细细打量这孩子周身,见她肌肤如雪没有一处瑕疵,发丝光洁乌亮,琥珀般的瞳仁里尽是天真,不知是如何娇养才有这样一个玉雪小人。萧澹澹脑海中闪过城中几家大族,都觉得不像。他忽然心头一动,越发凝神注视起这孩子。

  这时宛宛搁下竹箸道:“嬢嬢,偷偷告诉你,我来自南朝。”

  萧澹澹一怔,前堂的喧闹一瞬间全数消失,他听着自己心跳如擂,下意识松开了为宛宛抚背的手。

  宛宛察觉了他的情绪,垂眸道:“南朝的建康。”

  萧澹澹立时起身朝周围望去,宛宛声如蚊呐:“嬢嬢要替我保密,我阿耶是南朝使臣,偷偷带我来西凉长见识的。”

  萧澹澹知道南朝有来使,是因为据西北多年自立为王的张锡此前向大业上表称臣,大业皇帝便遣使来送任他为西平王、大都督、督陇右关中诸军事的诏书和赏赐。据表哥的说法,这支来使十多日前到达姑臧,张氏诸人和西凉诸臣正轮番设宴款待他们。萧澹澹想宛宛的父亲得有多疼爱这个女儿才能带她跋涉千里数渡险关来此西域,又是多大的心眼才会带她出这么远的门还顺便把她弄丢了。

  想到这里萧澹澹是又松了口气又后怕,这么可爱的孩子又是人生地不熟的,遭了劫该怎么办?想罢他又气了起来,反正使馆就在翔集街,他认得,待那个吃酒吃得昏天暗地的老爹回来,他要替天行道教训这男人一顿,好叫他再不敢轻忽弄丢了女儿。

  想罢,萧澹澹又上前摸了摸宛宛的肚子,小肚子此刻已鼓了起来。萧澹澹知道孩子小吃东西往往没数,怕她一下子撑坏了,便想把菜碟端远了叫她歇歇。

  正在这时宛宛忽然面色一变,腾地跳下小几,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门外,随后萧澹澹便听到一阵作呕的声音,惊得他连忙追出去瞧。

  宛宛羞得满脸绯红,挥舞着短短的手臂不让萧澹澹靠近,含糊道:“我吃太撑,吃吐啦呜呜呜!好丢人!”

  萧澹澹头一回见小孩子吃吐,他也没法,不知道是不是吐完了就好,便一把抱起宛宛,伴随着她一路羞愤的哭声往医馆跑。

  宛宛一再喊着“我好了我好了”,萧澹澹却不放心。待急匆匆赶到医馆,宛宛已哭得打起嗝来,萧澹澹只能把她抱坐到自己膝上一边打圈抚着她的肚子一边向坐堂的郎中问诊。

  今日坐堂的医师早已暗慕这春柳岸的绝色东家多时,不想自己竟能同佳人这般相对,惊喜之际只知盯着玉指递来的纸笺和萧澹澹本尊发愣。

  萧澹澹看他久久不应,心道难道并非小事,一时心中一揪,忍不住拉住了医师的袖口。宛宛见此情形忙伸手拉扯开二人,一边打着嗝泛着泪花一边狠狠地瞪着眼前的长衫俊士。

  被这小孩异常凶狠的眼神所慑,医师回过神来,忙道:“无妨无妨,孩子肠胃不曾长全,吃多了不好克化,我开些消食的方子便好。”

  宛宛仍在瞪他,叫他心里也来了气,转而道:“只是煎药尚需些工夫,眼下小女君难受得紧,某为她在臂上施针数下便可稍解。娘子可允?”

  萧澹澹一听要施针,忙摇头,医师便道:“不会痛,可稍止其嗝,会好受许多。”

  萧澹澹低头看宛宛满脸泪痕,心疼不已,便摇了摇宛宛的手问她好不好。

  宛宛不屑,心想若不是我想多赖一会儿,早将你这色鬼的医馆砸了。

  于是她故意作出害怕模样,萧澹澹一见便不忍,想了想先捋起袖子伸到医师面前,请他在自己手臂上先试。

  西凉胡汉杂居,并无多大男女之防,医师平素行医也不曾有何邪念,只是今朝见心上人皓腕探来,一时心绪不稳,抬手都是颤颤的。

  宛宛眼疾手快,扑向前拍落了他的手,回头对萧澹澹道:“嬢嬢,我好了。”她早在刚才气得憋了许久的气,竟真的如阿耶所言把嗝止住了。

  说完她更撇撇嘴:“听说近来有些庸医行骗,不论好歹先下名贵药材,不曾问脉便先开方。嬢嬢,我们走吧。”

  萧澹澹听她小小个人说出这样刻薄老成的话来,不禁蹙了蹙眉,又想到毕竟不是自家孩子,实则并无管教之责,更不舍得真的教训这方才还难受的娃娃,心念来回最后只能轻叹一声,抱起她回身向医师施上一礼,面色赧然地奉上诊金告别。

  医师虽因被一个小小孩排揎而不悦,但转念想到自己方才不纯心思,这时也有些惭愧,连忙抓起铜板要塞回到萧澹澹手中。这回他心思单纯,绝无他意,宛宛却觉得他借故纠缠,想到这姑臧城中还不知有多少这样觊觎美色的人,她顿觉不妙,一把揪下鞋头明珠丢进医师袖口,冷冷道:“这颗珠子赏你。”

  这一下两个人皆怔住,因她这话,两人推拒的一小串铜板便显得微不足道。

  萧澹澹见宛宛多有无理,便沉着脸将医师面色铁青递还的明珠塞进她衣襟,而后将她放下,双手奉上那串铜钱,微微欠身致歉。

  待走出医馆她才牵上缀在她身后的宛宛的手,默默地向翔集街走去。

  等走到南朝使臣下榻的驿馆,萧澹澹莫名紧张起来,不自觉攥紧了宛宛的手。他领着宛宛来到门前护卫面前,这里俱是大业将官把守,应当有人认得这孩子。然而护卫们面面相觑,萧澹澹心道不好。

  正在这时大门洞开,走出一个长须文士,他一见宛宛便要开口,却听得宛宛脆生生地喊道:“阿耶!”

  那文士神情微变,眼神扫向宛宛身旁的青裙妇人,凝神片刻蹲身对宛宛道:“你竟把阿瑶甩开了,害我派人苦寻,这会儿正要去禀姑臧令帮忙。回去若叫圣人知道我为你闹出这般动静,阿耶性命都难保。”

  宛宛立时缩成一团埋入他怀里,伸手向后指了指:“多亏嬢嬢送我回来。阿耶快请嬢嬢进去坐坐喝杯茶吧。”

  这长须文士颔首,抱起她道:“自然要谢过这位夫人。夫人府上何处,某稍后略备薄礼奉上,以酬大恩。”

  宛宛闻言挣扎起来,这文士轻拍她的背安抚,宛宛立时不再动,萧澹澹想此处尽栖大业人,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来。既对方无意留客,他也不必节外生枝,见对方也不像什么大意疏忽的粗汉子,便放下心摆手拜了拜告辞。

  那人也不再挽留。

  此时天色已晚,酒馆更要筹备夜市,他便步履匆匆地赶回了春柳岸。

  文士抱着被他点了睡穴的宛宛进去,待转入内堂一处暖阁内,他立时放下宛宛屈膝告罪。

  醒转过来的宛宛已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她揉了揉眼睛想把今日所历一切都告诉阿耶,想来想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先问道:“阿耶,‘凉州女,肤如玉,红汗交流坐貂裘’,唱的是什么意思,是说阿娘很美吗?”

  抱着她的人不作声,宛宛又道:“阿娘好美,好多人盯着他瞧。”

  萧岺月拿着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拭女儿脸蛋上的痕迹,缓缓道:“宛宛不想别人瞧他吗?”

  宛宛点点头。

  萧岺月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我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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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唱词改编前本来是说胡姬跳舞香汗淋漓,“坐貂裘”三个字什么场景大家想象下就知道我改编啥意思了。再想象下萧岺月听到女儿复述这句话的心情(*¯︶¯*)

  小褂子是男孩穿的,所以澹澹和伙计一开始以为女儿是男孩儿,这身打扮是宛宛自己硬要穿的,萧岺月只能一再向他们的审美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