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27章 人间无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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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明感到身体渐冷,萧澹澹却以为自己来到一片晴空下,不远处有一个篱笆院,走进便见一座藤架,藤架下有猫狗在打架。萧澹澹好奇地走过去,逮着那只乱扑的小狗唤道“毛毛”,小狗扭头看他,萧澹澹奇道“你怎么在这儿”。说这话的当头,他忽然想起毛毛应该在哪儿,立时紧张地四下张望。可这里是个农人小院,不是什么幽静的小行川。他松了口气,蹲身抚了抚毛毛的头道:“嬷嬷和春草姊姊呢,不同你在一块儿?”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崔嬷嬷的声音,细辨之又不大像,萧澹澹犹疑着不敢转身,生怕叫嬷嬷看到自己,却听到身后崔嬷嬷道:“小郎君,该去学堂了,怎么还在同毛毛玩?”

  萧澹澹听着糊涂,又见侧边跑出十五岁时的表哥,笑着对他道:“阿弟,快随我一道走啊。”

  萧澹澹其实看不清他到底什么模样,却知道他这时的年纪,不由得疑惑道:“表哥你……”话音一出他便怔住,想到自己从没有在表哥面前开过口啊。他焦急地回身去寻嬷嬷,却被人从身后抱住。这个怀抱叫他心中一颤,急急向前招手喊表哥。这么一喊,眼前来了数人,竟是他久别的舅父母和生身父母。他一看到母亲便泪盈于睫,伸手要去牵母亲的手,泣道:“阿娘,您不要嫌我,您带我走吧。”

  这次母亲没有像上回那样对他不假辞色,反倒和颜悦色地伸出手道:“澹澹,快来阿娘这里。”

  萧澹澹又惊又喜,喃喃道:“阿娘真的不嫌我?”

  母亲笑道:“怎么会有做母亲的嫌弃孩子?”

  萧澹澹刚牵上她的手,听到这话怔愣了一下,急声道:“阿娘,我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听他这样问,温氏面前的笑意顿时消失了,换作一副愁苦模样,反问道:“你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萧澹澹听母亲这么问越发伤心,哭道:“阿娘,为什么连你也不知道?”

  温氏遂道:“你若是女孩儿就好了……”

  “我不要我不要……”萧澹澹拼命摇头,呜咽道,“为什么要丢掉我?”

  从小到大他一再同自己说虽天命有定,但不妨一试,也竭力不去怨怼父母,但在他最绝望和痛苦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对本该最亲密最依赖的父母问出那句话,当初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舍弃自己的骨肉?

  他究竟错在何处?是生错了时候,还是生错了人家,还是不该出生?

  萧澹澹越想越觉得周身变冷,晴空没有了,温馨的农家小院没有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们不见了,他不由得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直到身后传来肌肤的温度。他想这回到我梦中的是谁?还是我已经死了,一切尽是虚幻。

  他抱着双臂茫然地朝着黑黢黢的前方走去,听得身后由远及近的低语“澹澹,求求你,求求你醒过来”。

  萧澹澹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不由得想,我说要走就是要走的,怎么还会回头?若有下辈子,你欠我这许多,给我当牛做马吧。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有趣,身体舒展了不少,继续迈步向前走,想着等他过奈何桥,则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想到这他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竟还能看到隆起的弧度,立时叫他一惊,急道“我不做你的母亲,你自己走吧”,却又想到方才母亲说的“怎么会有做母亲的嫌弃孩子”,不免想到自己竟也决绝地抛弃了这个孩子。它如今还在,那定是怨我恨我要做小鬼跟着我了。

  萧澹澹情不自禁流下泪来,嘟囔道:“我怨母亲丢了我,却也不要你。你也怨我吧,要跟着我就跟着我,我带你一道投胎去便是。”

  他边说边想,它会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究竟长什么模样,会不会是个缺胳膊少腿鼻歪眼斜的怪物?他越想越惊,便走不动了,捂着肚子艰难地蹲下,哀求道:“你还是别跟着我了,我怕你,也怕你怨我,咱们分道扬镳吧,好不好?”

  萧澹澹在昏迷中不住哀求着,不住呜呜咽咽,萧岺月抱着他心如刀绞,随后又起身去唤弥觉思。

  弥觉思虽有办法施针催醒萧澹澹,此刻却不愿提,只说是他不肯醒。

  萧岺月形容枯槁,斥他无用,要四处延请名医来。弥觉思却道那些见了萧澹澹模样的人最后都得死,你又要给他造杀孽啦。

  萧岺月被他将住,最后跪到了他面前,求他开恩救救萧澹澹。

  弥觉思从前只见过这小郡公或骄恣或沉郁的模样,这样的下跪叫他觉得有些惊异,再想到他的小主人胸口犹放着血癫狂地抱着怀中人向他奔来的模样,想到心头血和腕间血流到一处的暗红痕迹,又有些明白这位名叫明月的少年早已褪去了家族悉心培养多年的骄矜和城府,成了一个绝望的迷途人。

  他跟随萧岺月多年,终究是不忍,于是施针催醒了溺于幻境不肯醒来的萧澹澹。他同样不想澹澹成为一个活死人,这样年轻未免可惜。

  弥觉思想,我或许真是一个好人。

  萧澹澹睁眼的那一刻便看到了萧岺月,他甚至来不及惊讶萧岺月的憔悴,先轻轻地叹了一声。

  实在太难了,他连死都很难办到。

  随后萧澹澹笑了笑:“我再等等,或许你比我先死。”

  萧岺月听不见声音,满心神只有萧澹澹睁开眼了,他大喜过望而后迟疑,有些分不清虚实的晕眩,于是问道:“澹澹,你恨不恨我?”

  萧澹澹虚弱得很,又想睡,这时听他问这么无聊的一句,便翻了翻白眼回道:“不恨。”

  死都死不成,恨不恨有什么干系?

  萧岺月听到他的回答喜色骤失,茫然道:“为什么连我也在做梦,那该谁来救澹澹?”说着萧岺月便拿起一片竹片划向自己臂间,待那血珠汩汩流出,他疑惑地舔舐了一下,方望向眼前的萧澹澹,哑声道,“澹澹,你真的醒了吗?”

  萧澹澹望向他伤痕交错的臂间,嗤道:“你稍微对我好些,也就不必自己这么苦了。”

  萧岺月缓缓颔首,想到自己现在的鬼样子,握着那片竹片转身便走。萧澹澹收回目光,渐又睡去。

  往后的日子萧澹澹断断续续醒来,能吃喝一些,却不再出声,往往醒了一会儿便又睡去。弥觉思对此解释说他割脉损耗太大,而肚子里的孩子保住了,更在最后两个月中疯长,因此连累他越发虚弱。

  萧岺月早已悔之不及,趁着萧澹澹一次醒来的档口问他:“把孩子拿掉,澹澹会高兴吧?”

  萧澹澹却摇头,他在梦里已同这个看不清样子的孩子说过许多话,此刻不舍得杀了这个孩子,更希望它能如期来到世间,有自己的好运。

  萧澹澹更恩赐了萧岺月一个眼神,见他手里攥着那支送给自己的祥云簪,难免想到很多很好的时刻。它们如雾如电,看似都是梦幻泡影,却在这支簪子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刻印。

  萧澹澹想,我的情意,我的欢欣,我所有从前未见的用心,也是给过他的。

  想到这里萧澹澹忽然笑着对痴痴望着自己的萧岺月道:“阿兄……”萧岺月眼神一亮,萧澹澹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该讲,便颤颤地伸手盖在了簪头上。

  他们一道走得太远,才会到如今的境地,其实早该在毗卢寺那场烟火后就分开的,那时一切都很好,他们都不会有遗憾。

  终究是要分开的,萧澹澹带着这个念头再次陷入了沉睡。

  半个月后小行川中传出婴儿啼哭,而萧澹澹从剧痛中醒来更在三天后。他拒绝知道有关萧岺月和那个孩子的一切事情,他躺在榻上只哀求弥觉思道:“弥大师,让我继续活下去,我不想死了。”

  他的腹上有道刀口,他不愿去问来历,也不肯让崔嬷嬷来照料自己,不想此时有任何除弥觉思外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

  弥觉思给他灌了止乳的药汁,叫泌初乳后几乎崩溃的他终于平静了一些。他又一次问这位面恶心热的番僧,自己究竟是男是女。

  弥觉思道,一切诸法无有定相。

  萧澹澹被他逗笑了,道弥大师果真是大师。

  躺回榻上他喃喃自语:“换句话说我身具两相,岂不能做菩萨?”

  弥觉思不动声色:“澹澹勿忘了小僧的身份。”

  萧澹澹咯咯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说笑间牵动伤口,他扯了扯嘴角安分了一些。

  在屋外听到这阵笑声,萧岺月不知是何滋味。

  然而屋内人声渐止,他伫立了一会儿只能转身离开。

  在萧澹澹安然醒来后数日,他亦请弥觉思在自己腹下划出一道相类的刀口,然而全无麻醉的他竟体察不出什么痛的感觉。弥觉思叹他中金赤叶果之毒太深,又叹或是自此失去了一感,他却在想是不是澹澹尽为我受了这痛?

  他回去抱过孩子,在逗弄这娃娃的时候一片枯黄的秋叶飘进了屋里飘到了他脚下,他这才想起又是一年高秋来临了。他二十岁的生辰将至。

  去年在山顶的誓言仍记忆犹新,澹澹却不会再愿意陪自己去宛委山。

  萧岺月抱着女儿立向宛委山的方向,怀中的奶娃娃发出咿呀呀呀无意的声音,他在想澹澹因他失去了什么,他又从澹澹那里得到了什么。

  是他强掠了澹澹的所有,难怪澹澹恨他,以至如今无视他。

  秋意萧瑟,山月空对流水,天高地远万丈相隔。

  不久后萧岺月伤情加重,陷入似乎没有止境的高热和昏迷中。弥觉思乃至怀疑他对萧澹澹下了什么伴生蛊,以至生病都会相随。

  他在萧澹澹处呆的时间少了,萧澹澹便猜大人和孩子有一个或是两个都出事了。萧澹澹这么猜测着,却不肯深想。他求弥觉思救自己,就是想从此只为自己活,不让自己陷于萧岺月计划的牵绊中。或许他生来是个男儿,便生来有与寻常母亲不同的冷硬心肠,叫他能在这样身心脆弱的时候狠下心肠。他只想安安心心养好那道疤痕或将伴随自己一生的伤,然后用尽一切办法逃出去。

  他想若是萧岺月这时还敢用嬷嬷和春草威胁自己,那自己实在是当初瞎了眼,该立时同萧岺月同归于尽的。

  然而在他行动初初自如之际,有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出现了。

  萧骐出现在夜色中,黑色大氅之下他的气息比深秋的夜更阴冷肃杀。萧澹澹想他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就不可能不知道他一个孙儿和另一个孙儿诞育了一个孩子这样惊世骇俗的事。萧澹澹甚至有了报复的快感。

  萧骐的面容好像老了许多,望向萧澹澹的时候眼神也不像上回那样冷酷。

  萧澹澹不起身,他也不多说什么,甚至走近了一些细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孙儿。许久之后他缓缓道:“你真的很像她,如果你真是我的孙女儿……”他止住这句话头,转而道,“那时我坐镇荆州,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她来向我献媚,仿佛是在假作手段稚拙。我自然该看出她的心思,却仍是忍不住问询了她的名字,她自名‘檀檀’。我以为是指檀色之美,后来才知道,那是‘澹台’谬音。你的祖母,是昔日失守雁门的澹台仲明之女。她作为流放的犯属一路漂泊,盼我能收复北地,故才笨拙地献媚于我,以图稍赎父亲之罪。我终是亏欠她,自然也对不起你。澹台仲明一族虽已人丁凋敝,但仍有子弟居于祖地太原郡。如今虽有南北之分,你却不必担心在北地的日子,我替你安排妥当了。届时你可代她,好好看一看暌违数十年的故地。”

  萧澹澹默默听完他这一番话,许久之后轻笑了声:“那我代‘檀檀’谢过萧太保恩典。”

  萧骐深深地望着他,竟也笑了:“我果真是老了。”

  待萧澹澹随萧骐走上横跨莲池的曲桥,他忽然停了下来,而后冲了回去,一直跑到自己曾居住的小院前,先是望了望那棵长高不少的桃花树,随后他迈入院中耽搁了一会儿,而后从袖中展开一根红绸系在了那枯瘦的桃枝上。

  待他再回到曲桥转身望去,既望不见红绸也望不见桃花树。

  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萧澹澹意识到什么,忙回头跟上萧骐的脚步。

  身后的嘶吼如剖腹开胸一般震荡凄厉,萧骐顿了顿,对萧澹澹道:“我会安排他回建康行冠礼尚公主,不会再让他胡闹。那个孩子……不会有事,你的仆佣们自然也是。”

  萧澹澹侧过脸看向身旁这个老人,不得不道:“我虽然还是恨你,却也佩服你。我们闹成现在这样,也着实给你添难堪添麻烦了。”

  萧骐缓缓道:“跑死第八匹马的时候我才下决心饶你们一命。”

  萧澹澹闻言哈哈笑道:“我是该哀叹那些马儿,还是该谢谢它们?”

  萧骐看着他恣意的笑意,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她会乐于见到你回太原的,虽然她离开的时候只有五岁。”

  萧澹澹在脑海里勾勒三十多年前那个名叫“檀檀”的少女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或许身旁这个老人也忘了,不过是些固守的无用的回忆罢了。

  萧澹澹想,我当然该走,等萧岺月也那么老的时候最好将我全忘光了,不然我一定很不乐意。

  就像“檀檀”或许并不想让那个男人记得那些过去。

  萧澹澹问萧骐借来匕首,边走边割下一绺一绺的发束,直到一头青丝变得参差不齐,而后他递还匕首捂住耳朵,不再去听身后悲绝的啸声。

  萧岺月什么都有,而他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再去流浪,再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这一年高秋,宛委山又是一场大雨,雨水荡涤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根在北风猎猎中飘扬的红绸,给灰暗的天地描画了艳丽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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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澹的祖父母就是他们的be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