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25章 又见一年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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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觉思投靠萧岺月的时候这位小郡公才刚袭爵。他初入中原,不是很明白萧氏和这位名为明月的少年究竟在南朝有怎样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只是想要一个庇护,能叫他免于西域数国的追杀,毕竟他为得大内奇珍毒杀了数位王公贵族。然而他这样一个人,有人和他说“弥大师,你是个好人”,弥觉思觉得很新奇。

  萧澹澹倚在榻上,面容瘦削了不少。他抚着自己微凸的小腹,对弥觉思道:“弥大师,我肚子里其实是生了个瘤子,它在长大我会慢慢死掉,是不是?”

  弥觉思摇摇头:“澹澹,我同你说了许多次了,它是一个孩子。”

  萧澹澹仰面倒下,笑道:“弥大师,你是个好人,好人就不该骗人。你老实告诉我吧,其实我是快死了,萧岺月叫你和他合起伙来骗我,对不对?”

  弥觉思上前按了按他脖颈两边的脉,又按了按他心口和小腹,缓缓道:“它长得很好,它很想长大。”

  萧澹澹逐渐变色,把住他的手臂道:“弥大师,你是医者,你告诉我,男人怎么怀孕,男人肚子里怎么会有孩子?”

  弥觉思无奈地按摩着他的鬓角,以防他又要头痛起来,而后道:“个中的原因你还要再听我说一遍吗?澹澹,你应该好好休养,让你和这个孩子都平安。”

  萧澹澹挥开他的手,泪眼婆娑道:“弥大师,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弥觉思想了想,而后道:“这样一个孩子虽然听起来有些怪异,但是它会是很聪明很漂亮的孩子,你真的不想要吗?”

  萧澹澹摇头,弥觉思安抚着他道:“真的,我师父就是这样来的。他在七八个月的时候见天光,被祖师用极好的灵药滋养,天资胜常人太多。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到处找不见他。”

  萧澹澹气道:“依我看是你太笨……”他自觉失言,心虚地别过脸嘟囔道,“不然你会被萧岺月哄骗吗?你明明说了,你师父的秘密是一辈子不能告诉别人的,你又为什么告诉了萧岺月,还被他利用了来害我?”

  “澹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自然是有利可图才帮他,所以你求我也没有用。”

  弥觉思这样直白,叫萧澹澹没了气性,只能无奈道:“那我未见得能活到这个孩子长大。”

  弥觉思立时道:“不会,弥觉思保你二人性命。”他又按了按萧澹澹蹙起的眉头,叹道,“这个孩子来的是很不容易的。金赤叶果的毒周而复始地在他身体里来去,剂量一次比一次重,我本来已经叫他放弃了,没成想竟有了。我想这也算天意。天意如此,最好不要违背。”

  萧澹澹伸手覆住那片隆起,苦笑道:“这种逆天而行的事,怎么还能叫顺天意?弥大师,我已然觉得心力交瘁了。”

  弥觉思摇摇头:“你没道理不活下去,你还年轻。”说罢他摘下自己腕间的佛珠串,捻碎了一颗珠子撒进香炉中,“睡吧,不睡又会头疼。”

  等他走后,萧澹澹掌不住这香的魔力缓缓睡去。

  进入许久不曾相会的梦乡,他走进了一处不曾到过的小院,有个妇人正背对着他坐在秋千架前。

  萧澹澹觉得这妇人熟悉又陌生,止住脚步不敢再近。

  那妇人叹息了一声,对旁边的侍女道:“现在还不发动,或许能等到三月吧。”

  那侍女垂首道:“夫人安心,再稳一些时日就好了。”

  这时春风骤起,吹乱了秋千架,那妇人转过身来,露出绝艳的面容。一见萧澹澹,她的秀眉猛地蹙起,艰难地扶着肚子起身道:“你来做什么?”

  萧澹澹鼻子一酸,被她这样质问,不由得却步道:“阿娘,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是哪里?”

  梦中的温氏指着他道:“你快走,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萧澹澹攥紧了拳头道:“阿娘,我知道是谁欺负你,可我没有办法替你报仇……”

  未曾想温氏冷笑道:“是谁欺负我,不就是你吗?你为什么不乖乖地在肚子里多待上几日?孩子就是要找母亲讨债的吗?”

  萧澹澹立时委屈道:“我也不想的,我也想留在你和阿耶身边。我会好好念书好好习武,叫他们都不敢看轻我们。我也会保护弟弟,让你们都好好的。”

  这时温氏身旁的侍婢发话道:“怎么保护我们?你自甘下贱同兄长乱伦,现在还有了个孽种,将来不知道生出个什么样的怪物,你是彻底不想做人了。”

  萧澹澹这才看清这侍女是崔嬷嬷,连忙扯住她的袖口道:“嬷嬷,你明明最疼我了,我知道我身不由己的……不是,你知道我没有自甘下贱,我想好好活着。”

  温氏不再理会他,转身坐回到秋千架上。秋千越荡越高,高得叫萧澹澹心惊。他连忙冲过去要停住秋千,脚上突然一绊……

  等他从惊叫中醒来,已被萧岺月拥入了怀里。

  萧澹澹抬眼望向这个和自己姿态亲密的人,冷冷笑道:“萧岺月,我前世是不是欠了你许多?”

  萧岺月替他拭去额前细汗,缓缓道:“原来在你心里,我们前世便该有缘吗?”

  萧澹澹又一次绝望地闭上眼睛:“求你,杀了我吧。”

  萧岺月揉按着他的手臂和小腿,柔声道:“你不愿出去走走,成日躺着的话也会难受的。”

  萧澹澹按住他的手,冷冷地注视着他,许久道:“萧岺月,你喜欢我,就像喜欢一个杯子一样。你把着这个杯子,要它在你掌中,你并不害怕有一日手一滑它就碎了。我是一个出生便告不祥的孩子,我连我的生身母亲是不是爱我都不确定。而你现在要逼迫我生下一个注定被诅咒的怪物吗?我会比我娘更厌恶、更痛恨有这样一个孩子。我更会厌恶痛恨自己,就这么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可是你呢,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我的痛苦。”

  萧岺月凝视着他,沉声道:“澹澹,它不是怪物,你更不是。我会拼尽全力爱你们保护你们。我们是一家三口,不会再分离。”

  萧澹澹闻言别到一旁作呕,他近日来都吃得极少,仿佛要把胆汁呕尽了。他忍着满嘴的苦涩一字一顿道:“你让我恶心。”

  萧岺月扶起他道:“澹澹,你娘不会厌恶你、痛恨你,她只会想你念你,遗憾你们缘分太浅。也求你不要恨这个孩子。它会在我们身边健康快乐地长大,让你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过错没有什么罪孽。”

  萧澹澹冷笑道:“健康快乐?即便它能顺利出生,你预备告诉它什么,告诉它……”他噎住,攥住床榻边沿,许久后低低道,“你走吧,我再不想看见你。”

  萧岺月将他抱起,目光落在他隔着一层薄薄单衣而显出形状的小腹,幽幽道:“你说的或许没有错,我是疯了。我作为萧岺月得到了太多,作为澹澹的阿兄得到了更多,我不肯舍弃,更不愿被放弃。你同一个自大自私的疯子是说不清道理了,就好好爱护你的身体吧。等你们母子平安,随你如何处置我。”

  萧澹澹扯过他缭乱的鬓发,恨恨道:“萧岺月,我是想好好活着的,你偏不给我机会。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就是不早识你的狼心,竟把你当作好人。”

  萧岺月被他扯得偏了偏头,笑道:“澹澹,我是萧太保亲手教导的,不该比他更酷厉?你如何能相信他会教导出一位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的人?”等萧岺月步入回廊,深夜月溶溶,这是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二个晚春了,也是他们来到小行川整整一年的时候。

  萧岺月横抱着萧澹澹,一路走出院门,停在了那棵桃花树前。

  月下看美人,美人在看树。萧澹澹想起彼时自己是何心境同眼前这个人一道种下此树,不由得道:“其实我们原先是很好,在你不懂我我不懂你的时候。人正该相互欺骗,永远活在虚伪的幻境中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很快活。”

  “但,偏偏我们醒了。哥哥,你若还能记得几分我们的好,求求你,就停在这里吧,不要再继续了。”萧澹澹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颤抖道,“我已经不想再哭,不想再同你吵了。放这么多狠话,我并没有多高兴。可你能不能想明白,你是实实在在伤我害我,要把我推入无间地狱呢?”

  萧岺月抚着那细瘦的树干道:“澹澹,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不要这么决绝地把我丢掉。”

  “相遇相识相爱,直至如今心意相背,我第一次那么无力地被无常的命运裹挟。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抓住我想要的东西,好像所有我熟悉的手段都没有用了。澹澹,如果你一心要离开我,一心要抹掉我,那不如叫我大错特错,叫你恨我恨得入骨,这样子我心甘情愿、我认输,谁让我罪有应得命中当得此罚?”

  他仰头望向树梢,喃喃道:“来年,来年就能看到花开了。”

  萧澹澹失神地望着他萧索的背影,既痛又恨。他们是那样相似的固执相似的决绝,老天爷一次次告诉他,在他和萧岺月的体内的确流着相似的血。

  说来可笑,他从没有因为这所谓高贵的血统获得任何好处,却被它连累了从出生至今的所有岁月,或许到死,他仍在偿这天意作弄的孽债。

  萧澹澹何辜?萧岺月何辜?

  萧澹澹下意识地向那片微凉的春水走去,随后被萧岺月紧紧搂住。他听着萧岺月的喘息缓缓道:“那是你母亲很喜欢的地方,我不会弄脏的。其实我也喜欢,曾经很想每年都看到这片生机勃勃的荷塘。”

  萧岺月搂着他道:“澹澹,你在心里重新留一块角落给我吧,我们重新开始。我不会骗你瞒你,我也不会强迫你……”萧澹澹一声轻嗤叫他没了声息,他仰天叹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个疯子还会做什么。”

  那天夜里,两个人站在荷塘边再无话,像过去的许多天和之后的许多天一样。

  初夏之后萧澹澹越发困乏,他的下肢也渐渐开始浮肿。萧岺月已不允许他与自己分开住,重新将他搬来栖星小筑。

  崔嬷嬷和春草被送到别处,萧澹澹既想她们又怕她们看到自己这个怪样,便只以书信相互问候。

  这日他坐在窗边读春草的信,出神时低头望向远处绿荷初放的水面,不知不觉便支颐要睡去。恍惚间他想起从前春草和他的戏语,说光练字还不成,古人有琴棋书画四艺,不如一起再学个画画。小行川这里的景致这么好,就把他们全画到一处去。

  那时候他是答应了春草的,要把她和嬷嬷还有自己画到一起,作一副小行川游春图。那时候他也好快活。

  萧澹澹心念一动,他艰难地挪动了下身子,一旁的侍女急忙来询问。

  萧澹澹有些羞赧地请她准备一些纸笔颜料,侍女自然应了去办。随后他不自觉地伸手覆住自己日益隆起的肚子,想着弥大师说的他师父七八月见光,数来肚子里这来历诡异的孩子两个月后就该出生了。这些时日里他已经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孩子的胎动,他没法再骗自己这是个肆意生长的肉瘤,也不能恶意地想应该剖出来给萧岺月看。

  他很惶恐,比梦里的母亲还要担忧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会赋予这个心已经在均匀跳动的小家伙什么,是诅咒是厄运还是对生身之人一辈子的怨恨。萧澹澹已经想尽了想倦了,身子日渐沉重,他甚至在期待同这个孩子分离的那刻,或许届时他会无比畅快。

  失神间来人已经火速将他要的东西送来了。

  萧澹澹虽不通画艺,但也识得这些画具都是上品,一时有些不舍得糟蹋好物,磨蹭了一会儿铺开纸镇好,就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

  思忖了许久,他摇摇头,执笔在纸上画上了一丛小草,又想起崔嬷嬷喜欢吃鱼,便在一旁添上了一条鱼。等鱼画完,他顿住了,在想自己该用什么代表。这时他想起毛毛还没画,便画了个依稀辨得出狗样的毛毛。既然这样,他就继续画了只小羊代替自己。

  眼看图上画了一大家子,丑是丑,却很有意思,他决定把这副潦草的小画送给春草和嬷嬷,也算激励春草自己好好学画。

  在他折上画纸之际,腹中忽有异动,他眸光闪动,随后重新展开画纸。

  提笔却难下笔,萧澹澹一手抚着肚子,最终在画的上方画了一颗星星。

  他想,我希望你健康,希望你永远不认得我,希望你一辈子过得很顺遂,希望你有同我截然不同的命运。

  星月相随,不该与他招惹。

  他放下笔,有些怅然地吹了吹墨迹,那张画纸却被人按在了书案上。

  萧岺月细细端详了一番纸上的笔触,轻咳了几声缓缓道:“澹澹,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