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春回冰解>第六章 了然和尚财貌双全

  了然一路疾行,第五日傍晚到了泉州城。

  城内人群摩肩接踵,是从未见过的繁华。他饥肠辘辘,提不起半分兴致,直奔饭馆。

  小二见他风尘仆仆又一身寒酸,当即叉腰将他堵在门外。怒道:“要饭的一边去!”

  “阿弥陀佛,”了然竖起手掌行了个僧礼,只道:“贫僧了然,是来吃饭,不是化缘。”小二敲了敲墙上挂着的菜牌,只道:“最便宜的阳春面,三十文一碗!”

  了然心中一惊,这泉州城的物价,竟比山脚下高出三倍有余!他给师妹买手帕也只花了十五文,一碗面竟要三十文!

  他惭愧的摸了摸钱袋,感觉里面并没有这么多铜钱。

  “去去去,吃不起就一边去!”小二难耐的轰人。

  了然从来没进过城,是个面皮薄的人,闻言退后两步,不愿再招人嫌。他举头眺望西方垂暮的太阳,不知该何去何从,颓然摘下戴了一路的遮阳斗笠。

  那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如同初升的明月,瞬时点亮了这间黯淡的食铺。

  “这个小二,欺人太甚!怎能把佛门高僧撵出门去!”一名堂客将喝干的酒碗拍在桌上,义愤填膺道:“小师父,你进来,我请你吃!”

  那是个一身短打的年轻女镖师,模样俊俏,嘴皮利爽,腰间挎着刀,身上穿着兴隆镖局的制服,与她同桌的都是男人,做一样的打扮。看她挥斥方遒的模样,似乎她才是这群人的头

  “不用,不用。”了然不习惯受人恩惠,讪笑着摆手。心里对这个年轻女子既感激又敬佩。

  女镖师不由分说的站起来,将他请进门去,同桌的男人纷纷挪了挪屁股,识相的让出位置。

  “小师父不吃肉的吧,”女镖师快速扫过菜单,自顾自说道:“咦,那就只能吃阳春面了。”

  了然本想反驳,又在她的威压下不敢发声。女子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杏眼一瞪,直问:“小师父有什么意见?”

  “两……两碗。”了然把嘴边的“肉”字咽下去,惭愧的提了个小要求。

  “小二!两碗阳春面!”女子亮嗓喊一声,将了然按在座位上。那几个男人一对眼色,知道这是老大要撩汉,纷纷鸟作兽散。

  了然刚在感叹这女子手劲真大,那人已经在他对面坐了,抱拳道:“小女子名叫阮海棠,是这兴隆镖局当家的!刚才听闻小师父法号了然是吧?”

  这是了然头一次与师娘和师妹之外的女人同桌吃饭,还偏生是一对一坐正对面,一时间他眼睛也不知该往哪瞟,只得垂目盯着面前不甚干净的桌面,道:“贫僧了然,感谢女施主。”

  “了然师父不必拘束,不要叫我女施主。”阮海棠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干了。她并非真心要撩汉,只是脾性仗义,看了然又对眼,故而想帮他一把。只道:“出门在外,谁没个为难的时候,全靠朋友互相帮扶。既是有缘,我就认你这个朋友!”

  了然吃上了热乎的面条,心绪平静一些。他打量着面前的阮海棠,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眼里却早早染上了风霜,故而能镇住一间镖局。想起自己不过是个乡下和尚,两相对比,不由心生敬畏。他目光柔和下来,赞叹道:“阮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能耐,贫僧佩服。可镖局也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姑娘为何要吃这碗饭?”

  阮海棠听前半句眼睛是亮的,听到后半句不由得神情黯淡,怅然道:“若非家父和家兄都命丧黄泉,我又怎会出来跑镖……去年这时候,我还在被娘关在闺房学绣花呢,没想到胡乱练的拳脚功夫真的有派上用场的一天,早知如此,我便该更努力一些。”

  了然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戳到了别人的伤心事,可说出口的话已是覆水难收。好在他在师妹那积累了不少哄女孩子的经验,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阮姑娘还请节哀。难道就没有别的,可以投靠的亲戚了么?”

  “灭门惨案,都死光了。”阮海棠又闷头干了一杯闷酒,冷声道。

  了然一连拎错两壶,话说到此处已经无法继续,他匆匆扒完两碗面条,忙不迭告辞,道:“感谢阮姑娘招待。”便起身要逃。

  阮海棠却叫住了他:“了然师父,晚上有住的地方么?”

  了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暗叫不好,想是自己嘴臭把人惹毛了走不脱,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转回身来。

  客阮海棠指着街角,只说:“我看师父初来乍到,不知是否有住的地方,若是不嫌弃,可以与我们的镖师挤一挤,就在街角那家客栈。”

  了然看着她,虽是眼神悲戚,关心却很诚挚。没想到她这般凄惨,还有助人的善心。可思及自己方才已经白吃了人两碗面条,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坚决告辞:“不打紧,贫僧还是去找间寺庙投宿。”

  阮海棠带着三分醉意,扬扬手任他去了,道:“后会有期。”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是山中从来不敢想象的风景。了然在城里的街道上游荡,他对鳞次栉比的店铺抱有莫大的兴趣,可惜囊中羞涩不敢上前。

  他脑中还在记着方才请他吃饭的阮海棠,庆幸自己的师妹一直留在庙里,不曾遭受这样的劫难。再想起佛祖的教诲,推己及人,不禁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于是暗下决心,等把师娘的玉钗当了换钱,一定要请阮姑娘吃顿好的,报答她的善心。

  了然还在伸长了脖子找当铺,大腿却突然被人抱住。

  他低头,看见三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的光景,都瘦得一根筋顶着个脑袋,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刮倒。

  “大师,我们饿了,行行好吧……”其中一个开口央求道。

  “大师,我两天没吃饭了。”

  了然一脸愧色,坦诚的把所有的铜板捧在手里,无奈道:“我也只剩这些了。”

  他蹲下来,将掌心的铜钱分成三摞,正好一摞七个,道:“都给你们吧。”他话音未落,又两名小乞丐涌上来,一样拖着他的胳膊央求:“大师大师我也饿……”

  了然这些犯了难,光头上隐隐渗出冷汗,心底哀嚎真乃杯水车薪啊。正当他为难时,一只手揪着他脖子后的衣领,扯他站起。幸亏了然人高马大,这才将将从小乞丐的包围圈中突围,得以喘息。

  “哎,真笨!”阮海棠双手抓过了然,将他托着铜钱的手掌合上,责备道:“这些孩子精明的很,见你是个和尚就缠着你,换别人早就揍他们了!”

  了然只好讪笑:“和尚确实不打人。”

  “你快把钱收好吧,别理他们了。”阮海棠劝道:“若见你这么好说话,全城的乞丐都会盯上你,你施舍不过来的。”

  了然低头看着几个失望的孩子,不解道:“这城里为何这么多乞丐?”

  “世道不好呗,没爹没娘的孩子太多了,”阮海棠故作轻松的自嘲:“好在我爹娘死得晚,要不我也得要饭去。”

  了然稍稍踟蹰,坚定捋开阮海棠的手,将铜钱均分给了他们。为显示公平,最后一枚自己留了。

  阮海棠摇头不止,语带讥讽道:“了然师父,你这兜里就剩一个钱,打算去哪化缘啊?”心里暗道就他这张脸,化缘倒是容易。

  了然愧疚的挠了挠头,不耻下问道:“阮姑娘可知这城里哪里有当铺?我想把师娘……我娘的玉钗当了,换点路费。”他突然意识到和尚有师娘是件不妥当的事情,临时改口叫了娘。

  “当铺啊?天都黑了,应该都关门了吧。”阮海棠挠着下巴想了想,正巧喝了酒在消食,也是无所事事,再一看这乡下和尚着实让人担心,于是干脆帮人帮到底,热心道:“我带你去找吧。”

  了然连连谢过,只道:“等我换了钱,一定请阮姑娘吃饭,好好答谢。”

  阮海棠哑然失笑,不解的看着他,虽然他老实巴交又一脸严肃,实在不像别有所图的样子,还是嘴欠调笑道:“和尚要请姑娘吃饭,谁教你的?”

  了然这才意识到不妥,臊红了脸,哑声不再说话。

  阮海棠见他不经逗,只得另提一茬:“了然师父换了路费是想去哪里?”

  “我也没想好呢,师父叫我下山看看。”了然坦率回答。

  阮海棠嘴角微翘,感叹真是个闲云野鹤的神仙,还不知人间疾苦。

  两人终于寻得一间当铺。阮海棠拦住了正要下锁的掌柜,了然连忙从包袱里掏出玉钗。

  那根玉钗通体墨色,朴实无华,只有绝佳的成色和细腻的雕工昭示着身价。阮海棠跑镖局是识货的,神色大惊,又失礼的按住了然的手,道:“这么好的东西,你真要当?”

  了然不明所以,无辜道:“不当怎么办?”又转念一想,安慰她:“没事的,我娘还有很多。”

  阮海棠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眼神剐过他穷酸的僧衣,暗叹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于是松了手,转向掌柜正色道:“你莫要坑他,我们也懒得扯皮,你给个实价吧。”

  掌柜结果玉钗,在烛光下用西洋镜端详半晌,啧啧称奇,忐忑抬头,不确定道:“一千两?”

  了然已经惊掉了下巴。

  阮海棠却仍嫌不够,冷笑道:“都说了莫要坑他。黄金有价玉无价,这是稀世的好货,你若没诚意,我们便走了。”

  掌柜一咬牙,下了莫大的决心,道:“一千五百两,再多我也没有了。”

  阮海棠眼珠子转了转,这才拿手肘戳一戳了然,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个价还凑合。”

  了然拿了银票,木讷的走出来,对这样庞大的巨款实在没有概念。

  阮海棠心有不甘的回望一眼当铺的门帘,叹道:“哎,若我兜里有钱,断轮不到便宜他。”

  了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从神游中将思绪拉回,浅笑道:“阮姑娘喜欢那钗的话,我再找娘讨一支,送给你就是了。”

  他眼底清澈,绝非诳语。阮海棠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他究竟是对钱没概念,还是对自己的光头没概念。

  亲人离世后,她再未受到过这种朴素诚挚的照顾。她在了然的一对梨涡里失了神,半晌,才冲这个不谙世事的乡下和尚诚恳道了声:“谢谢。”

  突然间,街上锣鼓齐鸣,更夫慌乱跑来,翻来覆去喊着一句话:“不好啦!城南失火啦!”

  两人抬头望去,火光冲天的地方,正是他们下午吃饭的馆子附近。

  阮海棠一把握住腰间的刀,惊呼:“不好!我的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