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春回冰解>第五章 贫僧法号了然

  二牛将糖果和手帕揣在袖子里,担起满满两桶水,顶着头顶的烈日登山。

  石壁几乎与地面垂直,故而山路只能修成“之”字形,高大的二牛加上两桶水,在上面走得尤为艰难。他虽然刚满十八岁,干这个活却已经超过六年,自从他能担的动水,他那懒师父便再也不肯下山。

  小和尚最初人还不如扁担高,瘦得像根豆芽菜,在山路上三步一歇,从天亮到天黑只能干担水这一件事。如今已经能担着水桶健步如飞,走在悬崖上如履平地,早早便能将庙里的水缸装满,继续扫地种菜喂鸡做饭纳鞋底……将庙里的活计都包揽。

  伴着夏日的蝉鸣声,二牛将两桶水倒进水缸,顾不得擦汗,便又想下山担第二担。

  “二牛,先别去了,小心误了饭点。”他的师父摒尘和尚正在树荫下打坐,二牛一度怀疑他睡着了,不想会突然开口叫住自己。

  “哦。”二牛乖乖放下扁担,这才抹了抹汗,想起来要将东西给师妹。

  他的僧袍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露出少年初长成的筋骨。摒尘撩起眼睑,打量了他一番,惊觉他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

  不等二牛自己登门,他的师妹二妮已经风一样从屋子里跑出来,扯着他的袖子问:“师兄,师娘让你给我带的糖呢?”

  二妮年方十五,鹅蛋脸杏仁眼,穿着浅绿的襦裙,浓密的黑发梳成发髻,点缀上一只珠钗,性子活泼,与平常家的女子无异。若说区别,便是实在太漂亮了,即使不施粉黛,也明眸皓齿难掩绝世的风姿,不怪乎二牛每日在山下游荡,从来不曾对谁家的姑娘多看一眼。

  二牛是看着师妹从个吃奶的孩子长大的,小时候也曾好奇,为何师妹可以留头发,师父答:她这叫俗家弟子。二牛宠溺的将袖子里的宝贝掏出来交给她,二妮先自己尝了一颗糖,又眉开眼笑的往二牛嘴里塞了一颗,甜笑道:“谢谢师兄!”

  而后眼珠子一转,飞快的换了副嘴脸,嗔怪道:“这糖是师娘给的,师兄打算送我什么?”又见他从山下两手空空的回来,不悦叉腰:“你是不是把我的生辰忘了!”

  二牛早料到她有这出,连忙递上手帕,得意道:“没忘没忘。”

  二妮接过手帕,展开来看了看花色,爱不释手的原地转圈。又跑到摒尘和尚身侧,撒娇道:“师父送我什么啊?”

  “鸡腿,”摒尘道:“你师娘已经炖上了。”

  二牛跟着开心,庙里时不时开荤他已经习以为常,怨不得今早公鸡打鸣晚了,原来是惊觉死期将至,工作热情不高。

  他瞅着肉香味还未溢出,想来离吃饭还有一会。四下打量,未见师公圆觉和尚的影子,心中窃喜,抓住机会,抄起扫帚打算扫一扫地上的落叶。

  “砰!”一根拐杖从刁钻的角度冒出来,不客气的砸在竹制的扫帚上,若非二牛早有防备运上了力,这一下非把扫帚打出去不可。

  “师公!”二牛无奈唤道。抬眼对上那白胡子的老顽童,双手灌注全力,才将拐杖抬开一寸,把扫帚抢出来。

  “嘿嘿嘿,不错,”圆觉和尚挑眉怪笑,喝道:“再来!”言毕拐杖又朝二牛的小腿扫去。

  二牛慌乱腾空跳开。他但凡拿起扁担、扫帚、铲子、筷子……只要手上有东西,师公都将其视作武器,十有八九会上来闹事,而后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庙里的活本就繁重,二牛还得对付这个老疯子,从早到晚不消停,每晚都在精疲力尽中沉沉睡去。

  二牛丹田运力,稳稳落地,庆幸师公那根比铁还硬的拐杖没有招呼到自己身上。可从过往挨打的经验来看,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果然,他还来不及扭头找师公的身影,一股寒意夹带着压迫感自头顶袭来!

  他在惊惶间抬头,那老疯子不知何时躲到了树冠里,从正上方攻来!

  千钧一发之际,二牛想逃已经不可能,双腿先于脑子做出反应,屈膝做蹲马步之势,全身肌肉收紧,双臂高举扫帚,准备吃下这一招!

  撞击如期而至!

  二牛的双膝传来的刺痛感如此强烈,令他双腿脱力,瞬时跪坐在地。他咬紧牙关,双手仍然不敢放松,死死抬着扫帚,唯恐一松劲,师公的拐杖就会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只见圆觉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霎时从二牛的视野中消失。他来不及反应,便感到师公的拐杖点在他的后心上。

  又是三招。他在师公手下,最多过三招。

  “你死啦哈哈哈!”圆觉手舞足蹈,可惜一旁摒尘和二妮正自顾自说话,一派岁月静好,大家都对两人的械斗习以为常,根本不关心结果。

  二牛挣扎着站起来,缓一缓麻木的四肢,一滴冷汗自眉间流下,顺着鼻梁滴落。

  狗蛋今天问他想不想出去看看,他当然想。

  可他在年迈的师公手下尚且只能过三招,有怎么敢生出离开的勇气。

  更何况这一窝的老弱妇孺,没了他又该怎么办

  可大男孩似乎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求胜欲。二牛定了定神,强行将挫败感从脑中赶走,他盯着师公苍老的眼,又徐徐拿起扫帚,斗志再起。

  “好了,别闹了,”师娘端着鸡汤过来,打断了他们两人,巧笑嫣然道:“先吃饭。”

  肉香扑鼻。二牛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扔了扫帚,警惕的拿起筷子,目光一刻也不敢从师公身上挪开。

  和师公同桌吃饭,得博出命去才能抢到吃食。但凡在打斗中弄掉了食物,都会被扣上奢靡浪费的帽子,再吃一顿师公的拐杖。

  师公的拐杖从来只招呼二牛,二妮从来不担心。她作为寿星,已经食指大动,伸出两只爪子,给自己掏了只鸡腿,大快朵颐起来

  “今日休战,咱得对得起这只鸡。”摒尘幽幽开口,看样子是终于睡醒了。

  “难道不是对得起我的生辰么!”二妮的嘴上油光锃亮,赌气道。

  “是是是,你的生辰!”师娘脾气极好,爱怜的抚了抚她的颅顶,哄她多吃。

  师公面色稍稍缓和,将拐杖靠着桌沿立好,率先将目光挪到鸡身上。他这时候看起来不疯也不傻,倒像个正经的长辈。

  二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哆嗦夹起硕果仅存的另一只鸡腿,吞了吞唾沫,还是决然放到了师公碗里。

  那银须老头瞬时怪“咯咯咯”怪笑起来,没人看清他又怎么抄起了拐杖,捶敲在二牛的光头上,只道:“混小子,师公没白疼你!”

  二牛抱头扛着揍,心道这是哪门子的疼爱啊!师徒三代难得安生吃顿饭。二牛和二妮正是胃口好的年纪,不一会便风卷残云,差点把那只公鸡连皮带骨头都吃下去。二牛看着它的尸骸,打了个嗝,后知后觉担心起来。问道:“师娘,我们把鸡吃了,以后谁来叫我起床担水?”

  “用不着了。”摒尘浅浅一句,定定的看着二牛:“你吃完这顿饭,便下山去吧。你已经出师,该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啊!”二牛大惊失色,惶恐追问:“师父是要把我逐出师门么?”

  怪不得今日格外优待,吃饭时没人打他。原来不止是生日宴还是送行宴。

  “瞎说,”师娘道:“是我见你年纪长了,才提议你师父放你下山看看,不能老圈在身边。”

  师娘的话稍稍抚慰了二牛不安的心,可他仍然难以接受,拳头在袖中握紧:只道:“可是我没学什么东西,连经文都背不利索……”

  “经文那玩意没用,”摒尘微不可闻的嗤笑一声,不屑道:“你这些年既随师公练武,又随我打坐,便足够了。”

  二牛腹诽道:“师公拿拐杖揍我也叫练武么,随师父打坐又是什么鬼,那几句口诀和催眠曲一样,每次才背一遍就一觉睡到天明。”他又不是二妮那样的无法无天的性格,当然不敢将如此欺师灭祖的话说出口,斟酌说道:“我在师公手下只能过三招……”

  “砰!”拐杖猝不及防又一次敲在他的脑门上,师公吹胡子瞪眼道:“三招还嫌不够?足够你闯江湖了,不要太贪心!”

  二牛疼得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双手护住头,再也不敢从脑袋上拿下来。看来长辈们一条心,赶他下山已成定局,他只能垂死挣扎:“我走后,谁来担水?师妹么?”

  “山上有泉眼,回头你师父去砍几根竹子,便可将水直接引到厨房,你不用担心。”师娘笑着宽慰他。

  什么?那这些年是玩我么!

  二牛想起自己走过的山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怎么也不肯相信连最可亲可敬的师娘也整了他这么多年。

  果然因为不是亲生的,便如此虐待么……你看山下的狗蛋,每天想睡到几点便是几点,父母总是极其纵容他。

  二牛方才好不容易才憋住的眼泪眼看就要流出来。

  师娘见他要哭,连忙撩起袖子帮他擦了擦眼,不解道:“哎呀,这么大孩子了,怎么还哭呢?若是在外面玩得不开心,你回来不就好了。”

  “我……可以回来?”二牛泪眼朦胧的追问。

  “哟呵!师公八十大寿你敢不回来,看我下山打死你!”师公挥舞着拐杖威胁他。

  二牛收住眼泪,看来是自己想歪了,此番不是将他逐出师门,而是下山游历。

  摒尘急着午睡,懒得与他道别,催他赶早下山,如此天黑前还能多赶些路。

  二牛来不及梳理混乱的思绪,师娘已经给他打好了简单的包裹,推着他往外走。那素雅美丽的女人摘下头上一根墨色的玉钗,随手塞到他包裹里,道是:“庙里没什么钱,你一到泉州城,便把这只玉钗拿去当了吧,应该能够你花一阵。出门在外,若想吃肉就去买,断不要委屈着自己。”

  在佛门重地听见这番话虽有点古怪,但师娘的情真意切也着实令二牛感动。他环顾着簇拥着他送别的众人,心一沉,终于决定把伴随他多年的疑惑问出口。

  少年粗糙的手掌握住师娘的纤纤玉手,讨要一点力量。他目光如炬,一字一顿的问:“师娘,为何别人都有爹娘,而我没有。你知道我爹娘在哪么?”

  不知为何,素来温和大方的师娘突然羞红了脸,埋头不语。

  连话少的师父连忙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

  二妮想来也有一样的疑惑,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紧张的等着答案,就差把“那我爹娘又在哪”问出口。

  师公气急败坏的举起了拐杖,作势又要打。怒道:“你个混账!为何不能给师父师娘留点面子,非要人把话说那么清楚么!”

  二牛只觉得脑中惊雷阵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他一直觉得自己与师妹都长得肖似师娘。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少年臊红了脸,快被自己蠢哭了。他不敢再停留,头也不回的跑下山。陡峭的石阶在他脚下犹如平地。

  风在他耳边呼呼刮过,他行至半山腰,才听见师父沉静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为师赐你法号——‘了然’。”

  摒尘虽未大声呐喊,强盛的内力却使他声如洪钟,无比清晰的将法号烙在二牛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