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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醒,到站了。”

  司机不耐烦的朝着后视镜里还在睡觉的男人吵道,又滴了几声喇叭,显然他对于这个地方敌意很大。“下午五点还有一趟回去的,别忘了时间。”

  李笙歌是被惊醒的,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揉了揉眼却瞧见司机不耐的神色,急忙向人道歉,迷糊着下了公交车,吹过来一阵风才吹得他有些清醒,耳旁还残留着师傅最后说的话,他看了眼手机,“五点,还有四个小时。”

  他没有直接去精神病院,而是打给了一个在医院里认识的老熟人,对方一听是他就热情的要邀请来家里吃饭,反正家里也只有自己和老伴俩人,多个年轻人还能陪他们说说话。

  李笙歌不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原本他想着错开饭点打电话问问李婵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样,免得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应对,没想到这老两口还没吃饭。

  他顺着记忆找到在医院后面的家属楼找到了赵叔的家,在一幢看起来布满陈迹的四层楼里,他隐约记得赵叔是在顶楼住着的,还没等他踏上几个老旧的发出“吱嘎”声的阶梯,楼下像是有感应似的传来一声“是小歌吗?”

  李笙歌听到这声音回头看了一眼,除了赵叔别的人不会叫他的小名,连忙探着脑袋往楼下看,“是我,赵叔。”

  通过交谈他才得知早些年赵叔和他老婆在在四楼住着,现在他老婆身体出了点问题加上老赵腿又不方便,两人干脆又跟房东商量住到了一楼,不过一楼虽说潮湿是潮湿,但是出去回来方便,老两口也知足了。

  “你可回来了,上次我还惦记着你怎么不来呢。”

  赵叔的脸上布满时间纵横交错的痕迹,李笙歌望着他突然想到李婵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当时笑眯眯地摸着他的脑袋给糖的赵叔现在已经这么老了,老到他自己都没发觉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足足给了他七年的缓冲时间,他才有勇气去面对李婵。

  他一时间沉浸在往日的记忆里一时竟没听出赵叔话里的不对劲来。

  这七年里,关于李婵的身体状况他都是通过赵叔口中得知,不久前赵叔刚给他打电话说李婵现在还是痴痴的状态,不过会在趁着没人的时候嘴里偷偷念着“陆歌”“陆歌”。

  赵叔每次去查房的时候都会根据李婵的状况有意无意的提起关于李笙歌的一些事情,譬如“你还记得在进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了吗?”“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吗?有很多的小孩子。”

  李婵的反应要么是没听见要么就是呆呆的望着窗外,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不出去玩也不跟人交流,刚开始进来她还会大吵大闹,摔东西,整夜都不睡觉,一但有护工来制止她就跟疯了一样乱跑尖叫,搅得鸡犬不宁,好半个月她才消停了一阵子,又开始不停地问什么时候工作人员她才能出去,她老公为什么不来看她,她的儿子,不对,是女儿现在有变漂亮一点嘛。

  护士们一听到这话就知道这女人精神依然不正常,闲谈的时候会聊到说每次提到孩子时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只要能够见到孩子,她做什么都乖乖听话。

  为了让她吃药她们就哄着说有变漂亮,吃了药,明天就能见到。

  刚开始的半年还会定期有个男人来看她,有时会带上一个男孩,可那男孩一见到她就害怕,男人干脆一个人来,后来男人也不来了。

  李婵从一开始哭着朝着闹着要出院到现在整个人眼里没一点色彩,每天固定的位置,雷打不动从早上坐到中午,睡完午觉后再坐到黄昏,直到上个月查班的护士来看她时看到她对着窗户外面喊着一个名字,起初只是认为她可能只是随便喊喊,三四次都这样才把这事告诉了赵叔。

  “你妈妈现在的状况好了一些,能够记起之前的一些事情,上次去的时候她还喊了你爸爸的名字。”

  赵叔喝了一口茶,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气声。

  “那她还认识我吗?已经好久没见了。”

  李笙歌正欲抬头不经意间撞见窗户外面直直挺立的医院招牌,这牌子什么时候换的,不是第一次来的时候的牌子了,而且这右下角的标志看着倒有些熟悉。

  赵叔看着他,以为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便装作不经意间的样子提了一嘴,“这牌子还是刚不久才换的,你忘了,还是你找人换的。”

  李笙歌听到这话不由感到错愕,呼吸滞了几秒,他一直没敢来这里,怎么可能是他找人换的。

  他不确信地指着窗外的牌子说道,“您说是我找人换的?”

  赵叔见他确实不知情便将几个月前换牌子这事如数告知,“当时我还在查房就有人告诉我外面来了几个外地的人,他们自称是你让来的,还问我李婵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临走的时候有个人看医院这招牌破旧得很,怕万一哪天不小心掉下来砸到人,我跟院长商量了一下,给人答复后没过几天就换了个新的牌子。”

  赵叔边说边努力回忆起当时的细节来,“对了,当我问你怎么没来的时候,那人倒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上来,只说你忙着毕业的事。”

  见赵叔的脸色逐渐不对劲起来,李笙歌压下心底的疑惑连忙说着让赵叔放心的话,“对,当时确实是忙着毕业的事情。”

  当时他在给盛昌公司当会计,只从十二月末干到了大四上半年的三月份,后来忙着搞毕业论文和答辩的事情就跟老板交了辞呈,那老板也没有为难他,毕竟当时签实习协议的时候是六个月的实习时间,工资一结清就放他走了,之后忙完答辩那段日子他就整天在各种找工作,之前实习的公司还想让他回去干,他给拒绝了。

  拒绝的原因自然是这公司说是个公司,如果仔细挖的话是个空壳,里面搞得全是不正当的生意,会计做的他有些心惊肉跳的,保不准哪天真把自己送进监狱了。

  盛昌公司的人仿佛在他身上安装了定位追踪器一样,凡是只要他不在学校,就每隔一天就有人想尽各种法子让他好好考虑一下,他实在愁得没办法就去外面喝酒给自己壮个胆子亲自去找公司的人对峙,问他们究竟要怎么办。

  对峙没对成倒是不知道被人一棍子闷倒被扔进房间,等他醒来的时候床上已经躺着一个陌生男人,好像属于又不属于他的记忆隐隐约约让他知道床上的男人是谁。

  他强撑着旁边的柜子站起来看看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却无意间碰到一副冰冷的手铐,摸索了一会开关才打开一个亮度没有那么高的灯,凑近了试图看清床上的男人是谁。

  他的瞳孔在看到叶知秋的一瞬间开始放大起来,似乎是不太相信又在人脸上轻轻捏了一把。

  是叶知秋,是,就是,就是他。

  未消退的醉意让他的脑子一下子变得不灵光起来,他将灯关上又恢复了一片漆黑,眼神仿佛要长在人身上一样。

  心中压抑埋藏已久,被各种情绪搅得不得安宁,怕惹人嫌又怕再也见不到,在梦里面患得患失,他恨自己的懦弱,在那一刻,所有的礼貌克制胆小懦弱仿佛从不存在一般,他的心中有着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在此刻轰然崩塌。

  或许早就崩塌了,只是他还未发觉。

  所有的冲动全部化成了内心深处的暴虐,他想让叶知秋哭,想将他彻底的拥有,他自己倒先哭上了,他的泪落到了叶知秋的脖颈处,湿湿黏黏的,还好,还好是叶知秋。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死了,其实他没有告诉叶知秋的是他梦见叶知秋也死了,死在在一个冰冷的地方,还梦见他带着叶知秋去医院,梦见他亲手接过骨灰盒。

  梦里面真实的他都觉得不像是一场梦,反倒是在真的世界,他的情绪,感官以及各种体验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要不是叶知秋在他面前好好的呼吸,他都要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

  “行,那赵叔我先去了。”

  李笙歌朝着门外还要出来送送的赵叔说着,“我知道路,您好好休息吧。”

  他的确知道路,即使这里被翻新了无数次,他也能准确找到哪一条路能够通往李婵病房的窗户口,有时候他就偷偷躲在厚实的板砖之下,只要稍微抬头就能看到李婵,他见过她最可怕的样子,也见过她脆弱的样子。

  在陆国平把他送到北京之前他几乎每天都会偷偷的跑出来,来到这个秘密基地,望着母亲,一望就是一上午。

  赵叔提前跟护工打过招呼,他没有经过什么复杂的手续顺利就进来了,透过房门他看见护士正给她倒药,她很听话,不需要哄着就能自己一个人将药一颗不剩的全部吃下去,自己也不会偷偷地藏药片或者是趁人不注意将难吃的药吐掉。

  护士喂完药后就推个小车出来,见李笙歌在门外犹豫不决便提醒道:“只能看三十分钟,有什么意外的话叫我们,按个按钮就行了。”

  在护士走后他做了好一阵子思想工作才透过小门往里面看,李婵坐在床上安安静静的喝水,跟他想象中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奇怪的是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岁月流逝的痕迹。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短暂地响起开门的声音,坐在床上的女人头轻轻动了动,维持着背对门的姿势,她在看外面的小人玩耍,不想被打扰。

  李笙歌在她身后几乎是站了快十分钟才缓缓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妈,我是小歌,来看你了。”

  他不安的站在原地,慌乱的不知道要将手放在哪里,就像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被丢在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茫然无措地望着一波又一波小孩子哭哭停停,又开始哭。

  李婵听到声音没有反应,反而下床将身体又靠近了窗台几分,哼着不知道什么调调的歌,她似乎觉得身后人的声音人打扰到了她,他为什么喊妈,什么小歌,她不认识什么小歌,她想出去,可是护士说她和他们玩不到一起去,她年纪大了,容易受伤。

  李婵的反应让李笙歌心里的痛苦无形之中暴露在空气中,“妈,我是陆歌啊”

  他颤抖着开口,语调甚至都变形得不成样子,面前的女人跟从来不认识自己一样,对于听到“陆歌”这个名字也只是淡淡的将正在晃动的身形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随后又随着自己的韵律晃了起来。

  “小皮球,夹脚踢,”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哭得跟个花猫一样。”

  “大怪小怪他俩,说我不会玩,不让我玩。”

  “我们怎么不会玩,不就是蹦来蹦去嘛。”

  “不是,还要说出来,我记不住。”

  “那我教你,你们在外面玩的声音都传到里面了。”

  “教我,教我,我这次肯定记得住。”

  “开始喽,小皮球,夹脚踢。”

  “小皮球,夹脚踢。”

  “马兰开花二十一。”

  “马兰开花二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