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
守门士兵远远望见一队车马,为首将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身披玄甲,马车上分明是连州军的徽记。他立刻整容肃色,行了个军礼。
“将军。”
京中无人不知广平王,但在论及功绩的时候,也会提到这位名气不及广平王,功绩却一点都不逊色于他的成将军,成蹊。
这位将军出身永州成氏,在名头上,不及三代名将的嘉州慕氏,但也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将门。成蹊当年是慕千山的副将,在慕沉死后,因皇帝不再任用他,朝中混乱,恐怕难以自保,便辞官回乡。此次他重新出山,重新召集旧将,足以称得上一句功劳不浅。
他在出山之后,见如今时局动荡,便没有再次归隐,而是接过了北疆的担子,镇守在那里。此次进京,一是为了觐见嘉安帝,二是为了和兵部交接,重新做好北疆部署。
北疆在前些日子和乌瀚一战中,将领和兵员都缺了不少。这些事本要慕千山做,但是慕千山病重,北疆防线的担子一下就压在了他身上。
他收到了慕千山的一封密信,信中交代了此次事情的来龙去脉。看见是装病,头发花白的老将军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慕千山在信中请他到府上一叙,成蹊心下疑虑虽消,却也清楚沉香散是个什么东西,对他的身体放心不下,回信同意的同时,还从北疆带了自己身边的军医回来。
天色已晚,一行人驱车悄无声息地在京城的小巷间穿行。经过广平王府的后门小巷,成蹊便示意众人停车。
“将军?”随行的人请示。
“薛云澜和我进府,”成蹊道,“剩下的人先去北大营安顿。”
队伍中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跟在成蹊身后。等得剩下的人走了,成蹊敲响了后巷的角门。不久,刘管家便提着个灯笼出来了。
“成将军。”他躬身行礼,将身穿便服的两人迎了进来,瞧见成蹊身后的年轻男子,试探性地问道:“这位是……”
“薛军医,我身边的人。”成蹊跟在刘管家后头,举目望不见半点灯火,压低声音问道:“公子呢?已经睡了?”
“还没,”刘管家一边挑着灯笼,将人往书房引,一边说,“王爷近日身体抱恙,处理事务比较慢,同时因为北疆大乱之后,布防出现了许多缺口,这会在重新整理这些人员。”
成蹊叹了口气,眉眼有一半隐没在灯笼的光线之下,有些阴沉沉的。“……国无良将,不幸啊。”
管家没有接话,躬一躬身,走在了前面,将人带到了书房前,伸手在门上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慕千山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进。”
成蹊让薛云澜到偏厅去等着,自己进了门。刘管家在外头将门轻轻掩上。屋内灯火有些亮,成蹊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慕千山的全貌,只见他清减了许多,面容带着高烧的憔悴。
然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就是他的腿,他坐在轮椅上,双腿似乎已经毫无知觉。然而眼前的青年虽然身患重病,但眼底仍然泛着清明冷冽的光。
“将军,身怀疾病,不能迎客,还请见谅。”
心中虽早有准备,但进来看到这幅景象,成蹊的心仍是重重向下一沉。身上兴师问罪的气势也不由得降下来。
“你的腿怎么了?”
“无事,毒药的后遗症。过两天就会好。”
成蹊不客气地在桌旁坐了下来:“你的信我读了。”
慕千山不语。
成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次做的事,属实是冲动了。身为北疆的主将,怎么为这种事亲自冒险?我不信你想不出别的办法。”
“京城又不比军中,”慕千山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他顿了一下道:“反正也是在京城……生病不影响我处理军务。”
成蹊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他道:“我老了,身上暗伤也多,就算为大晋榨干自己的骨头,怕是也撑不了多久。策州和永州的军权虽是在我手里,可那是慕老将军的旧部。大晋的北疆还是要靠你撑起来。”
灯光渐弱,慕千山轻轻拨了下灯芯,火光跳动了一下。
“皇上下旨把你召回去的时候,我写了信,希望陛下收回成命。”成蹊向后靠了靠,道:“皇上没有听。”
“皇上忌惮我,巴不得将我拴在京城。”慕千山手指不安分地敲击在桌沿,皱眉道,“他怎么可能同意让我去北疆,成为第二个范胥。”
成蹊叹了一口气。
“我明日进宫,再劝一劝皇上吧。”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个一意孤行的老头子,临死之前,还是希望能看到你接手北疆军权的。”
慕千山沉默着,似乎在发呆,窗外的大雪随着夜幕沉沉压下。
“我走了。”成蹊道,“公子……也不要因为逝者神伤。”
慕千山将目光投向他。成蹊的脊背仍然挺直,但内里像是只有一口气在撑着,慕千山明白,他心里有愧。
“我对不住你。”成蹊说。“我知道你多年筹谋,是为了让二殿下坐到那个位置上。”
若是登上皇位的是明玄,如今的僵局根本就不会出现。他自责的是没能接到明玄的讯息,以至于让他命丧沙场。
慕千山站起了身。
“将军留步。”
窗外风雪声骤而肆虐,雪粒拍击窗棂,发出密实的声响。
“二殿下若是坐上那个位置,会比现在的皇上做的好得多。”他突然说道。
慕千山的话语很平静,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狡兔死,走狗烹。”他转了转茶杯,有些心不在焉,“目前的安稳只是暂时的,我从来就没想过皇上会因为我的功绩,就不对我下手。”
成蹊颓然道:“公子心里也怀着这个念想吧。不然当年,又怎么会冒殒命之危,也要救他?……皇上决心已定,日后的大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武将的用武之地。有时我看到公子,都会可惜,缘何没有早生百年!”
屋内寂静了片刻,慕千山轻轻地放下了茶杯。“将军,有件要紧事,我必须当面和你说。”
他没有在信里提及,是因为兹事体大,难以确保消息不会走漏。
成蹊也平静下来,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不甚在意道:“什么事?”
“你方才说二殿下,他其实没死。”
成蹊身体一顿,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
明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山崖的,不可能孤身一人活下来。
还是说……慕千山终于疯了?
服了沉香散的人,确实会变得神志不清,思维癫狂,但慕千山脸上的表情太过冷静,又让他觉得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一丝怀疑在心头蔓延开来,尽管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成蹊脸色还是变了变:“真的?”
慕千山点了点头。
“你说什么?”成蹊这才反应过来,声音都拔高了两个度,语调里充斥着难以置信。
“二殿下还没死,”慕千山伸手,给他递了毛巾擦衣,叹了口气,“你方才说的话还算数么?”
“怎么不算数?”成蹊霍然站起,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二殿下人在哪儿?我要见他!”
慕千山想到明玄的病:“你现在不能见他。他失忆了,昏迷了三个月,连我都不记得。近几日病情才好一些,醒过来。”
他知道成蹊为何如此激动。嘉安帝是主和派,而明玄则是主战派。当年他一家人正是遭到关外人屠杀而死,唯有他幸免于难,从了军。
但是这几年,他眼睁睁地看着慕沉、谢漼在战场上死去,范胥也被丰乐帝忌惮而死,慕千山更是在丰乐帝的默许之下吃了不少苦头,差点没命。嘉安帝和丰乐帝的行径如出一辙,朝中乱臣当道,还想要削去慕千山手里的北疆兵权,为这样的君主做事,他心里早就寒了!
成蹊满腔的激动冷却下来,为难道:“是这个理。但……我就远远地看他一眼,看完就走,行不行?”
慕千山刚要说话,便听见窗外似乎有什么细微的动静一闪而逝,脸色倏然阴沉下来。
“谁?”
断喝出口的同时,他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地到了三丈外,伸手推门!
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寒风灌入室内,将屋里的炭气一扫而空。成蹊打了个激灵,便听慕千山低声道:“不好。”
他眼底闪过一线寒光,顾不上什么,运起轻功便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了上去。
梅枝掩映,枝条上的碎雪扑簌簌掉落。
明玄伏在桌上,似有所感地睁开眼,抬起头来。
他感觉有些疲惫,揉了揉额头,眼底还带了点未睡醒的水光。屋里静悄悄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月光越过窗格,投射到他的桌上来。
屋外传来敲门声。
“明玄,你睡了吗?”
明玄听出是慕千山的声音,应道:“没有。怎么了?”
他走过去将门打开,只见对方正立在门口。看到他,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方才的动静太轻微,慕千山怀疑自己可能是沉香散吃出了幻觉,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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