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麓, 等会儿还有事吗?有家长想问你长洲市钢琴公开赛的事情,学校高一有好几个进了复赛的。”艺术部的老师叫住了他,“还有一个以后打算走专业路线的。加个联系方式?”

  “下次吧。”江麓拒绝得干脆。

  妈妈突然来了, 爸爸知道吗?

  冬天, 着点儿凉就能让她发半个月的烧。她身体刚好没多久……如果爸爸知道,绝不可能同意。

  艺术部的讲话流程比之附中本部, 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冗长, 这会儿距离收到商泊云的消息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我先失陪,付老师。”

  眉宇间的情绪不动声色, 江麓拧开了广播室的门把手,直到出来之后, 脚步才变得焦急。

  焦虑之中又升起不自胜的喜悦,怀着微妙的侥幸,觉得妈妈短暂离开疗养院也没有关系。

  他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读书、钢琴或者别的理由, 总之爸爸说, 他不应该去打扰她。

  隔着视频见面也可以,但也要先询问合适的时间。

  江麓很快地从楼梯口出来, 沿路有不少认识的人, 音乐社的谁和他打了招呼,他匆匆应了一声, 干脆跑了起来。

  校园大道梧桐都枯了,巨大的“Y”字形枝桠向南北的天际伸展, 有好些偷溜出教室的学生, 结束和老师交流的家长都往校门的方向走。

  奔跑的少年和他们背道而驰。

  又经过两栋教学楼, 再上两层楼, 走廊上站着很多人,许葭禾正在和她爸爸说话, 看到满面潮红的江麓有些意外。

  “江麓,家长会还没结束,叶老师在教室里。”她说。

  江麓点点头,仓促地向她道谢。

  心脏跳得极其剧烈。

  “这就是江家的那个孩子吗?”许葭禾的爸爸低声问。

  隔着窗,能看到教室最后面全副武装的女人。叶明薇一病十数年,听说最严重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踏过了鬼门关。

  “明盛的江家?对。”

  许葭禾的爸爸神情了然。

  说起来,他也很多年没看过江盛怀的妻子露过面了。

  江麓的脚步停在了教室的门外。

  背上淌着热汗,这会儿穿着的校服外套也嫌热。

  因为家长会,教室里特地开了空调。平时高主任总说要增强抵抗力,路过看到哪个教室关了门,还会打开门忍不住啰嗦几句。

  所以何畅那会儿换座位的理由理论上很诱人。

  今天是晴天,但还是有点冷。

  妈妈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坐在他的座位上,戴着帽子,手里捧着个冒热气的纸杯。

  她侧着脸,和商阿姨在说着什么。

  商阿姨很健谈,所以她眼睛里一直噙着笑。

  商泊云走过来,替她们两个重新拿了喝的。

  悬着的情绪忽然就降落了,尽管心跳依然惯性的惴惴不安。

  “不是说只要一会儿吗?”

  商泊云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艺术部那儿等的有点儿久。”江麓声音发虚,“你知道,所有学部的教导主任都是一个风格。”

  商泊云给他手里塞了一个相同的纸杯:“高主任的不同版本。”

  江麓笑了下。

  “妈妈。”

  叶明薇回过头看他。

  口红没落在纸杯上,叶明薇的嘴唇不见一点苍白。

  “小麓!”

  她想站起来,但江麓先走了过来。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怕你告诉你爸爸。”叶明薇说。

  如果早知道,在一开始的开心之后,他确实会和江盛怀做一样的选择。

  他不能自私地只为了自己。

  这会儿他站在叶明薇面前,低着头。

  “嗯。”

  “但是妈妈你能来,我很开心。”

  叶明薇忽而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开心那就笑一笑。”

  一直都握着温水,所以她的指尖也暖乎乎的。

  叶明薇分开手指,用力地把江麓的嘴角向上按去,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睛认真望着他僵硬的“笑”,然后自己先破功。

  “哈哈哈……”

  叶明薇乐得不行,江麓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眼尾弯起。

  “……咳咳。”

  江麓神情一变,连忙弯下腰去,用手轻拍她的背。

  “咳……没事,我没……咳咳!”

  咳嗽声越来越剧烈,羽绒服包裹着的叶明薇痛苦地蜷成一团。

  讲台上,一直被陈新平拖着说话的叶凝匆忙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

  叶明薇听得到他们焦急的声音。

  费了很大力气压住咳嗽,她重新摆正了身子,涂了腮红的脸咳出了病态的潮红。

  “我笑太用力,呛着了。”她说。

  江麓垂着眼,长睫掩盖住了她所熟悉的不安。

  教室里的人都被刚刚剧烈的咳嗽吸引了。

  叶明薇讷讷地把口罩戴上去:“……对不起,小麓。”

  江麓摇摇头:“慢点儿呼吸,再休息一下。”

  一只手仍在轻缓地拍着叶明薇的背,另一只手扣在椅子边缘,绷紧得毫无血色。

  商泊云沉默地看着,忽而道;“咳嗽的话,口罩先不要戴着。”

  江麓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俯下身子,手指很轻巧地递了上去,替叶明薇摘下了口罩。

  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教室外的风是冷的,呼吸不畅的感觉消失了,叶明薇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不敢再随意波动情绪。

  “要不,先回疗养院吧。”叶凝犹豫几秒,终于出声。

  “嗯嗯。”她连忙点头。

  江麓扶着叶明薇站了起来。

  还有好几个家长在等着叶凝,叶凝一打眼,看向了商泊云。

  没等她开口让商泊云帮忙送一送,热心肠的小商同学已经走了过去。

  江麓很自然地把手机递给了他。

  “帮我拨个电话。”

  “给纪叔?”

  “对。”

  “麻烦商泊云了。”叶凝松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和商红芍道谢,“江麓他妈妈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应该的。”

  商红芍收回目光,转而和叶凝聊起了商泊云的学业情况。

  听到江麓说“没事”,叶明薇的表情却依然有些不安。

  走廊上人很多,她摸了摸口袋,还好今天多拿了几个口罩,还可以换上新的。

  她是趁着护士长今天调班,悄悄从榕谷跑了出来的。

  从阿盛和张秘书电话中才得知家长会,虽然是一时冲动,但也算全副武装。

  明明不想让他们父子俩担心来着的。

  叶明薇握了握江麓的手。

  “家长会开得怎么样?”江麓忽然问。

  “挺好的。就是你们学校的老师说了好多,我都记不过来了。”叶明薇一愣,紧绷的心绪也缓和了下来。

  “看了你的成绩单,没有偏科。物理比我那个时候好多了。”

  “妈妈,你念的是文科。”江麓笑了下,“而且物理,我一开始也不是很好。”

  余光里,商泊云和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正在给老纪打电话。

  察觉到他的目光,商泊云扭过头来,口中还在说着什么,又下意识地点点头,大概是在和老纪确认时间地点。

  “我就要回榕谷了。”

  叶明薇望向人头攒动的校门口,不自觉握紧了江麓的手。

  小时候绵软一团的小爪子,现在指节分明,修长而有力,有薄茧压过她的掌心。

  久不弹琴,叶明薇的手中早就没有了苦练的痕迹。疗养院的小护士总是羡慕地捧着她的手说“江太太是有福气的人”。

  “纪叔还没来。妈妈,再陪我坐会儿吧。”江麓说。

  叶明薇的惆怅烟消云散,她欢喜地点头。

  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座椅上零落着最后的枯叶,叶明薇没有拂去,反倒孩子气地直接坐了下来。

  两个人说话,大多数时候是叶明薇在说。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外界的新鲜,叶明薇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

  江麓专注地听,眼睛看着她灵动鲜活的面孔,长睫时不时轻眨。

  商泊云没过来。

  他在校门口和门卫大爷闲聊了一会儿,然后等到了老纪的电话。

  说是正好在外面,所以仅仅过了十五分钟,熟悉的迈巴赫就开到了附中门口。

  “这下真要回去了。”叶明薇说,“我再不回去,护士长都要急疯了吧。”

  说话的这点间隙,她还抽空回了好几条消息,一再要她们别告诉阿盛。

  女人裹紧厚重的羽绒服。

  头有点晕,叶明薇抿唇,让自己的背尽量别显得佝偻。

  手搭在了江麓的手臂上,叶明薇觉得自己像只企鹅。

  因此她又悄悄地笑了笑。

  车门已经开了,老纪如临大敌的等着。

  “妈妈。”

  叶明薇回过头来,那双他所肖似的桃花眼认认真真地等着江麓剩下的话。

  “忘记和你介绍了。”

  压抑了一整个下午的情绪在这刻忽然破开一个小口,所有的酸涩涌了出来,浸泡着他的心脏。

  记忆之中,一直是这样的去注视,只能隔着距离注视。

  所以当妈妈来到他身旁时,连快乐也会有负罪感,童年时很多次以为自己会彻底失去她,因此每次相见和道别也无法不患得患失。

  以至于到后面,交谈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但这一天,这一刻,在鼓胀的酸涩之中,又包含着一种近乎预感的冲动。

  如果现在不告诉她——

  “他叫商泊云。他是……”

  叶明薇露出意外的神情:“小商已经告诉过我名字了。”

  江麓的嘴唇微动,手指忽而被商泊云勾住。

  巨型犬垂眼,静静地摇了摇头。

  江麓深吸了一口气,理智回笼:“他是我最重要、最亲近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呀。”叶明薇伏在车窗边沿,“妈妈很替你高兴!”

  “你们快进去吧!外面风大。”她努力地挥了挥手,口罩也挡不住她的雀跃。

  车窗重新升了上去。

  两个人并没有先回教室,而是目送迈巴赫消失在道路尽头。

  校服的袖口肥大,遮盖住了勾缠在一起的手,不过,两个男生牵着手,虽然怪异,其实也不会被人想多。

  谁也没走,就这么握着,商泊云忽然叹了口气:“江麓,我好冷。”

  “那我们回教室。”

  商泊云却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在暮色里将他给抱住。

  “要抱抱。”

  商泊云的脑袋搁在江麓的肩膀上蹭了蹭。

  有疑惑在心里生出,同时越发明白九年之后的江麓为什么压抑着那么多的痛苦,但商泊云什么也没问。

  “你——!”

  江麓惊呼出声。

  说是拥抱,结果商泊云直接把人给整个抱了起来。

  悬空感令人很不安,江麓下意识勾住了商泊云的脖子,腿也搭在了他的腰上。

  “哪有这么抱的。”江麓恼得想咬他。

  “怎么不算。”商泊云闷笑出声,一只手托着江麓的屁股,一只手搂紧了他的腰。

  锻炼是很好的习惯,幸好他坚持了很多年,核心稳得可以拉雪橇——如果有这么个机会实践的话。

  “你放我下来。别人都看着我俩!”

  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一对十七岁的恋人,两个男生的拥抱也似游戏或捉弄,幼稚的少年心思谁都会有。

  “让别人看着吧。”商泊云得意洋洋地抱着江麓往前走,“如果有人问,我就说,这是我从澳大利亚偷回来的树袋熊。”

  热气从脖子直接冲到了天灵盖,江麓干脆破罐子破摔,手搂得死紧,腿缠着商泊云的腰腹,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

  暮色氤氲开暖绒的颜色,这是冬日难得的晴朗,校园都在干燥的夕阳里。

  江麓却不由得想起了水雾濛濛的壶山。

  高台碧色,无上金身,他和商泊云如出一辙,其实并不笃信鬼神。

  手上的那串菩提现在压在商泊云的脊骨上,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

  在不可知的未来,在某一刻悲观的预感之中,如果一定要江麓选择一个可以去信仰的——那允诺他的神佛应该穿着附中的蓝白校服,语调懒散,捉弄完他又过来咬他的耳朵。

  听起来很不靠谱,可江麓愿意付诸虔诚。

  十七年背负原罪,理应怀着愧疚、为了自赎而活。

  想亲近的无法去依赖,但一霎窥见天光,是不是从今往后,会有人和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