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麓不想吵醒商泊云, 一直维持着伏在桌上的姿势。

  商泊云睡得很熟,多媒体教室的窗帘没有拉上,窗外是寂静的月亮, 而浅白的灯光落在他的额发上。

  这个人鼻梁高挺, 眉眼深邃,因此映出的阴影也颇有浓墨重彩的意味。

  没来由的, 江麓想起很久之前他所见的一幕。

  大概是五岁的时候吗?总之, 那时妈妈的身体还没有彻底衰败。

  他攥着一枝蔷薇,从花园跑到书房, 在即将进门时却又止住了步伐。

  午后的书房光线温柔,阳光穿过落地窗, 而妈妈枕着书小憩,脊背微微起伏,长睫柔软的低覆。

  总是在工作的爸爸垂眸, 就那样长久地、静静地看着妈妈。

  花园的蔷薇开了, 他摘了开得最好的那朵。

  满室的书籍都是陪衬,小小的他也是无声的背景, 他似懂非懂, 没有推开半掩的门。

  年岁一点点走过,他逐渐懂得并见证了父亲不消弭的深情, 却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夜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感情的眼神。

  因为他也开始学会凝视着一个人。

  睡得很沉的少年忽而闷哼了一声, 眉心蹙起, 像是快要醒了。

  江麓回过神来, 居然有些慌张。

  被商泊云无意识抱住,然后就这么看着他发了一节课的呆——太诡异了吧!

  下意识不想被商泊云发现, 江麓在商泊云醒来之前十分欲盖弥彰地闭上了眼。

  小江同学确实时常选择逃避。

  *

  熟悉的下坠感。

  意识比珠子先坠地,一片黑暗之中,量子以不确定的方式运动,商泊云熟练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确定的十七岁。

  狗爪子动了动,商泊云这才发现,自己晚自习那会儿居然搂着江麓睡的。

  完全没印象了。

  要不将错就错,一直抱着?睡迷糊了做出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吧?很正常吧?

  商泊云蠢蠢欲动,然后发现——江麓睫毛微颤,眼珠子不安地轻轻动了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迅速产生。

  江麓在装睡?

  “睡迷糊”的商泊云打了一个刻意且做作的呵欠,手臂带着自己往前贴了贴,含着戏谑的目光掠过江麓的脸。

  商泊云慢吞吞地凑了过去。

  江麓绷着嘴角,极力自然地缓缓睁眼。

  商泊云憋笑。

  小扇似的长睫抖啊抖,江麓的心情磕磕绊绊,然后,望进了一双笑意明炽的眼睛。

  商泊云语气笃定:“刚刚,你在偷看我睡觉。”

  ……!

  江麓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通红。

  他语气有点儿生硬:“我也睡着了的。”

  商泊云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好吧。”

  “其实,是我在看你睡觉。”

  江麓神情愕然,艰难消化着商泊云的这句话。

  铃声猝然响起,江麓立马选择跳过思考:“上课了,还是继续……”

  商泊云抬起手臂,懒洋洋地“哦”了声,然后放开了江麓。

  江麓的表情忽而一变。

  “这是物理课的铃!”

  他没忍心叫醒商泊云,一节晚自习就这么过去了。

  “赶回去应该来不及了。”商泊云说。

  “来不及也要来得及。”

  商泊云过于随遇而安的态度令江麓十分不满。

  下一秒,书被狗爪子都抱在手中,商泊云抓住江麓的手腕,掌心滚烫。

  “那就跑吧!”

  *

  江麓从来没这么狂奔过。

  大晚上,被人拉着,越过行逸楼前幽深的走廊。

  有听到铃声打算早点回家的学生踏出了活动室,还没看清人影,就先被风掀起眼帘。

  “卧槽,也不用这么赶着回家吧?敲的又不是灰姑娘的魔法钟声。”

  相声社的社长好赖站稳了,两个人型轮廓迅速从她眼前掠过。

  秋风无边无际,穿过渐渐剧烈的喘息,走廊忽明忽暗,商泊云的侧脸有明朗的轮廓线。

  手腕上的温度在风中格外清晰,今晚认清了的心意疯狂涌动,江麓任商泊云牵着他往前跑,发觉自己始终挪不开目光。

  *

  爱岗敬业的高主任正在夜巡中。

  秋月圆满,鸳鸯成双,附中的未来势要牢牢抓在在他手上。

  这种时候,最好缉拿小情侣了。

  附中校园很大,树也种得多,大晚上影子遮蔽,哪哪都是视觉死角。

  虽然校园里路灯安了不少,但为表震慑,高桂生在巡逻时向来带着他的24K钛合金手电筒。

  “那边的同学!都出来!”

  隔着疏密相间的枝桠,高桂生目光炯炯,一眼就看到了抱在一起的一双人影抖了抖。

  他举起审判的手电筒扫了过去。

  “高几的?高三可是要上晚自习的!晚自习就让你们这么拿来虚度?”

  高桂生杀气腾腾地冲了过去,那对鸳鸯一个激灵,瞬间拉着手跑了。

  “嘿!还敢跑?”高桂生怒了。

  高桂生气沉丹田,将手电筒塞进了内衬兜里,拔着两根萝卜腿狂追。

  “给我站住!敢做不敢当?前面可是有监控的,现在停下来还能从宽处理!不然明天我去监控室一查,统统完蛋!”

  行逸楼的植物长得太好,冲开密匝匝的八角金盘,那对鸳鸯早已经不见踪影。

  高桂生目光逡巡,四处张望,猛地再次瞅见远处牵着手狂奔的两道人影。

  “好啊,还跑挺快!”

  高桂生咬定青山不放松,再次气沉丹田往前追。

  “是往行波楼跑了……果然是高三的!”

  *

  “商泊云,我……我怎么感觉……后面有人在喊我们站住?”江麓喘着气开口,瞬间吃了一嘴的风。

  “听错了吧!再说我们要回去上物理课呢。”高三的教学楼就在前面了,再爬个楼梯就能到教室,“你还能跑吗?”

  “可以的。”但是后面的呐喊声好像越来越清晰了,声音总觉得也很熟悉,江麓实在有些在意。

  手腕上的力气忽而大了点,商泊云圈着他的腕骨,说话的声音格外轻快。

  “你不知道走夜路回头,晚上是会被鬼找上门的吗?”

  江麓瞬间没了回头的心思。

  常年晨跑,牵着个小江同学,商泊云也跑得飞快,等他俩噌噌爬上二楼,教室里,赵百凌刚刚放下教案。

  “哟。你俩这是演哪出?这也没到十二点啊。”赵百凌打趣,“整得和落跑公主亡命情人一样。”

  教室里爆发出哄笑,唯有一只锅盖刘海轻哼了声。

  商泊云脸不红气不喘,很自然地喊了声“报告”,身后的江麓还在缓缓平静呼吸,连忙也抬着眼睛看了过来。

  眼角都跑出眼泪了,一张漂亮静秀的脸因此看起来又乖又可怜。

  赵百凌顿时涌起点长辈慈心。商泊云虽然活泼了点,不过江麓可是好同学。

  他大方地挥了挥手:“都坐下吧。看你们手里拿着物理作业,我就不计较了。”

  “商泊云,上来把答案写一下。”

  商泊云应了一声。

  “跑完步水别喝凉的。”

  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揣着还热乎的物理作业往讲台走了。

  *

  高三的教学楼下,高桂生扶着膝盖大喘气。

  “两个小兔崽子,撒腿就没,别让我发现是谁……”特别是前面那个个子高的,别不是学校体训队的?牵着人都跑那么快。

  他锤了锤腰间盘,缓缓直起身来。

  一片硕大的八角金盘的叶子从头顶飘落,高桂生终于觉得头顶有点凉。

  他捡起绿色的阔叶,喃喃道:“明天让校工都砍了算了?”

  改成小叶女贞、大叶黄杨,看那群小情侣还能躲哪儿搂搂抱抱。

  *

  四节晚自习上完,终于到了放学的时候,联考的战线拉得太长,以至于下课铃响了,教室里依然安静。

  赵百凌扫了这群半大的孩子:“还沉浸着呐?那我把明天上课的内容提前讲讲?”

  陈彻打了个哆嗦:“不用不用!”

  顿时,教室里的椅子动了起来,纷纷从物理中清醒过来。

  十点半,路灯明亮,校园大道人影散乱,住校的人往宿舍楼走,不住校的人各回各家。

  自行车叮铃远去,迈巴赫降下了车窗。

  商泊云挥挥手,和坐在车后的小少爷道别,而后看着黑色的SUV离去。

  基本可以确定,“穿越”的必要条件有且只有一个:和江麓睡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听起来不太正经,但只能怪老天爷太过别出心裁。

  他走在多年以后早已加宽成沥青道路的小道上,影子被月亮拉得老长。

  半岁的商熊猫正等在小区的路口,商泊云干脆跑了起来,然后笑嘻嘻地抱起了它。

  *

  迈巴赫疾驰,仪表盘亮着冷蓝的光。

  “辛苦了,下课这么晚。”

  老纪知道他回去还要练琴。江麓摇摇头:“大家都这样。”

  老纪叹气:“那可不一定哦。我家那个小混蛋还得他妈妈守着才去上晚自习呢。”

  “李阿姨会每天都陪着他吗?”江麓问。

  “是啊。”老纪叹气,没有少爷命,也得像少爷一样供着,“他要是有您一半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江麓只是笑了笑,任老纪继续絮叨家长里短的烦恼。

  江家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十月末,蔷薇的花期已经结束,夜色里,墨翠的叶子绕着一圈莹莹的边,枝头缀着的果实像是红色的玛瑙。

  弹过几遍曲子,江麓才终于能够休息。

  也许是跑得精疲力尽,当天晚上,他沉甸甸地陷入梦境。

  意识沉重,四下都是浓重的黑,乌压压地将人包裹,让江麓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他忽的想起了商泊云那时候的玩笑。

  “……走夜路回头,是真的会有鬼找上来吗?”

  但是出现在梦里的那个鬼——

  怎么会是成年了的商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