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多大?

  江麓坐在车后座回忆。

  “映雨是考不上央音附中了, 不指望她。”

  因为父亲的话直接失眠到了清晨,上课时神思也有些恍惚,然后就听到谭枳明念叨的声音。

  “小麓, 小麓?”

  他有些迟钝地抬头, 声音温顺:“谭老师,抱歉, 我有些没休息好。”

  所以, 是三年前,谭映雨和他都即将中考的时候。

  那一年他将满十四岁, 因为很少庆祝生日的缘故,江麓对于自己每个年龄段所经历的事情, 偶尔会有些时间上的记忆模糊。

  难过,更加焦虑,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但父亲、老师, 许多人都给他指了一条出路——拿下那些比赛的冠军,一步一步往上爬, 成为比“叶明薇”还要更天才的钢琴家。

  如此长到十七岁。

  城市的霓虹渐渐落在车身后, 疏星树影,在夜色里浮动, 迈巴赫远离了市区喧嚣的车流,往远处看, 依稀能够看见古镇暖橙如花的灯火, 高塔飞檐, 在月光下是格外柔美的轮廓。

  “晚上看古镇更不一样, 听我老婆说,这儿还有不少活动, 什么什么汉服夜游之类的。”

  榕里古镇本质上是康养型的文旅地产,明盛规划并运营了它,商业化也是必然的选择,以商养古,反倒有种历久弥新的意味。

  进了古镇,车行二三里,才是榕谷的入口。

  入口处,保安亭的人认得这串长A开头的连号车牌,依然在和疗养院的确认后才放行。

  温暖的木色建筑仿的是江南园林的布局,澄明的灯光照着,并非是人们印象中有些冰冷的疗养院。

  “江太太还没歇下,听到您要来,很开心。”

  疗养院的护士长在楼下等他们,看到江麓过来了,立马迎上前去。

  “国庆假期也很忙吧?上次见您,还是半个月前。”

  客气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寒暄,带着几分关心的意味。

  江麓温声应和了她的问询。

  穿过接待大厅,穿过回型的长廊,电梯往上,能看到疗养院内颜色繁复的花木,十月也生机勃勃。

  置身其中,很容易让人忘记这儿居住的都是衰弱的病人。

  南向的顶楼,复式套房,一整层都只为一个人私有。

  护士长正欲上前敲门,江麓摇了摇头:“就送到这儿吧。”

  “纪叔,还要麻烦你等我一会儿了。”

  老纪连连点头。

  护士长道:“正好去楼下的餐厅用点夜宵。”

  老纪搓搓手:“那可太好了。”

  两个人转身离去。

  门铃声响了。

  一道柔和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门没关,小麓。”

  江麓的手落在门把手上。

  单凭着某种突然涌起的冲动,他突兀的在夜晚来到了这里。

  门开了。

  很欧式田园风的装潢,房间盈满了暖色的光,如能忽略那些位置隐秘的医疗设备,这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温馨的度假别墅的房间。

  苔绿色的沙发上,长发的女子已扶着椅背站了起来。

  “在门口愣着干什么呀?”叶明薇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儿开心的红,“过来。”

  江麓的喉咙莫名有些发涩。

  他快步向前,扶住了叶明薇。

  “不用特地来门口接我的,妈妈。”

  他的手落在了叶明薇的掌心,凉意递了过来,明明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极其舒适的恒温。

  “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妈妈的身体好了很多。只是多几步路而已。”叶明薇有些无奈。

  江盛怀也好,江麓也好,每次都对她的身体如临大敌,可她最近确实觉得自己好了不少。

  在这儿长年累月地被照顾着,总还是有些起色。

  “有半个月没来看您了。”江麓和她一道坐在沙发上,刚刚那一瞬间的哽咽就被他压了下去,“我……”

  脑海里又浮现出商泊云和他妈妈相处的情形,他抿了抿唇。

  “妈妈知道,你要去京市上课,你爸爸都和我说了,妈妈怎么会怪你呀。”叶明薇声音温和,“何况你在长洲念高中,要来看妈妈很方便,不是吗?”

  江麓哑然。

  其实不是的。

  他要在完成那些不胜数的练习之后,才可以在父亲的允许下见自己的母亲。

  “小麓,不要任性。”

  “小麓,好好练琴。”

  “小麓,别总打扰妈妈,不要把自己当需要照顾的孩子。”

  “小麓,为了你,你知道你妈妈失去了多少吗?”

  江盛怀的话又在脑海里盘桓。

  那个时候,在那个栾树如盖的院子中,心中涌起的羡慕与思念明明那样清晰。

  可当他在叶明薇面前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他身体衰败、温柔抑郁的母亲一定又会担心。

  那句本来想说出口的“我很想您”便没有说出来。

  “我昨天刚从京市回来,在谭老师家里上了五天课。”江麓微微坐直了些,双手放在膝上。

  “映雨还在练琴吗?”

  “已经只学文化课了,她想考华清。”

  “华清啊……志向真大。”叶明薇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笑道,“怎么不来长洲大学?长洲和华清一样,都是最好的那几所大学了。”

  “她想学建筑,长洲的王牌专业好像是计算机。”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了商泊云的模样。

  那个一开始被高桂生当做“玩物丧志”的计算机社,在高二即将结束的时候拿了一个全国冠军,商泊云的目标大学应该就是长洲大学吧?

  “那我们小麓想去哪儿?”

  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在江盛怀规划好了的道路上,他会去柏林或者费城,读顶尖的音乐学院或者拜入叶明薇恩师的门下。

  江麓说出了那两所学校的名字。

  叶明薇的眸光闪过怀念,她在央音念完本科后就出国继续深造了,那段时间已经模糊,回想起来只觉得都是明亮的快乐。

  “真好。以后小麓和妈妈还会是同门。”

  “只是那样,留在长洲的时间就更少了。”江麓说。

  叶明薇看着他,忽而问道:“在附中怎么样呢?”

  “附中吗?很好。老师,同学都是很好的人。课业有点累,但是也跟得上。”

  “最近周末,还会和同学一起在上午写作业。”江麓一顿,“在练完琴后。”

  “今天还去了同学家里。他家也有一个院子,不是很大,没有种花。”

  叶明薇眨了眨眼。

  “种了很多很多蔬菜,茄子、白菜之类的。”

  江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花园”。

  “在他家吃了午饭,还和他家的小狗玩了。”江麓伸出手来,手指早就恢复如常,腕上还有一点很淡的红痕,“然后,我就过敏了。”

  “爸爸说您对动物的皮毛过敏。”江麓的神情有些孩子气,在叶明薇面前,他下意识地懂事,却又不想是外人眼中温和有礼的“学长”“少爷”。

  江麓望着叶明薇,那双与她肖似的桃花眼中居然带着一点儿开心,“没想到,我也是。”

  ——除却钢琴之外,他和他的妈妈还有其他关联。

  叶明薇愕然。

  心中转瞬就有酸涩生出。

  “是妈妈疏忽了,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大半时间都在病中,叶明薇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想起了白天叶凝打过来的电话,指尖幅度很小地握起,又松开,“后来是去看了医生吗”

  “嗯,我同学陪我去的。”

  “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光是听到窗外商泊云随意的语气,都会觉得烦躁?

  他点点头。

  他们又继续聊别的事情,大半时间,都是江麓在说,叶明薇听着。

  太久不见面,能说的事情其实很多,江麓事无巨细,又小心翼翼筛除会令叶明薇担忧的部分。

  比如他几次的焦虑,比如将要到来的一场国际大赛。

  这些,都不要说出来。

  时针渐渐走完了一圈,门外想起了护士长轻缓的敲门声。

  江麓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已经待得太久了。

  “妈妈,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下次,再和爸爸一起过来看您。”他站起来,“九点,是不是已经有些晚了?”

  叶明薇故作苦恼:“我确实很容易犯困。”

  江麓的脸上很快浮现出懊悔的情绪。

  “你来看妈妈,妈妈很开心,为什么要自责?”叶明薇看着江麓,露出笑来。

  为什么要自责呢?

  江麓也不明白,也许是知道自己从一出生,带给她的就只有缠绵余生的病痛吧?

  然而她的手温柔地轻拍着他的发顶。

  叶明薇道:“妈妈很久没听小麓弹琴了,给妈妈弹首曲子,妈妈听着睡觉好不好?”

  套房南向的落地窗前,有一个单独开辟的阳光房,一架钢琴犹如装饰一般,在这儿静静驻足了很多年。

  叶明薇很早就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长时间演奏,到后来,也不过很偶尔的时候弹奏几回记忆里的曲子。

  江麓立马应了下来。

  坐在琴椅上时,才想起来问:“妈妈,您想听哪首曲子?”

  伴随着身体的衰弱,其实记性也不如从前,不过叶明薇并不想让江麓知道。

  “弹你最擅长的,让我也听听看,谭枳明是不是比我更适合当你的老师。”

  秋夜的月光和虫声一起落在了窗外,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在这刻终于获得了安宁,江麓按下琴键。

  卧房的门半掩着,微暗的光线中,叶明薇闭着眼,却仿佛看到了窗外如水的月光。

  ……Clair de lune。

  舒缓、流畅,从始至终都在从容的流淌。

  好吧,谭枳明确实比她更适合当小麓的老师。叶明薇慢吞吞地想。

  她的睡意来得很快,喉间忽而涌起一股痒意,她想要咳嗽,又生生压下。

  那双苍白的手揪着被子,终于掩盖了下来。

  她弓着背,往被子里蜷了蜷。

  脉脉的钢琴声中,叶明薇沉沉睡去。

  江麓在钢琴前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他步子很轻,走到了门扉半掩的卧室外。

  叶明薇侧卧着,被子微微隆起,像一座小而安全的堡垒。

  “妈妈,晚安。”

  江麓抬手,熄灭了客厅里温暖的灯光。

  “江太太已经睡下了吗?”护士长等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轻。

  “是。”江麓将门合上,“今天麻烦您等到现在了。”

  “这是我的工作。”护士长笑得很熨帖,又引着江麓下楼了。

  餐厅的夜宵都是榕里古镇上的小吃,老纪把夜宵都给尝了个遍,这会儿满足得不行,等江麓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提了两个打包盒。

  “嘿嘿,想拿回家给我老婆尝尝,我俩一直没啥时间来古镇里玩。”

  老纪的儿子也是高三,家里天天鸡飞狗跳,他妻子索性辞了工作全职陪读这一年。

  “不过,等明年就好咯。”

  一想到自家的混小子即将高中毕业,老纪就觉得分外解脱。

  明年。

  江麓微怔,心中一瞬生出惋惜,但很快又化作释然。

  分别无可避免,人都是往前走的,谁都不例外,而且这三年,正如他和叶明薇所说的——

  很好。

  山中已是一片深静的幽暗,唯有路灯沿着山道,一盏又一盏的亮着。

  驶离榕谷,出口的保安敬职敬责,在亭下目送连号车牌的离开。

  古镇里,夜游的人群也早就离去,灯火明明暗暗,引擎声呼啸,江麓抬头,隔着车窗看到了一轮月亮。

  临近十五,月亮的轮廓渐渐饱满了起来。

  江麓的心中忽而一动。

  他还欠商泊云一张照片。

  点开相册,时间最近的,仍然是隔着舷窗拍下的那一张。

  从京市回来、在栾江剧场外见到商泊云之后,及至这一天结束,江麓发觉自己终于获得了奇异的安宁。

  梦中纷繁的混乱也已经远去,他可以将梦和现实分离,所以不必再心虚的遮掩。

  “商熊猫,跑快点儿。”

  商泊云手里的牵引绳被拉得老长,不想锻炼的商熊猫则在后头发犟。

  特别关心的提示突然音响了起来,商泊云停下脚步。

  商熊猫以为是自己耍赖得逞,当即摇着尾巴,慢悠悠踱步向前。

  照片里,隔着白色的舷窗,幽蓝的夜空中,高悬着一道弯弓似的月亮,

  【未来老婆】:“你看,商泊云。”

  【未来老婆】:“这是那天晚上,我经过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