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 大卷,身量高挑,和商泊云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眼角的笑纹清晰, 还有对没被商泊云遗传到的梨涡, 于是商红芍女士看起来又有种格外饱满的亲和感。
商泊云很罕见的,居然产生了一点儿做贼心虚的感觉——
才多盯了几眼喜欢的人, 就被家里大人抓到了现场。
但是时间往前走上九年, 商泊云的喜欢已经堂堂正正让商女士知道了。
因此他很快站了起来。
“妈,这是江麓, 之前和你提过。”他说,“一直以来, 都想让你们认识。”
商红芍记性很好,当下了然,但商泊云话里话外未免太郑重了。
名叫江麓的少年气质沉静, 他语气自然地再次开口:“阿姨, 打扰您了。”
模样生得好,声音也乖得很, 看气度大概也知道是温和内敛的性情。
和自家儿子之前来家的那几个朋友——特别是锅盖儿, 完全不一样。
“这有什么打扰的。”
商红芍摆摆手,笑道, “正准备吃午饭吗?”
“马上。”商泊云懒洋洋地接过了话茬,商红芍顿时乐了:“那我回来得正巧, 看看你今天的地三鲜做得到底怎么样。”
“行啊。”
商泊云往厨房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江麓, “别干站着了, 你阿姨很平易近人的。”
商女士白了他一眼,不晓得自家儿子为什么这么能贫。
“坐吧, 小江。”商红芍很快换了称呼,带着股很自如的亲近。
待到商红芍也坐了下来,这才发现江麓的脖子和手上都一片红。
“这是过敏了?”
“嗯,不过刚刚涂了药,已经好多了。”
难怪刚进来就瞧见商泊云抬手往人脖子那怼。
商红芍还不知道商泊云能有这么照顾人的时候。
真新鲜。
别的且不说,先前过年回北方老家,商泊云的老舅让他抱着三岁的表弟去玩,商泊云拒绝的理由十分离谱。
“我手没劲,抱不动”。
小表弟爱哭闹,商泊云这家伙又确实没什么做哥哥照顾人的心肠。
商女士在当时坐在一旁,都差点被他那副凛然不可动的神情说服了。
商红芍想了想,冲刚出厨房的商泊云道:“记得拿把勺子过来。”
商泊云倒是没有想起这回事,江麓的胡萝卜显然不方便用筷子。
他又折了回去。
“表现得还凑合,不过,照顾人还有得学。”商女士最终如是点评。
“已经算有天分了吧?”
商红芍表示勉勉强强。
盛好的饭放在了江麓面前。
商泊云目光探究,像是也想知道江麓的回答。
江麓举着胡萝卜,忍笑道:“那,勉勉强强?”
鲜少看商泊云被人怼得哑口无言,江麓往危险边缘小小试探了一下。
“哦。看来,确实有的学。”商泊云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内心的小恶魔立马翘起黑色的尾巴,“江麓同学,你的手不方便的话,我喂你吃?”
“……”
江麓同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耳尖通红。
“噗。”
商红芍顿时乐不可支。
可太稀罕了,第一次见这么容易害羞的男生,不知道怎么和商泊云玩到了一块去。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看起来好性子,其实切开,多少是有点儿冒黑水的。
“行了,别逗人家了,吃饭。”
商泊云把勺子递给江麓,这次总算没再说别的。
厨房里那句“贤良淑德”也不算商泊云自满的夸耀,两个菜都色香味俱全。
江麓的手只是看着不太方便,握着勺子时其实很自如,他每年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都在京市,北方菜吃的只多不少,所以咬开锅包肉的时候,他是有些意外的。
就和谭枳明特地带他去的最地道的东北小馆子一样。
贤良淑德的商泊云偏过头看他,眼露得意:“好吃吗?”
江麓又咬了一口锅包肉作为回答。
小院的树影又随着天光移动,有很轻的风声和十月也不休的蝉鸣。
商熊猫已经认命地留在了外面,商泊云和商红芍女士偶尔在吃饭的间隙聊几句天。
这对母子长相相似,脾气也相似,说话间都一股闲散玩笑的意味。
但比起商泊云,商红芍的开朗中包含着一种很淡的温柔,商泊云锐利的那一部分全然不存在于商红芍的身上。
有时候温柔反倒是一种更坚定的力量。
江麓边吃边听他们闲聊,有时候也忍不住笑,又想起家里食不言的规矩,只好吃得更认真了些。
又觉得有一丝新奇。
原来妈妈和孩子还可以这样的相处,没有说教,也不必小心谨慎,甚至可以像朋友一样。
他总算知道商泊云那个自在又敏锐的性情究竟从何而来了。
吃完了饭,商女士起身收拾桌子,江麓想要搭把手,商女士却表示不用。
“我们家的规矩,做饭的人不用善后。”
一旁的商泊云语气坦然。
“我也没有做饭。”江麓下意识说。
话音刚落,他就怔住了,以商泊云爱捉弄人的个性,他肯定会慢条斯理地说“江麓同学,你要以什么身份加入这个家”。
……不知是好是坏,总之,江麓也在商泊云持之以恒的“迫害”中形成条件反射了。
商泊云果然勾了勾嘴角。
但他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淡淡道:“下次吧。”
“等我学几个别的菜,而你的手也好了的时候。”
江麓看着自己逐渐消肿的胡萝卜,这才点点头。
未来的生意人商泊云是个合格的资本家,比如他压榨起乔叙的剩余价值时就十分得心应手。
十七岁的江麓同学显然也不是商狗子的对手。
总之,在江麓同学的不知不觉里,他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商泊云很多个“以后”。
整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及至傍晚,晚霞落满栾树的华冠,两个人的作业终于写完,江麓手臂上的风团退去,只留下了一点儿红痕。
“商阿姨,我先回去了。”
商女士正在收银台那思索晚上做什么菜,还是干脆带两个小孩出去吃,就见江麓和商泊云一道从后院走了出来。
“正是饭点,再坐一会儿?”商红芍觉得有些可惜,“阿姨的厨艺可比商泊云的三脚猫水平好。”
商泊云哼笑了声,道,“商阿姨,以后有的是机会。”
江麓也点头,商红芍女士这才作罢。
商熊猫一个下午没见着江麓,登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江麓微微弯腰,想要摸一摸它的头,一旁的商泊云轻哼了声,江麓又收回了手:“下次再见。”
商熊猫只好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老居民区外,黑色的迈巴赫忠诚而准时的等候。
江麓上了车,跟了一路的商熊猫还在等他回头,又被自己的主人无情嘲笑了好几声。
“药记得晚上洗完澡后再涂一次。”
“好。”
“氯雷他定的话——”商泊云回想那会儿社区医院里听到的医嘱。
“今天不用吃了,林奶奶说一天一片。”
商泊云看到江麓的眼神中带着点控诉,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些保护过度了。
十七岁的身躯里藏着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抛开性格中一脉相承的部分,商泊云偶尔也会觉得十七岁的江麓太年少。
记忆里床笫纠缠过的那个江麓独当一面,冷淡又拒人千里,除却一点点生理上的需要,他对于商泊云再也没有别的任何要求。
在感知到草蛇灰线中的细节后,商泊云一度希望,江麓能和他多说一些,或者多依靠他一些。
这份“希望”暂且没有往控制欲发展的趋势,却也被商泊云带回了高中时代。
但他不能替江麓做决定,无论江麓是二十六岁,还是十七岁。
商泊云垂着眼,露出笑来:“明天见。”
“明天见。”
车窗缓缓升上。
引擎声轰鸣,迈巴赫即将汇入主干道上拥挤的车流。
后排,江麓忽而道:“纪叔,我想去一下榕谷。”
老纪一愣:“去了榕谷可就赶不上回家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会和爸爸说一下的。”
老纪一拍脑袋,憨厚道:“也是我多余问。您想去看望太太,先生他肯定没有什么意见。”
长洲南端的榕里古镇,和气候温暖的宜枫市接壤,榕谷则是建在古镇南山的疗养庄园,环境极佳,配有高端医疗,身体不好的叶明薇在那儿生活了许多年。
大概是九岁之后,“妈妈”渐渐成了一个有些遥远的符号。
很少见面,只从父亲阴晴不定的心情中得知她的身体忽好忽坏。
每个月两次的钢琴课,每个寒暑假日复日的练习里,从谭枳明无法释然的叹息中得知她那些蓬勃明亮、才气飞扬的岁月。
“小麓,不要让你妈妈失望,只有你能够完成她未竟的理想了。”
“小麓,你的天分和明薇一样好。当年在央音,你妈妈可是我们钢琴系的金字招牌。”
“……”
“妈,我知道,小麓是我和明薇的孩子。我当然也爱他,可我就是想不开。如果不是生小麓的时候难产,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他,明薇的身体何至于——”
某个因为焦虑失眠的夜晚,江麓伏在阳台的栏杆上,指尖还在下意识地回忆曲谱上的节拍。
夜风也静谧,他听到了父亲和奶奶通电话时痛苦至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