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陌生感袭来, 江麓有一瞬愣神,然后下意识拒绝了这个搭讪的人。
江老师?
哪有称呼一个高中生“老师”的,又不是商泊云……江麓微不可察地摇头。
他抬眼看去, 意识到自己梦到了一场隆重的晚宴。
思绪清晰又混沌, 梦本就光怪陆离,明明置身其中, 又像是一个旁观者。
环境很陌生。人影往来穿梭, 高脚杯轻盈相撞,澄明的酒液中有熠熠的灯光闪烁。
越热闹的场合越让江麓烦闷。
他越过深红的绒质窗帘。
露台上, 春夜的潮湿铺天盖地涌来,风中带着水汽, 温度很低,江麓的神思终于清明了几分。
露台的门忽而关了。
红丝绒悄然浮动,遮挡住了偏僻的角落。
然后, 带着酒精气息的吻压了过来。
“唔……”江麓猝不及防。
而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真行啊, 钢琴家?江老师?”
这个吻显然都是情绪,横冲直撞, 报复的意味十足。
来不及反应, 男人又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唇瓣,江麓于慌乱中转瞬被他带到身前。
隔着副银边的眼镜, 他垂眼看他,淡棕色的眸子里有幽暗涌动。
……等等, 商泊云?!
不对, 很像他……但他看起来比商泊云要成熟太多, 二十六七的模样, 连身躯都宽阔几分。
可眉眼仍浓烈,这张脸, 属于成年后的商泊云。
这个认知让江麓浑身僵硬。
焦虑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他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事情……
荒诞的梦里,他听到自己以一种冷淡的声音说:“别发酒疯。”
“我没醉。”商泊云终于露出笑来。
他低头看他,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覆盖。
那颗虎牙一晃而过,隐约和十七岁的商泊云重合。
江麓有一瞬失神,而商泊云又靠近了他。
舌尖抵开了牙关,不带任何攻击性,以一种温柔、情涩的方式舔舐过口腔,江麓恍惚间生出荒谬感,他在被商泊云讨好取悦。
商泊云近来确实向他不断释放好意……但是怎么被他在梦中扭曲成了这样?
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江麓变得头晕目眩。
鼻尖相贴,呼吸纠缠交错,潮湿的热意令人觉得有些难耐。
细细密密的水声在耳朵里响起,尾椎骨上攀升出极其陌生的麻意。
思绪好像化作一摊融化了的巧克力,他晕晕乎乎,猛然摄入大量甜食,满脑子都是令人晕眩的多巴胺。
无师自通。
早有默契。
江麓悚然发觉,自己娴熟地回应了商泊云的亲吻,唇齿间也勾连出羞耻之至的喘|息。
因为是梦吗?才把一切事情都合理化。
但多巴胺的快乐是很短暂的,常年被教育不能沉溺廉价的享受,而要追求更高尚的理想,因此江麓的自我保护机制快速上线。
疯了。
他迟缓地思索。
……从哪儿离开都行,翻过栏杆,跳下去都行,江麓胡乱地想,底下的春草绵延,他要立刻结束这个混乱到极点的梦境。
但是为何一切都被放纵,多巴胺哪来的魔力无穷?
他任商泊云将手放在他的腰身,听得他的笑意贴着身躯震动传动。
“……我喝酒了,江麓,你得带我走吧?”
带他去哪?江麓茫茫然抬眸,看着他笑意深深的眼睛,竟隐约察觉到了答案。
商泊云唇角微勾。
鬼使神差一般,江麓抚上了自己的嘴唇。
湿漉漉的水痕顷刻在指尖洇开。
他和商泊云,接吻了。不止一次。
春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花簌簌地落。
栏杆的锁被打开,江麓踏在长阶上,终于如愿坠了下去。
*
剧烈的失重感中,盖着薄毯的少年猝然睁眼。
寂静的机舱里,能听到旅人均匀的呼吸声,或是几声低低的絮语。
航程已将要到终点。
他喘着热气,慢慢地想,十七岁,青春期,做这样的梦很正常,存在幻想很正常。
江麓上过生理课,对此当然不是一无所知。
但问题在于,这个梦……这个荒谬至极的梦里,为什么还会有商泊云?难道是因为商泊云总念叨着“情书”?可那封“情书”只是物理笔记而已。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虎视眈眈,眼中都是不容敷衍的欲念。
和好以来,江麓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商泊云露出性格里锋利强势的那一面了。
然而露台上,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衣冠楚楚,浑身却都是明晃晃的压迫感。
哪怕是状似讨好的亲吻,都充斥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太丢人了。”
耳尖热意沸腾,后背已是一片湿漉漉的凉腻。
江麓有些颓唐地捂住脸,半晌,喉间溢出了一声难堪的哽咽。
*
航线从南至北穿过夜色,终于抵达终点。
周围的人纷纷起来,偶尔有几句懒洋洋的抱怨,浅寐似乎只能带来更深的疲倦。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空乘注意到了神情不对的江麓,快步走了过来。
热气从指缝呼出,江麓松开手,缓缓抬头。
散乱的额发之下,露出一张泛着潮红的清俊面孔。
见多了形色人物的空乘暗暗感慨,这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小少年。
她的神情越发柔和。
“我没事,谢谢你。”江麓的声音有点儿哑,还没从梦中缓过来。
“好的。如果需要任何帮助,请务必和我说。”
空乘又细细看了几眼,确认他表情并未有什么不适,才直起身,姿态优雅的离开。
出了机舱,凉意瞬间让人清醒了许多。
和梦中的春夜不同,京市的夜晚干燥而清朗,没有氤氲的水汽和潮湿的热意。
江麓仰面,看到月亮仍然照着。
*
“十一点了。”
商泊云在院子里写作业。
石桌上书摆了厚厚一沓,一个国庆试卷足足有四五十张,灯光和月光一同落在白纸上,商女士已经歇下了。
商熊猫坐在石凳旁,目光炯炯地昂着头。
试卷上的题算了大半,商泊云下意识转笔,目光看向息屏状态的手机。
——按照江麓的性格,到了京市应该会说一声,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回一句“晚安”,完美的结束这一天。
“嗷呜——嗷!”
十一点的月亮更加亮堂,商泊云捏住商熊猫的嘴巴,语气懒散:“还没到满月呢。”
“呜!”
商熊猫不得其解,只觉得体内的血脉在召唤。
重回少年时的商泊云百无聊赖,终于把题算到了最后一道。
屏幕亮了,消息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商熊猫被声音吸引,又目光炯炯地看向商泊云。
“汪!”
商泊云笔尖一顿,最后一道大题道答案悬而未决,他瞟了眼商熊猫,然后立刻点开手机。
【陈彻】:商老板!救救孩子!我爸妈说我下次考不回原来的名次就把我腿打折!
【陈彻】:国庆来找你写作业!
商泊云:“……”
于是商熊猫眼睁睁看着手机又被随意放下。
“汪?”
十七岁的商泊云撑着脸,忽然感觉自己原来有点矫情的潜质。
“明明以前不怎么和江麓说话,也没什么感觉啊。”
这个“以前”也可以称之为“以后”。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和江麓度过的那些夜晚,耳鬓厮磨不过是床榻间的调剂,对话也通常浅尝辄止。
“……可以了。”
“这里?”
“……”
“就到了?”
“……出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之中,他们至亲密的时刻,也只有这样的对白。
二十六岁的他们之间有床伴的规则,而那些规则里没有互道“晚安”这一条。
商熊猫摇着尾巴,看到原本表情松懈的主人又伸手,将手机捞了过来。
现在,没有规则来划定相处的界限。
商泊云点开静悄悄的聊天框。
所以我想说就说!
商狗子磨了磨爪子。
*
航站楼外,一辆白色的GLE前站着个驼色风衣的中年男人,他的身旁,模样明丽的少女一脸困倦。
“爸爸,江麓怎么这么晚还没到?”谭映雨打了个呵欠。
谭枳明看了眼手表:“说了是十一点,当然就是十一点,怎么,你还能让飞机飞得快些啊?”
谭映雨忍不住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懒得再和她老爹顶嘴了。
再抬眼,她的神情瞬间雀跃起来。
“江麓!这!”
谭枳明低嘶了声,大晚上的,大京机场都是他女儿这一嗓子。
谭映雨好些时候没见到江麓了,这会儿瞬间精神抖擞,谭枳明还来不及说,她就跑得没了影。
“好久不见。”谭映雨两眼弯弯,看向江麓。
“嗯,有五个月了。”
除却寒暑和小长假,平时都是谭枳明来长洲上课。
又见到许久未见的朋友,让江麓也不由得露出笑来,直到此刻,似乎才终于生出几分不在梦中的真切感。
“这几天又要麻烦你和叔叔阿姨了。”
“哎,哪的话。”谭映雨指了指前面,“上车上车!”
前头,车灯亮起,谭枳明将后备箱打开,朝他们挥手。
很快,发动机轰鸣,GLE驶离了大京机场。
“这五天就安心在京市上课。”车往前开,冷白的月色照了进来。
副驾驶上,江麓侧脸淡静,温声道:“我会的,谭老师。”
谭映雨抱怨:“爸爸,人江麓刚到京市,还没休息,你就——”
没说几句,就又犯了困,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谭映雨干脆蜷在了后座,“你就和他说上课,多没意思……”
谭枳明笑道:“你要是愿意练钢琴,就可以帮江麓分担些唠叨了。”
“那可不行……”谭映雨昏昏沉沉地顶完嘴,再度睡了过去。
“这丫头。”谭枳明失笑。
江麓垂着眼,手指点开了聊天。
商泊云的消息在二十分钟前发了过来。
没来得及从梦里回神,先看到了商泊云的“晚安”,天知道江麓那一刻有多慌乱。
谭枳明余光打量了他眼:“给老江发消息?我先前和他说过已经接到你了。”
江麓微怔,声音里藏着几分难堪:“不是。”
谭枳明没听出来。
“唔,坐车时看手机对视力可不好。”
江麓点点头,眼睛却仍盯着屏幕。
半晌,他点开了商泊云的头像。
“爸,求你别唠叨了……”后座,谭映雨含糊的抱怨传来。
“行行行。”谭枳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专心致志地开车了。
聊天框里,商泊云的“晚安”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江麓指尖敲打,犹豫了半天,最终也回了一模一样的字眼。
只是梦而已,梦不是他能控制的。江麓如是劝慰自己。
但心虚一般,那轮隔着舷窗所拍下的月亮,他没有按原本所想的给商泊云看。
江麓摁灭屏幕,极其刻意地将手机放进了背包的最里面。
可是耳朵,还是好热。
他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