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
琴房里, 孟楠满怀着期待,却没等到江麓的称赞。
江麓鲜少走神,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 脑子里都是早上那会儿商泊云露出的小白牙。
那一瞬间, 心跳声如雷,像是有只蝴蝶振翅飞过海上的风暴。
江麓在这一天反复困惑, 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学长, 是我弹得太差了吗?”
而孟楠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下来。
这首曲子他早就提前练习过很多次,上周在琴房, 不过是刻意做出了那么多失误罢了。
如愿换得江麓单独的教导,他这次没有故技重施, 反而极其认真地把曲子从头到尾演奏了一遍。
一旁的关莘等人都露出了赞叹的神情,不敢相信他在一周之内就有这样大的进步。
但是江麓学长反应为什么这么平淡?
这种认知令孟楠感到挫败。
“抱歉。”江麓很快敛起思绪,将那颗虎牙从脑海中挥去, “是我有些走了。”
孟楠瘪了瘪嘴, 正想埋怨几句,好让江麓再内疚些, 温和清隽的少年便走了过来。
“刚刚这个部分——”江麓的声音便近在耳畔。
孟楠看到那双修长的、指节如玉色的手落在了琴键上, 江麓一边轻声哼着某个节拍,一边令旋律在指尖生出, “你弹得太平了。”
声音温和,面容也温和, 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包含着足以震声的力量。
“要演奏得再快一点, 短一点。”
一旁的关莘忍不住感慨:“是真的诶……这样会好很多!”
孟楠的目光却早就那双手所吸引。
从小练习钢琴, 因此孟楠比社团里的其他人都更先知道江麓。
某场比赛, 他被老师领着来见世面,而江麓赢得了第一名。
“那就是江麓, 咱们长洲市有名的天才,好像只比你大一岁。”老师声音感慨,“他母亲也很有名,叶明薇,第一个在海音大剧院办演奏会的钢琴家。”
没有正式认识,先学会了仰视。
此后孟楠所能够参与的一切赛事,如有江麓,他都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原以为他会去京市念高中,却没有想到最后在长洲附中见到了江麓。
“大家好,我是江麓,很高兴大家加入音乐社。”
只能仰视的人近在孟楠的身前,声音清亮,眼神专注,带着柔和的笑意。
就在那一瞬间,长久的仰视骤然变成更为深远、不可说的目光。
“再试一次,好吗?”
江麓温淡的声音落在耳畔,孟楠的神情紧绷,没让江麓察觉到自己的心猿意马。
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旋律再度回响在琴房之中。
等到合奏的练习也结束,已经是暮色满堂的时候了。
时隔一周,每个人都进步颇多,失误也少了很多,到这会儿,大家的神情都放松了起来。
“我觉得比赛稳了!”关莘显得很雀跃。
其余人闻声,也开心的附和,孟楠悄悄打量着江麓,看到他也微微点头,立马露出笑来。
“那我们国庆也来学校练习吧!”
有人看向江麓,问道:“学长,你国庆有没有时间,也来……”
不待他说完,孟楠立刻抢白:“学长国庆要去京市上课。”
“去那么远呀?”他们有些惊讶,长洲与京市一南一北,距离迢迢。
江麓温声道:“已经提前和我的老师约定好了。”
社团的人并不失落,连忙点头。
本来就已经麻烦了江麓许多,高三都是默认自动退社的,所以每一次排练用的都是江麓闲暇的时间。
“不过,要是有问题,随时发消息给我。”
“好!”
大家七嘴八舌地应了下来,孟楠的思绪在嘈杂的声音中渐渐漂浮,要去京市上课的江麓,居然答应了他的邀请,愿意分出一个下午去听他的演奏会。
他目光熠熠,关莘忽而推了他下,半开玩笑:“总觉得你和学长关系好些,我们都不知道他国庆还要去京市呢。”
“是吗?”孟楠忍不住问,“我也只是早了几天。”
“对呀。”关莘笑嘻嘻道,声音中又有几分期待,“要是我学的是钢琴就好了。”
她背着白色的琴盒,蹦蹦跳跳地往前去了。
孟楠往前看去,好些人都围在江麓旁边,边走边和他说话。
江麓很有耐心,一一都回答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攒着柔和的笑意。
孟楠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励一般,他抬脚,也很快跟了上去。
*
一行人挥挥手告别,梧桐大道的尽头,金属的校门上反射着落日的光泽,背着琴盒的小姑娘一脚踏在梧桐叶上,摇摇晃晃转了个圈,另一个中提琴手连忙把她扶住,最后两个人抱作了一团,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国庆后再给学长听我们的合奏!”
关莘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开心。
簇拥着的人终于四散而去,引擎声、车铃声在校门口响起,黑色的迈巴赫驶过老居民区前的一段路,“熊猫超市”的红色灯箱在暮色中格外显眼。
“和您确认一下,是今晚九点四十的飞机。”司机在前面开口,“到京市的时间是十一点,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江麓点点头。
每次小长假来临时,远行是已经固定的事情。
如果是寒暑假,他会在谭家停留更长的时间,谭家甚至有一个属于他的房间。
寒来暑往,江麓如同候鸟一样南北辗转。
郊外的别墅又是灯火通明的模样,江盛怀正在客厅里和人通电话,见他回来,只是微微点头。
卧室里,整齐收好的行李箱放在了地上,家里的保姆在门口,声音和气:“行李和上次的一样,只是京市秋天冷一点,因此衣服多带了几件,您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的,我马上去准备。”
东西都收拾得有条不紊,基础的生活用品在谭家另外有准备一份。
“辛苦你了,还有些东西我自己整理就好。”
保姆立马露出了惴惴的表情:“这怎么好?是我漏了些什么吗?”
江麓朝她露出安抚的笑:“没有,是一些作业,我从学校带回来的。”
保姆这才放下心来。
要平衡钢琴和学习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江盛怀早和附中的老师打过招呼,江麓的学习应该给钢琴让路。
但是江麓不想这样,哪怕要花更多的时间、心力,他也不想敷衍这三年,或者拖五班的后腿。
叶凝在询问过他的意见后,甚至还让他做了英语课代表。
对此,江盛怀并不知道。
城堡里的小少爷很难有秘密,这算为数不多小小的一个。
江麓把几科作业都拿了出来,指尖点过一个笔记本,他想了想,把它也放了进去。
巧合一般,手机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泊云】:睡了吗?
江麓有些意外。
商泊云这会儿正在外头遛狗,想起和江麓有五天都见不到,忍不住想先刷一下存在感。
【未来老婆】:还没,我今天晚上就出发去京市。
商熊猫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商泊云没有跟上来,扭身来找他麻烦。
商泊云只好一边往前走,一边分出心打字。
【商泊云】:几点的飞机?
【未来老婆】:九点四十。
商泊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商熊猫精力旺盛,要不要再让他溜达一会儿呢?
*
等江麓带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江盛怀已经打完了电话。
“刚刚和谭枳明说过了,他到时候会去机场接你。”
江麓微微蹙眉:“太晚了,不用麻烦谭老师,我可以自己打车过去。”
江盛怀摆摆手:“晚上过来接你,为了你好。”
不待江麓开口,他又道:“已经有一个月没去上课了,要用心,旁的事情不用考虑,我和谭枳明都安排好了。”
江麓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提手,江盛怀察觉到他的情绪,叹了口气。
“一月不是要去东京吗?”江盛怀说,“这是明年最为重要的比赛,小麓。”
最后喊出他名字的时候,语气已经有些严厉了。
江麓的心中忽而响起那句熟悉的话。
“不要让你妈妈失望。”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盛怀也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和江麓心底的声音如出一辙。
它们在脑海里重合,江麓蹙起的眉头松开,神情变得很淡。
“好。”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永远给他的父亲这个回答。
司机一直等在外头,见江麓提着行李箱出来,快步上前接了过去。
“出发吧。”江盛怀站在台阶上,“安心上课,我会和谭枳明随时联系。”
“爸爸,再见。”
江麓回过身来,和他道别。
月色下,少年的面庞变得有些模糊。
江麓那双柔和的桃花眼,遗传自他的母亲。
江盛怀心里忽然有些感伤。
他当然知道自己严苛。
可是明薇的理想与遗憾,只能由他们的孩子去实现了。
晚风穿过长长的的庭院,白石墙上,花期漫长的蔷薇在月光下摇曳,黑色的钢铁巨兽又再度驶离古典的城堡。
*
因为是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机场里人很多,出行的计划都忍不到十月一号早晨,长洲市民在前夜就大包小包的出发了,连VIP休息厅里都坐满了人。
司机将他送到后,想再陪江麓多等一会儿,看着他上飞机,却被江麓拒绝了。
“就这么一段时间。”机场大厅人来人往,江麓道,“先回去吧,再晚些,长洲堵车会更严重。”
司机记着江盛怀的交待,仍不肯。
他笑得很憨厚:“江先生国庆给我们开的三倍工资,少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周围有人因为这声“少爷”侧目,很快认出这是明盛江家的独子,立刻上前来寒暄。
只要想攀谈,哪怕并不熟络,又或者只是远远在某个宴会上看到过江麓,乃至于听说过他父亲与母亲至笃至深的感情,就总能找到话来絮絮几分。
江麓的神情始终轻而淡,他坐在沙发上,长睫垂着,浅浅的阴影像是一对小扇。
手机的提示音连续响了几下。
江麓对身旁的人温声道:“抱歉。”
“没事没事。”身边的人立刻笑道,“别耽误了回消息。”
见江麓低下头,忍不住又悄悄打量了他几眼。
明盛,长洲的庞然大物,产业遍及全国。
很难想象,那个商场上杀伐果决性情冷厉的江盛怀,会培养出一个这样温正的孩子。
又听说江盛怀无意让他继承明盛,自己也渐渐会退到幕后,只是因为想有更多时间去陪他病中的妻子。
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
半是揶揄,半是唏嘘。
江麓无心去猜测别人的目光。
消息的提示栏里,明晃晃挂着商泊云的名字。
在家中所酝酿出的低闷的烦意忽然就淡了下来。
聊天框里,他发过来一张并不算很清楚的照片。
一只胖胖的哈士奇在前头跑,影子也圆滚滚的跟在它后面,老居民区的树长得很高,黑沉沉的前路上空有一轮月亮。
商泊云好像永远都在享受自在。
【商泊云】:小江老师,过会儿能在月亮前看到你飞过吗?
发言一如既往地幼稚。
可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和他说话会让自己厌倦呢?
商泊云等了一会儿,看到了江麓的消息。
【未来老婆】:早点回家。
商泊云挑挑眉,这算什么?
提醒登机的声音很快响起,江麓和司机道别。
发动机轰鸣,机身向上飞去,头等舱里,空乘的声音甜美亲切,将旅程的注意事项一一说明。
整座城市变作璀璨的棋盘,栾江是横贯长洲的光练,舷窗外,深蓝的云海翻涌,银月如长弓。
江麓像第一次夜航的旅人一样,用手机拍下了这道弧光。
“这位旅客,夜间旅行疲劳,可以适当休息一会儿哦。”
“谢谢。”江麓点点头,将手机收了起来。
机舱里渐渐安静,旅客们都无心在深夜交谈,江麓盖着薄毯,也慢慢睡了过去。
梦中,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幽暗中缓缓亮起硕大的灯光。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长洲大学礼堂的二楼,校庆晚宴刚开始不久。
“江老师。”
有人欣喜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