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流风先到了目的地,在VIP休息室里等候。

  一小时后,顾承佑也到了。

  他进入休息室,正见穆流风戴着帽子、眼镜、口罩,直挺挺地坐着,望向窗外。

  雾蒙蒙的天,开阔的机场,飞机滑行,起飞,翱翔,消失。

  穆流风就那样望着刚刚升在半空的飞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承佑在他旁边坐下,“哥。”

  穆流风过了一会才会过神,望着他,又是一会,镜片后的双眸微微弯了弯,“承佑。”

  “你来了,你……方便吗?”他问,而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都让你过来了还问这个,我怕耽误你的行程。”

  顾承佑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有点霸道的笑,“难道有什么事情比你重要,嗯,我的心肝宝贝?”

  穆流风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

  顾承佑没这么叫过他,倒是他自己以前总把对方当成“宝贝”。

  “走吧宝贝,”顾承佑揽着他站起来,“我们出机场吧宝贝。”

  穆流风一个劲笑,“你喊上瘾了?”

  “上瘾了呢宝贝。”

  两人出了机场,上车,穆流风又不说话了,但他没放开顾承佑的手,一直握着他。

  穆流风的手心有汗。

  顾承佑便也沉默着。

  窗外是高速路,绿化颇佳。周边有刚建起来的高层住宅,倏然出现又消失。

  车子上了一座大桥,钢筋铁索划过去,远远地能看见海面。海湾里停着巨大的货轮,看起来有一种静止的忙碌感。

  快一个小时后,车子到了一处海边。

  这里是伸出去的悬崖,最尽头有一座雪白的灯塔。

  灯塔下,似乎是一座隐秘别致的小庄园。

  黑金大门,整齐的草坪和园艺。

  车开进去,停在一栋小别墅前,门口的侍者将他们引入室内。

  第一层是开放的,四面透风,装修风格很自然,仿佛与室外的海景融为一体。

  没有客人。

  两人随着侍者走螺旋楼梯到二楼,带着他们在其中一个包厢门口停下,要打开门。

  “等等,”穆流风说,“客人……来了?”

  侍者点头,“刚到不久。”

  穆流风指尖蜷缩,似乎要自己打开那扇门,又好像想要往后退。

  顾承佑默默地把手按在他后腰上,支撑住他。

  穆流风低声说:“跟我妈吃饭,你要是觉得尴尬,我给你开隔壁包间。”

  顾承佑想了一会,“我……”

  他是希望一起的。

  但他还是问:“你怎么想?”

  穆流风没说话,但手不自觉地捏住顾承佑的衣角。

  顾承佑从没见过他这样不想面对任何场景,便笑起来,“一起吧,我饿了。”

  半晌,穆流风点了点头。

  大门推开。

  房间内整体装潢,有种自然清新的氛围。

  放眼望去,是大片的白色、绿色。涛声传进来,偶尔还有海鸥的叫声。

  房间最中央,摆着一张长条形的雪白色大理石桌子。桌子的一边,角落处,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人盘着头,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棉麻连衣裙,即便一个人坐着,仍然腰背挺直,仿佛孤高的残梦。

  二人背后的门无声地关上了。

  穆流风只好有些僵硬地站在门口。

  终于,那人回过头来。

  她皮肤很白,保养得没有殷舒华那么好,能看出一点皱纹,但不影响她的美。

  顾承佑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穆流风的母亲。

  他们有一样的眼睛。

  看谁都深情,没人能逃得过。

  只不过,穆流风的眼睛,绚烂如梦,他母亲的眼睛,仿佛破碎的春水。

  卢梦安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看不出什么波动。

  “流风。”她淡淡地笑了笑,又看向顾承佑,只点了一下头,甚至没问他是谁。

  顾承佑顿时理解了,为什么穆流风当时执意要离开家,如今也不愿意回来。

  听说他以前还偶尔会同母亲打电话,现在这样的沟通也变得极少。

  穆流风怔怔地望着卢梦安,像是说不出话。

  顾承佑往前走了一步,站在穆流风身边,握住他的手。

  他望着卢梦安,“阿姨您好,我叫顾承佑,是流风的……”

  他看了一眼穆流风,本想接着说“朋友”。

  “我男朋友,”穆流风突然说,“妈,承佑是我男朋友。”

  卢梦安的目光这才移过来。

  看了一会,她轻声说:“挺好的。”

  没什么语气的评价。

  穆流风在她对面落座。

  桌子很宽,他们两人之间并不靠近。

  顾承佑在穆流风身边坐下,近距离见到卢梦安,莫名感受到一种压迫力。

  她看上去很轻,姿态却有些竭尽全力。

  侍者开始上菜。

  大概是创意菜,意境确实很美,分量实在很少。

  卢梦安慢慢地切着一块鳕鱼,好像永远也切不完。

  “你是来给我介绍你的男朋友?”她的嗓音低柔浅淡。

  穆流风说:“就是来看看你。”

  卢梦安说:“不必专程看我。”

  穆流风垂眼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仿佛在开玩笑,“不想见我?”

  卢梦安淡淡道:“你不必非看见我,才能生活。”

  安静。

  只有刀叉碰撞碗碟的声音。

  顾承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去。

  “流风在外面很辛苦,”他说,“阿姨不想他?”

  卢梦安看过来,似乎在观察顾承佑。

  “你叫承佑。”她说。

  “对的阿姨。”

  “你很爱他吗?”卢梦安说。

  顾承佑哽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

  过了一会,他重新开始切那块芥蓝,平静地说:“我很爱他。”

  卢梦安不再看他,“好。”

  又静下来。

  顾承佑只能埋头干饭,化憋闷为食欲。

  穆流风一会没说话,似乎缓过来一点,“我下午去给爸扫墓。”

  卢梦安的表情终于有一丝松动,“今天?”

  “今天,”穆流风说,“不是祭日,只是路过,看看他。”

  “给你爸看男朋友?”卢梦安问。

  “顺便的事。”

  卢梦安似乎有些不快,但那丝不快也如初冬的冰片,很快破碎掉。

  她垂下眼,“他不一定高兴,但会接受的。你们该自己好好过,不必回来。”

  “妈,”穆流风缓缓地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卢梦安默然望向他。

  “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

  穆流风看起来很困惑,甚至有点因困惑而痛苦。

  他确实想不明白这件事。

  他的记忆中,父母恩爱无比。

  母亲到底是怎么到了现在这一步。

  卢梦安久久地望着他,不说话。

  “我记得,”穆流风说,“我看着镜子,就能看见他。可你早忘记他了吧,现在……也要忘记我了吗?”

  他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顾承佑握住穆流风的指尖,感受到一丝颤抖。

  卢梦安仍不说话,甚至不再看他,像是在走神。

  “是他走后一个多月?”穆流风继续说,只能紧紧地抓住顾承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家里跟他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衣服、照片,甚至他买回来的所有物件,一夜之间,都没了。”

  “他走后一年吧,你还愿意看看我,跟我说说话。那以后,你不仅不提他,也不看我了。”

  “妈,”穆流风眼中闪过雪亮的水光,“你忘记他了,你不要我了,对吗?”

  他的嗓音哽咽,竭力克制,眼泪还是滚下来。

  但卢梦安还是那么平静,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那样坐着,端庄得如同一座瓷观音。

  很久以后,她说:“你来,就是要说这些?”

  “不,”穆流风猛然起身,抹了把脸,转身往外走,“我确实不该来……”

  “你觉得我不爱颂之,”卢梦安说,“才会拿走他的东西,才会嫁给别人,才会不能面对你,是吗?”

  穆流风猛然停下脚步。

  不能面对他?

  究竟有什么“不能”?

  “难道不是我不敢面对你吗?”他沙哑道。

  卢梦安说:“我也想问一个问题。”

  “承佑,如果你和流风能有你们亲生的孩子,有一天……”

  她说到一半,摇了摇头,倒换顺序。

  “流风,我来问你。如果有一天,你们有了孩子,但承佑很不幸,在你最爱他的时候走了,你会对这个孩子怎么样?”

  穆流风似乎感到可笑,“你不用我举例子,也别用他。”

  卢梦安神色淡然。

  “你会终身不婚,和你们的孩子相依为命,努力生活?”她问。

  “当然,”穆流风提高嗓音,“不然呢?”

  “他走后的一段时间,我也这样想过,”卢梦安说,“我可怜的孩子,从此在世界上,我只有你,你只有我。何况,你那么懂事,还总想着安慰我,照顾我。”

  “我想和你相依为命,人想当然时,都是这样认为的。”

  穆流风几乎愤怒起来,“不然要怎么样呢,难道抛弃才是正确的?”

  卢梦安垂下眼睫,目光似乎在颤动,身形却还是那样笔挺板正。

  “正确,”她说,“我做的事,当然不正确。”

  “我只是……没力气。”

  “我活着,真难,真累,已经没有一点意义。”

  “你说你总是梦见他,”她忽然看过来,眼睛比之前都要亮,“你说你照镜子就会看见他。”

  “我也是,我看着你就看见他,我总在梦里看见他还活着,抱着他,触碰到他,可一睁眼……”

  她吸了口气,近乎冷酷地说:“他走了,他的儿子还在,他的影子还在,但我就是再也见不到,碰不到他了。”

  “我也不想看到他了。”

  卢梦安竟然轻笑一声,“流风,你能想象,敢想象吗?有一天,你身边这个人,你爱他爱到他手指尖受了点伤,你都感觉疼的人,他病那个样子,然后突然就没了。”

  “他走了,再也不存在了。到处都是他的幻影,但哪都没有这个人。”

  “死了,没了,”卢梦安挥了挥手,轻描淡写,“我也活不下去了,时间根本没用,我再也没有高兴的事情,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但我还是很卑劣地活了下来的,当做我从没见过他,从没幸福快乐过一样。”

  “没见过他,我就还能活下去,活着没意思,但看来我还是不想死的。”

  穆流风怔然,几乎不知所措。

  “我至今看到你,还感到痛苦,”卢梦安嗓音暗哑,“颂之走前要我‘好好活着’,可我看见你就想死。”

  “如果你不那么像他……”

  穆流风头脑一片空白。

  卢梦安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在穆流风不远处,与他交错而过。

  “从前我们还是打电话的,流风,将来电话也不要打,你连声音都跟他很像。”

  “实在想联系,可以发信息,我会回的。”

  说完话,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飘然而去,藕荷色的裙摆像一袭带有幽香的梦。

  “我对不起你,流风,现在我过得应该是很好的,希望你也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