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穆流风起床时,顾承佑居然已经先走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顾承佑走前,好像亲了自己一下,不觉叹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怎么变得这么忙?
但他今天也已经有了日程。
老乔总的追悼会上午开,中午结束,人下午火化。
从此,世上不再有这个人的实体,很快,也不会流传关于他的故事。
在追悼会之前,还有遗体告别会,只有家人和最亲近的朋友会参加。
昨天,乔清念没确切地说,要不要穆流风来遗体告别会。
但她话音中的意思,是遗体告别会上会来的人,虽然是父亲的亲朋好友,但大多不是她的朋友。
最重要的是,告诉了他时间。
穆流风看了看手机,时间还赶得上。
他找出一套黑色西装,装扮好,下楼坐车前往会场。
追悼会的地点在郊外的山脚下。
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街道,变成肃静的绿色,愈发显得寂寥。
肃穆的灵堂,白色大理石门头,黑色的挽联。
门口,乔清念一身黑色套装,黑纱半遮面容,招待前来的亲友。
她神色平和,甚至带着浅笑,看到穆流风时怔了怔,但很快扬起笑意。
她与穆流风握手的时候,格外用了些力,但掩盖不住指尖的冰凉。
穆流风象征性地抱了抱她,走入灵堂。
黑色的帘布,白色的花圈。
前来的宾客不算多,仿佛一片黑压压的枯树。
穆流风的前来,没有带来什么骚动。一同在场的,有天瑞的高层,也有几个天瑞顶梁柱似的新老艺人,他不算什么大牌。
时候到,封灵仪式开始。
亲朋好友围绕棺木,瞻仰逝者遗体。
白花之中,乔天楚穿着深色的西装和衬衣套装,面容安详中仍然透出一丝刚毅。
衣服大概是他生前的,做工考究却不合体,宽出一圈,显得人更加瘦削。
他形容枯槁,但化妆术如此神奇,让他面上带了血色,好像血液还在流动,精神还在迸发,只是睡着了,明日一早,又会醒来。
这是穆流风第五次还是第六次,见到去世的人。
他见过的第一个,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的化妆师并不好,没有化得这样自然,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之前听乔清念说,“天瑞”这个名字,“天”来自老乔总乔天楚,“瑞”字来自她母亲。
也听乔清念说,她父亲当年安葬母亲时,在旁留了自己的墓穴,等百年后两人合葬。
穆流风的父亲是重病而死,起初,母亲很平静。
母亲现场签了死亡确认书,拿到死亡证明,从家里带来父亲生前的衣服,看着护工帮父亲净身和更衣。
她招待亲友时,还有笑容,亲友痛苦,还会安慰。
后面的遗体告别会,追悼会,也跟今天差不多,母亲操持了所有的仪式,没用别人帮助。
直到人要送去火葬场。
停灵的地方,跟火葬场之间有一段距离,要来车把人拉走,烧完,再把骨灰送回来。
殡仪馆的车来接运尸体,工作人员问母亲:“要什么样的火化炉?”
穆流风当时在不远处偷听,心中麻木,好像只想着:原来火化炉还有区别?
母亲一直那样平静,当时才显出一丝不对劲,她问:“能不烧吗?”
接着她似乎有些疑惑,“烧了,人会不会痛?”
两个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母亲沉默了很久,说:“让我再看一眼吧。”
他们就让她再看了一眼。
母亲看了好一会,选了最高级的火化炉。
火葬场的车子关上门,开出去。
车子快要看不见时,母亲突然发了疯一样跑着追上去。
穆流风愣了好久才追上去。
他忘了那天他追了多久。
最后,他跑得耳蜗刺痛,喉咙里都是血气,才看到怔怔站在路口的母亲。
她面无表情,双目无光,泪流成河,似乎在念叨着一句话。
“能再看一眼吗?”
人烧成灰也不用很久,两小时后,骨灰盒送了回来。
金色楠阴沉木,雕龙。
母亲抱着盒子,愣愣看着,“怎么这么小?”
工作人员自然还是不能回答她。
她就不再问了。
后来,穆流风又跟母亲单独过了三年。
在他印象中,母亲好像再没掉过眼泪,更是没提过合葬之类的事情。
穆流风甚至怀疑,她没去扫过墓。
她起初很心疼穆流风,甚至有些过度保护,但不知为何,渐渐变得冷漠,仿佛一眼都不想看他。
三年后,她有了男朋友,闪婚了。
老乔总的封灵仪式结束了,合棺。
穆流风看着乔天楚的面孔一点点被遮盖,直到再也看不见。
天楚终于去找小瑞了。
乔天楚会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吧。
那,穆颂之呢。
他的父亲,温柔正直,充满童心,为了家人不懈努力,被所有人叫做老好人,穆老哥的男人。
除了独子穆流风,还会有人记得他吗?
还会有人反反复复地想念他吗?
穆流风不想去想,却没法不想。
遗体告别会宣告结束。
乔清念招待着后续前来参加追悼会的客人,余光中,看见穆流风站在墙角。
他面无表情,悄悄地抹了一下眼泪,躲在阴影里,似乎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失态。
封灵合棺后又是半个多小时,参加追悼会的宾客到齐。
来的人有数百,其中不乏昨天来穆流风工作室,参加剪彩仪式的。
昨日的欢庆与今日的肃穆,这样的对比与落差里,不知他们会想些什么。
穆流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主持人宣读讣告,默哀,鞠躬。
曲终了。
人只能散。
人死如灯灭,花灯碎了,不再燃。
穆流风走时,见一直平静的乔清念仍然平静,只是眼角鼻尖泛着红。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不愿被人看见的,偷偷哭过了。
“可以哭的,念念,”穆流风与她告别时说,“他是你父亲,你不用在人前撑着。”
一滴眼泪迅速划过乔清念的脸颊,又迅速消失。
“流风,”她仍那样平和,只是音尾微颤,“有时我很后悔,你不要像我一样。”
穆流风点了点头,抱了抱她,走出灵堂。
他拿出手机,看着那个许久不曾拨过的号码,感到陌生又熟悉。
该不该按下去,按下去该说什么?
还是说发个信息,信息又该写什么?
现在怎么做,未来要怎么做,被接受怎么做,被拒绝又该怎么做……
他难得如此混乱,没有头绪。
电话突然来了。
“哥,醒了吗?”顾承佑的声音同时有深沉和欢快两种属性,让人听着安心且舒适。
许久没有回音,顾承佑想再说些什么,听到一声哽咽。
“哥?”他忙问。
“没什么,承佑,”穆流风嗓音沙哑,“刚参加完老乔总的追悼会。”
顾承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两人间只有静静的呼吸。
“哥,我晚上来找你……”
“明天或者后天,有空吗?”穆流风忽然说,“我想回家一趟,但我……不敢自己回去。”
他说完,又仓促地,无所谓似的轻笑一声,“不过你最近忙,没空也……”
“有空。”顾承佑说,“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你安排。”
穆流风又是一会没说话,只有稍微重了些的呼吸声。
顾承佑几乎没见过穆流风哭,更不曾在电话里听见。
但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哭。
“我会陪你的哥,”顾承佑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这样深沉可靠,“一直陪你。”
-
他们最终订下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
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飞去同一个城市。
顾承佑并不知道,穆流风具体要去做什么。
但他知道那个目的地。
那不是穆流风的“老家”,一般而言,他称那个地方为:我妈家。
顾承佑上了飞机,从小小的舷窗望出去,看到柔软的云海。
他想着穆流风说起自己家庭时的,那些只言片语。
穆流风的父亲经商,在他十二岁时急病去世,从得病到离开,前后不过一个月。
他的母亲是大学老师。
从前,他家在沿海大省的省会,他父亲的墓碑也在那里。
父亲死后,母亲所在的学院,搬到了同省的另一个城市,带着他搬了过去。
不知道穆流风的中考是在哪个城市参加的,按时间计算,可能是他在初三时去了新的城市,新的学校。
这应该不算非常舒适的经历。
十五岁时,穆流风去上寄宿高中。
十六岁时,他母亲嫁了新的丈夫,火速怀孕。
穆流风曾说过,他当时有一天,从寄宿学校回到家,看见母亲大着肚子在小院里散步,他的新“父亲”搂着母亲。
那是周五的夏日,没有晚自习,他回来时,正是黄昏时分。
温暖的金红光芒下,两个人缓缓走着,穿过花丛,走过小径。
他们面色如此幸福,都没发现穆流风的存在,路过他面前,母亲才恍然望过来。
“流风啊,”母亲的笑意一下就少了些,显得淡淡的,“吃饭了吗?”
“还没。”穆流风说。
“你自己做一点吧,”母亲说,“我们吃过了。”
在穆流风的回忆中,当时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一冲动,说:“妈,叔叔,我想出国训练。”
过了一会,他又说:“不要很多钱。”
这些片段,都是这十几年来,穆流风好几次喝多后,断断续续地告诉顾承佑的。
他说起母亲的时候,并不显得伤心,只有偶尔提起父亲,才会落寞。
这次穆流风应该是回家看母亲。
顾承佑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怕单独和母亲见面。
但既然穆流风让自己陪着,自己就默默地,尽全力地陪着。
只要陪着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