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扬和他保持距离,三人一起来到挂画的房间。

  老教授给每个学生都专门准备了一间屋子,用来挂他们每年交上来的“作业”,先去了苏温言那屋。

  苏温言拜老教授为师已经有十几个年头,墙上的画也挂了十几幅,从一开始的青涩稚嫩,到逐渐成熟,再到拥有属于自己的风格,这些年的过往似乎都在一幅幅油画间展现。

  老教授让季扬帮忙钉了钉子,把画挂好——今年的风格又和去年的有所不同,艺术这条路上似乎永无止境,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可能领悟出新的真谛。

  苏温言看着这些画,一时间有些感慨,他拄着手杖站在一边,听到季扬问:“不叫你的小保姆上来看看?你的过去可不是随便能见到,错过了多可惜。”

  “总会有机会的,”苏温言平静地说,“而且,这些画也只是冰山一角,真想展示我的过往,单凭这些可不够。”

  季扬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等回家有的是机会给他看我的画”,又或者“反正明年还会再来,到时候再看也不迟”,不禁一阵恶寒,用眼神向他表达“你又在秀”。

  苏温言装作没接收到他的目光,若无其事道:“我们去把师兄的画也挂上吧。”

  季扬拜师最早,房间里的画也最多,墙上已经快挂不下了,明年恐怕只能摆在桌上。

  他一边钉钉子,苏温言一边问:“今年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交作业吧,其他人呢?”

  季扬:“师妹们早就说来不了,所以提前找人把画送来了,我也帮忙挂好了,你可以去看看,至于你师姐吗……可能等过两天再来送画吧。”

  苏温言点点头。

  挂好了画,三人回到楼下,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

  趁着里面吵闹,苏温言偷偷接近了俞亦舟,从背后将他抱住。

  俞亦舟把洗好的菜从池子里捞出来沥干,动作并没有因为他的干扰而产生任何停顿。

  “……你居然都不惊讶一下吗?”惊讶的成了苏温言自己,“早就发现我进来了?”

  “嗯。”

  “怎么发现的,厨房里这么吵,我脚步声已经很轻了吧?”

  俞亦舟偏过头,看了看他的手杖。

  苏温言:“……”

  大概也许是发出了点声音吧,但他已经尽可能安静了。

  他把手杖立在流理台边,胳膊将俞亦舟箍得更紧:“你一个人准备这么多菜,来得及吗?需不需要帮忙?”

  俞亦舟叹气:“你们不给我添乱就很好了。”

  苏温言本来也不是真心实意想帮他,倒是真心实意想给他添乱,继续抱着他不撒手:“你觉得我老师人怎么样?”

  “挺好的,看得出来你很信任他,不然也不会跟他说我的事。”

  “那是当然,毕竟他算是我第二个父亲嘛。”

  俞亦舟切菜的手一停。

  他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想你父母了?”

  新春佳节,本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他身边却没有家人,只有老师。

  “有一点吧,不过也还好,早就习惯了,”苏温言道,“说起来,你可是应该庆幸我爸不在了才对。”

  “为什么?”

  苏温言:“要是我爸还活着,估计没那么容易接受你,怎么说呢,我们苏家其实比较传统,当年我执意要去学油画,我爸还跟我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几个叔叔轮番来劝我,可我那时候正值青春期,逆反,他们越不支持我,我反而越坚定,后来他们拗不过我,也就随我去了,但我和他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那这和你父亲不接受我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传统,所以更难接受我找了个‘男朋友’吧,不过他不同意也不一定有用,毕竟我妈溺爱我,可能不需要我们做什么,他们两个会先吵起来。”

  “那……”俞亦舟忽然有些紧张,“你的叔叔们,该不会反对我们吧?”

  “我爸都不在了,叔叔当然更管不着我,再说了,我也早不是当年十几岁的小孩子,我想做什么,还没人能干涉我。”

  俞亦舟放心下来:“嗯。”

  “‘嗯’就完了?你难道不该在这种时候向我证明一下你自己,说‘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不论谁来阻挠,我都会坚定地和你在一起’之类的话吗?”

  俞亦舟:“阻碍从来就不会出现在别人身上,我都已经决定要留下来了,当然不会因为这些事而退缩,阻碍我们走到一起的,只是我不够坚定。”

  苏温言把脸贴上他的后背,闭上眼睛:“你知道就好。”

  他将自己整个人和对方贴得紧密无间,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感受着切菜时传来的震动,依恋的情绪从没有比这一刻更加清晰分明,但那并不仅仅是对爱人,更多的是对家人。

  老师是他的家人,师兄师姐算半个家人,从这一刻起,俞亦舟也是他的家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回苏家了,但回去与否,也没那么重要。

  他更喜欢现在的这个“家”。

  “苏老师,”贴了很久,被他抱着的人突然发声,“能不能先松开一下,我要炒菜了。”

  苏温言放开了他,拿起手杖。

  “你站远点,我要炸东西,小心油崩到你身上。”

  苏温言素来没有做饭的天赋,以前偶尔尝试过,还被油溅伤过金贵的手,于是他果断后退:“我出去等你。”

  “好。”

  他离开厨房,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客厅里,季扬正在和老教授聊天:“老师,您家那保姆去哪了,您该不会是给她放假,让她回家过年了吧?”

  “当然,咱们过年要跟家人团聚,保姆也要啊。”

  “……然后您就因为没人做饭差点把自己饿死。”

  “这话怎么说的,不是有你们几个?”

  “今天要是没温言……不对,要是没有温言家的保姆,咱们几个都得饿死在这儿。”

  老教授咦了一声:“往年你和小韩不是配合得挺好吗,怎么今年小韩没来,你就歇菜了?”

  “以前都是我给她打下手,让我当主厨……您就祈祷不会食物中毒吧。”

  “你打了那么多年下手,看也该看会了,拿出你画画的精神来。”

  “做饭和画画怎么能一样……”

  “让我听听,是谁一直看我家小保姆不顺眼,又在背后偷偷夸人呢?”苏温言插话进来,“师兄,没想到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不能吃。”

  “我做出来的不能吃,那你们做的更不能吃,”季扬一撇嘴,“咱们彼此彼此,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苏温言在他们旁边坐下,从桌上果盘里捏了一颗花生。

  俞亦舟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外面三个人在等吃饭,终于开饭时,花生壳已经堆了一桌子。

  虽然时间有些紧张,但这一桌菜还是准备得很丰盛,老教授对俞亦舟的厨艺赞不绝口,夸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几人喝了点饮料,没喝酒——苏温言不能喝,俞亦舟和季扬晚上还要开车回家,老教授见学生们都不喝,自己也就不喝了。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午饭,下午,苏温言去客卧小睡了一会儿。

  守岁估计要熬到很晚,怕撑不住。

  晚上八点,韩师姐如约打来视频电话。

  视频打来时,他们正在剥螃蟹,季扬手上沾了满手蟹黄,赶紧把装着手机的那边口袋转向苏温言:“快快快,快帮我接一下。”

  “我这手也不干净啊,”苏温言正拿着俞亦舟给他剥好的蟹腿在嗦,“师兄你这螃蟹买得不错,还挺肥。”

  “……说什么螃蟹,我让你帮我接电话!”

  终于还是俞亦舟看不过去,拿湿巾擦了擦手,用指尖捏住季扬的手机拖出口袋,接通以后立在支架上。

  然后果断起身去洗手。

  季扬诧异地看他一眼,也没顾上细想,冲屏幕里的人打招呼:“小韩?”

  “哟,你们这伙食不错啊,”韩师姐一眼就看到镜头里的螃蟹和虾,“你的厨艺已经进步到可以处理海鲜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拉倒吧,海鲜是他买的,可不是他做的。”苏温言说。

  “小苏!”听到他的声音,韩师姐语气一下子激动起来,“好久没见你了,想我没有?哎我说你们能不能行,赶紧把镜头给我转过去啊,我都看不见人。”

  季扬碰了碰手机:“这样行了吧?”

  韩师姐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不错,不过不是师兄做的,难道是小苏做的?总不能是老师做的吧。”

  “什么话,”老教授板起脸,“怎么不能是我做的了?”

  “信您会做饭,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正说着,俞亦舟洗完手回来了,又给几人续了点蘸螃蟹用的料汁。

  他不小心闯进镜头,立刻引起了韩师姐的注意:“这帅哥是谁?怎么感觉这么面熟?”

  俞亦舟抬起头,迟疑了一下:“师姐好。”

  “哦——”韩师姐拖长音调,“小苏的男朋友!我就说怎么这么面熟呢,之前看过你的黄图……”

  这是俞亦舟第二次听到“黄图”,疑惑地皱了皱眉:“你们说的黄图到底是……”

  “咳,”苏温言及时打断,“师姐,你今天没来真是太可惜了,这些菜都是他做的,你问老师,我男朋友厨艺怎么样?”

  老教授忙着吃,没空说话,只连连点头,拿着半个螃蟹对镜头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韩师姐:“哎呀,我也知道,可我实在是过不去嘛,这样这样,明天……后天我一定去,你们给我留点啊,给我留点!”

  季扬:“留到后天还能吃?”

  “师姐,你现在在哪呢?”苏温言问,“怎么这么突然说来不了了,你不来,我还挺不适应的。”

  “我在老家呢,”韩师姐望了望四周,换了个没人的地方,压低声音道,“老家这边,有个老人要不行了,恐怕过不去这个年,我爸妈就赶紧拉上我回来见一面,实际上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这样啊……那也理解,师姐你不用着急回来,等哪天想尝尝我男朋友的手艺,直接来我家找我。”苏温言说。

  俞亦舟看了看他,很想说一句“怎么又随便让外人进家门”,但他都承认自己是男朋友了……

  终于他什么都没说,又剥了一只螃蟹给他。

  韩师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当着我的面秀恩爱,可以啊你们,师兄,你不管管?”

  季扬:“我管得了吗?我已经被他们秀一天了,有福相同有难同当,你也别想跑。”

  “噫,我可要挂视频了。”

  “小韩,”老教授接过话头,“这一年你东跑西跑,可没几天真正静下心来画画,作业做的怎么样了,给老师看看?”

  “啊……哈哈,”韩师姐尴尬起来,眼神躲闪,“做了,肯定做了,等我后……等我过几天去您那,就把作业带去。”

  “过几天?”

  “也就三四五六七八天……”

  听出她的心虚,季扬和苏温言立刻开始落井下石,和老师一唱一和,打趣师姐。

  视频电话一直打到他们吃完螃蟹才结束,几人各自洗干净手,准备包饺子了。

  忽然,老教授从楼上下来,手里多了几个红包。

  季扬十分自然地抽走自己那一份:“谢谢老师,老师新年快乐。”

  老教授瞪了他一眼,把他打发到一边去,又将剩下的两个递给苏温言和俞亦舟。

  苏温言接过:“谢谢老师,明年我也会好好努力的。”

  俞亦舟看着递到眼前的红包,愣了愣:“怎么还有我的份?”

  “拿着吧,”老教授把红包放在他手中,“既然是小苏的男朋友,那就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来拜年,就有红包。”

  俞亦舟看着那喜庆的红包,一时怔然。

  “就收下吧,”苏温言凑到他耳边,“没多少钱,就是老师的一点祝愿,你要是不收,他会不高兴的。”

  “谢谢您,”俞亦舟朝老教授深深鞠了一躬,攥着红包的手有些紧张,“明年我也会和温言一起来看您的……啊,我不是说要来蹭红包的意思……”

  老教授被他的局促逗笑,故意打趣他:“就算是也没关系,我难道还发不起几个红包吗?”

  “教授您……”

  老教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那我就放心把小苏交给你了,收了我的红包,可不能对我们小苏始乱终弃。”

  苏温言惊讶道:“老师您从哪学的这种词?”

  “一定不会的,”俞亦舟郑重做出承诺,“我会好好照顾他,尽到男朋友……也许以后是爱人的职责,您放心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