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玄幻奇幻>妖道难撩>第7章 你才是鸟儿

  几日过去,艾叶在清虚观里住得还算巴适。

  西北边境近来安稳得很,也没再什么大妖现世的迹象,洛安山附近杂妖甚多,不过都是观内外门弟子随便挥挥就能除的东西,不足挂齿。

  一片祥和到让人以为之前到波澜都是假象,自然也就没人来找他的茬。

  于是艾叶每天这日子也就是顺心顺意睡睡觉,爬爬树,晒晒太阳,再哼哼唧唧讨得两口酒喝。

  唯一不太舒心之处,大概就是这观里吃的饭菜可真是太素了,三天不见半滴油星,更别提什么野味。

  再怎么说本体毕竟也是个食肉的兽,顾远山不许他擅自出院,根本没法跑什么“后山”打兔子。

  豹妖馋到神智不清时甚至觉得眼前飞的苍蝇都香,他蹲在地上前臂撑地,目光炯炯盯着嗡嗡乱飞的苍蝇——

  后腿蓄力猛地蹬起,啪一掌拍扁那晚秋迟钝的苍蝇,正要伸舌头舔手心儿的功夫,房门轰然大开。

  艾叶后背整个窜一激灵,尴尬回头僵硬做笑。

  顾望舒长叹口气,靠在门上以手遮阳,满面倦色,艾叶今日终于见着几根乱发从他簪冠上钻了出来。

  “……又吃什么。”

  “我没吃苍蝇!”

  “……”

  顾望舒扶额无言,静了半晌。

  艾叶等得小腿发抖——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自己向来将凡人视作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足为惧,怎的他顾望舒不就片刻没说句话,心里会胆战成这样。

  “你吃屎吗。”

  艾叶:“???小爷我又不是狗,吃什么屎!少得寸进尺,真当我不敢杀你——”

  顾望舒睁不开眼,有气无力指着他挥起的掌心上粘着的苍蝇,道:“它吃。你要吃它。”

  “我……!”

  “天色尚未暗去。”顾望舒疲道:“请你放我安心睡会儿。”

  艾叶:“……”

  他不好再嚷了,不悦拢长发抱在怀里,往桂树下蜷着一坐。

  与顾望舒“相处”这些时日下来,艾叶发现他能在白日爬起来听早课的日子屈指可数,还都得是外面赶课的吵得实在厉害,再不能睡了的时候眼圈大黑,打着摆撑伞顶日头去听,不怪座席落灰。

  事实上大多数的时候,白天都是如今日一般被他用来睡觉的。

  艾叶为此特地求了过路小道带书籍查看,书中言有天生白发妃瞳异人,体弱擅卜,称作月人。

  月人体质特殊,易病,短寿,目弱畏光,重者视盲,甚不得见日。

  “我是没看出来他哪点儿弱了,无论身子骨还是嘴都硬得像什么石人,”艾叶枕着树枝咕哝道:

  “但说黑袍撑伞,目弱皮薄估计是真的。”

  也因此不喜早课,只当每晚最后一斜余晖落下,夜色阑珊之时,才肯从屋里出来。

  难不成顾远山给他开小课?不太可能,那老头又不是不用睡觉的神仙。

  艾叶心头不解,正赶天色暗去,低头见顾望舒收伞提灯,披上大氅轻手出了门。

  他藏在树间思索片刻,耐不住好奇心胜,悄悄起身跟了上去。

  艾叶自诩身轻影盈,脚步无声,豹妖在夜幕下视力极强,外加顾望舒踝系银铃,走起路来脆声沙沙,跟踪一事甚比想象中轻松许多。

  他飞跃屋檐高墙上翻身扑风,押在夜色中完全匿了踪迹,最终停在座高楼楼顶,跷脚半卧,寻铃声眺望。

  此时的清虚观内早已四处张灯,人声寂寥,唯夜鹰同月色伴霜。

  顾望舒独自走阡陌绕过几处神殿,燃香挨个虔心跪过,往山后练功场去。秋夜泛潮,地面阴湿,他将提灯置在地上,拢火耐心一一点亮灯盏,费了些事,但也没想投机掏出火符。

  艾叶盘膝坐在与练功场极远的屋顶捧脸望去,月色下顾望舒手中银剑朦胧,法力激出白影波动,一招一式非同小可。

  他目不转睛定定盯着那抹孑影,四周别说陪练,连个活人都没有,这大半夜的也不害怕。

  久之,再提灯转到藏书院去,一进就是半宿。艾叶捱到无聊瞌睡,自觉无趣,到底撑不住提前回了住处,躺在屋顶盖星夜发呆。

  “他怎么就不觉无聊孤单的啊。”艾叶百思不解,自言自语:“枯燥死了。”

  这一整夜伴着他的只有鸟啼,虫鸣,浊酒,月光,和那脚踝上系的银铃摇动时的清音阵阵。

  渺然一身,望其无悲,亦无欢。

  “孤独成性了?怪不得多半句话不愿与我说,感情他平时根本不用张嘴的。”

  艾叶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不清楚到底睡了多久,只是被阵细声熟悉的银铃惊醒,一骨碌爬起来隐到屋瓦后头去。

  他见着那人独身悠悠踏月回来,打水沐浴更衣完毕,将头发简单一盘,回头从屋中去一壶酒,席地坐于院前空地上,借着明月独饮发呆。

  艾叶坐屋檐上望顾望舒在月光下婆娑背影,或许是夜深苦寒吧,这抹身影竟有些许悲凉。

  茕茕寂寥,却是挺直脊背,显得一身雅正,无畏,曈曈清辉将他整个人照发亮,好像真是才从那月上阔步走下的人。

  强大却孤独。

  他一跃而下,搭上肩笑眼看他侧脸。

  “又有酒啦,吃独食,干嘛不叫上我。”

  此般寂静深夜,本发着呆的顾望舒被他突然这么一拍,也未有多神色惊诧,反倒安之若素,没有马上躲开。

  嗤笑一声,将手中的酒壶递了出去。

  “我还在想,你到底要在那屋顶上偷看到几时,原是会主动下来的啊。”

  艾叶脑袋嗡地一声:“嗯……?”

  “三更半夜不睡的跟踪我。怎么,你还是个夜行的妖不成?雪鸮吗?”

  “诶?谁是鸟儿了,我还是你祖宗呢!”

  “给。”

  顾望舒纵他龇牙叫唤,伸手从袖中掏出包油纸。艾叶比起脾气鼻子先动,怒压的眼睛瞬间瞪大,一把夺过油纸,从里头撕出半只烤鸡。

  瞬间感动得眼泪儿差点下来。

  “这……这这这,你这……!”

  “火房里捡的。”顾望舒淡道:“不许再吃虫了。”

  “这鸡腿……”艾叶歪头盯了半天也没下嘴,琢磨道:“怎么是红的啊。”

  顾望舒遭他问的一懵,也跟着探头检查一番:“烤鸡,都是这个色……你不会没吃过熟食。”

  艾叶沉吟片刻,牢牢抓着鸡腿凑到鼻子前使劲嗅嗅,微启的嘴边已经有口水往外冒了。

  “所以说,你本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顾望舒往前一步,脸贴近眼前,眯起一双粉玉般的眼细细打量,看得艾叶心里发虚,水汪汪的大眼乱瞄躲闪,心里头不知为何痒痒得很,不敢看他。

  “傻子。”艾叶塞了满嘴鸡肉,囫囵道:“随你瞎猜。反正是你们中原没有的珍贵东西。”

  “睡吧。”顾望舒摘下发簪散了银发,白若落霜的睫毛轻抖:“少粘着我,珍贵东西。”

  “谁惜得粘。”艾叶嘁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

  “小妖怪小妖怪小妖怪!我——饿——了——”

  “没到饭点。”

  “小妖怪,怎么又——是菜叶子啊……”

  “爱吃不吃。”

  “小妖怪小妖怪,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我摸——啊!!!”

  “雷符,镇妖用的。”

  “小妖怪!你偷吃,偷吃什么!我也要,给我!我——呕。”

  “……如何,这澡豆可好吃。”

  “小妖怪小妖怪,你别睡了,今天什么节啊,山上好生热闹,我全听见了,带我玩去!”

  “不,我困。”

  ……

  “顾望舒。”艾叶趴在窗边枕脸闷道:“下雨了。”

  “我不瞎。”顾望舒撑伞踏进暴雨中去,雷雨夜深得五指不见。

  “就不能偷闲一日,这么大的雨还要去自习。”

  “人生短短才有几年,世人哪里像你无所事事,偷闲摸鸡,反正有大把岁月得活。”

  “……”

  艾叶窃喜这好像是顾望舒这么久以来,与自己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

  窗前烛火蓦地一摇,细密敲门声断了静夜。

  “大师兄,是我,宋远。”

  沉香打着旋从莲花香炉中落下,飘得屋内满是木质浓香。

  顾长卿端坐地席,自刻着暗纹的桃木剑鞘中抽出把剑。剑光泠冽,吹毛可断,森森剑身映出张凛若冰霜的脸。

  是顾长卿法器,诛煞剑,破邪。

  法器只为诛邪而出,按规不得伤人。

  一道惊鸿紫电刺破长空,惊雷滚滚。

  烛火烟气交映动荡,雷打秋,可是凶兆。

  屋内人拭剑的手微滞,面容隐在烛火不明的背阴处,阴鸷不定。

  香烟汇成薄雾,来人跪坐垫前,手臂绷紧,隐隐道了些什么。

  半晌,传来声冷音:“知道了。”

  今夜雨落得格外大,滂沱如注,打在地上激起层层水雾,怕不是银河倒注,气势汹汹。

  叠了几层的乌云遮天蔽月,这夜是黑得彻底。

  艾叶估么着差不多是顾望舒快回来的时辰了,便揣着个手像盼主人归家的狗儿似的蹲在屋檐下头,望着黑不见边的门外长路等。

  凉雨知秋,妖不由得将袄子裹紧了一紧。

  “这种天气还一如既往出去干嘛啊。”

  艾叶这些天随他日夜颠倒过得头昏,重重打了个哈欠,嘴里碎碎念道:

  “没想他不仅不是个慵懒之人,反而勤快认真得叫人毛骨悚然。”

  伴猛烈的雨声不禁加重困意,撑不住一个瞌睡咚地撞了头,哀怨闭眼揉了会儿,起身抻了个懒腰。

  突一阵微弱铃声穿透重重雨音传进敏锐豹耳里,电闪雷鸣憾天动地,也没遮盖他听力。

  艾叶顿洗了无聊的心思,暗暗得意,起身倚上门柱,故作个逍遥姿态准备迎人。

  但觉他脚步声慢,又耐不住稍稍探出头,用手挡住强风捎进的雨,遥看那熟悉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他该是早已是适应了黑夜独行的人,今夜如此无月无光的,灯火在防风罩中依旧被这暴雨吹得忽明忽暗,像只离群的照夜清。

  “谁说今夜无月呢。”

  艾叶小声念道,月啊,月这不正在这里朝他走来。

  想收入囊中占为己有的月。

  “喂小妖怪,真就那么一身正气,不怕挨雷劈?”

  雨声杂燥,艾叶怕他听不到,扯大嗓门喊。

  顾望舒稍后移几寸伞面,微微抬头。

  艾叶心急,身子往外探得多了,屋檐遮不住凉风斜吹进来的雨,披散着的头发全被雨打湿。

  顾望舒径直过去,抬手一捏艾叶胡乱披散着被打湿的软发,问:

  “为何不束发。散得像个打了绺的土狗。”

  艾叶犬牙猛地一酸,窜了个激灵。他赶忙按住胸口退了半步,扯皮道:“这头顶劝你不要乱摸为妙。”

  不成想顾望舒听到这声威胁,定了片刻,怔怔笑了。

  笑了。

  笑……?

  “那么厉害。”顾望舒抿嘴道:“咬我,或是自己束上。莫要光动嘴皮子了,会染风寒。”

  艾叶脸色微涨,略显羞赧,垂头蝇声道:

  “我不会嘛。”

  “不会?”顾望舒那张端肃脸上难得坏了秩序露出震惊,看傻子似的盯了他会儿——

  “你活了千年,现在是说…束发不会?”

  艾叶点头。

  顾望舒难以置信:“束发不会,难不成你原还是个吃喝拉撒都叫人伺候的贵族公子,纨绔子弟吗?”

  “那倒也不是……”艾叶抓起头发心虚得乱搅:

  “很难束,散漫久了,习惯。”

  “拿你没法子。”

  顾望舒无奈叹气,快走两步闪到屋檐下,收了伞,在台阶上磕去雨水后,腾出两手去拢他头发。

  艾叶的毛发与人发完全不同,顾望舒手指轻微一颤,艾叶察觉到了,心里便美得暗敲他定会欢喜。

  他这头细软发丝又密又厚,触感像极了那条街院里流浪的小野猫,软乎乎奶兮兮的,随手喂点吃食,时间久了还会主动过来蹭你掌心。

  艾叶感到他的手指顺发丝插入,被捻在手心端详了一小会儿。

  虽说二人都是头白发,但他的发色是花白间泛着些灰,细品起来,还比不上顾望舒素白。

  艾叶并不是空口说瞎话,想让这么满头长及脚踝,密如垂瀑,还纤似蚕丝的厚重毛发乖乖拢在头顶,确实不易。

  反正单靠自己是绝对做不到。

  顾望舒十指纤长灵活,穿于发间熟练拧绕成盘,取自己头上簪挽结。他的手巧妙得很,只在发丝间游来游去,触不到头皮半下。

  艾叶试图睁眼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舒服得眼都闭上了,顾望舒的手碰不到头皮,他心口愈是发痒,浑身像有了百万只蚂蚁爬,

  心痒,胸口痒,头痒,好难受,好奇怪,好想要,要他摸摸。

  要不垫高些蹭蹭。

  蹭……小爷我在想些什么东西!岂可被杂碎凡人摸了头!

  忍忍就好,忍忍——

  “艾叶。”

  艾叶心满意足哼道:“嗯,嗯?”

  “你低些,我够不到了,不要垫脚。”

  “咳。”

  “莫要摇头晃脑,会散。”

  “……。”

  铜墙铁壁,不解风情。

  暴雨肆意泼洒,雷声贯耳。艾叶强憋着才能让自己喉咙不发出什么丢脸的呼噜声,伸手去扶发髻,半眯的眼忽然一凝。

  猛将顾望舒望里一推,旋身飞腿扬踹击“叮”一声脆响,厚发瞬间散了漫天,利箭自洋洋散开的长发中穿过,斩断三两银丝后应声落地!

  艾叶冷地挑唇一笑,就着这姿势贴顾望舒耳旁轻浮道:“小妖怪,束得不够结实。”

  再回首时妖目光炽烈,眼尾甚至逼出些许幽冥蓝光,往黑暗中刺去。

  “暗中小人,有能耐出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