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乡是岁年旅行中的一站,这不是个好地方,常年阴雨连绵,见不到太阳。

  梅雨季时无处不在生苔长霉,身上的毛总是湿乎乎的,极为不舒服。

  但听橘咪说云乡之南有大湖,湖中盛产一种鲫鱼,鳞片如锦鲤绚烂,肉质鲜美异常,吃过便无法忘怀。

  那年,乌云盖雪放纵口腹之欲,听闻世间有如此美味,势必要亲自去尝一尝。

  它走南闯北,结识了不少同类。俗话说千猫千面,在众多猫咪中,有一支不分品种、不分年纪,均向往自然,严厉拒绝被任何两条腿的动物聘回。

  可谓:猫可杀不可辱。

  绝不做任由人类搓扁揉圆的玩物!

  这一支“不受聘联盟”在各地皆有分舵,附近猫咪谁要是向人妥协叛变,分舵中的成员便会聚到那户人家屋檐上,成排站开,怒目而视。

  夜里还会此起彼伏地喵喵叫,扑下院子里抢挂晒的腊肉香肠,经常要闹的鸡飞狗跳,叫院主人好不苦恼。

  乌云盖雪围观过几回,觉得他们很酷。

  那时的它还是一只经常被自己的尾巴吓一跳的小猫,总体而言,就是并没有那么稳重。

  于是它也加入了本地一支“拒不受聘”的队伍。

  小队猫丁稀少,统共就四只,加上乌云盖雪还不够凑个巴掌数。

  很快,乌云盖雪便因其矫健的身手和敏锐的听力,成为了它们的老大。

  四只猫咪在黑白老大的带领下叱咤横行,于各镇留下“恶名”。

  可惜这队伍只维系了两年,便宣布解散。

  队员中,玉面狸成家后宣布离队,它要留在梦泽,每天忙于教小奶崽们捕猎觅食。

  滚地锦在被马车撞飞后,后腿便不灵光了,它要留在杜鹃州,它说它喜欢杜鹃花,以后就要在这里养伤。

  将军挂印背弃了它们的条例,在草原被一个人类聘走,骨气全无地赖在人类的怀里撒娇,或缩在毛毡里踩奶,或在羊堆里耀武扬威。

  原本这叛徒要被严厉惩治,譬如拔光它尾巴上的毛,人类的屋顶上亦要被晒上半个月的耗子干。

  但乌云盖雪没坚持下来,它决定独自出发,要去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

  听说那里是个舒服的好去处,有终年不散的阳光,不会有冷冬和苦夏,食物充足,种类多样。

  最重要的是,居民信仰猫猫神,每日会有丰厚的上供,是猫猫们的温柔乡。

  春风镇究竟在哪里,乌云盖雪不清楚,仅仅是听过这个传说,就成为它要去往的一个方向。

  它走走停停,对所有遇到的同类说,自己要去春风镇。

  从北到南,乌云盖雪路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皆不长久停留,每回旅居不超过两月。

  在云乡,它却不得不多停一段时间。

  雨季让猫分外倦怠,它在云乡选了处荒宅住下,东扯布、西叼草,给自己搞了个干燥的窝出来,准备等过这个鬼天气再出发。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它运势不佳,一道雷劈塌了收拾好的宅子,还燎掉了它半边的毛。

  原本绸子般的黑毛皮变得焦黄,肚子内侧的白毛也黄了一大块。

  乌云盖雪异常爱护自己的毛毛,被劈成这幅模样,它去河边喝水都不想睁眼。

  但伤心无济于事,它躲在树下偷偷掉了几滴泪,舔舔那块秃焦,动身去外面捕猎觅食。

  奈何阴雨天气行动不便,几日东奔西跑也没多少收获,连耗子也不出门。

  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岁年呜呼哀哉,跳到屋檐下避开即将到来的大雨。

  云乡的天黑得早,低低的苍穹像是破了一个洞,雨水总也漏不完。

  乌云盖雪找了处台阶避雨,水珠噼里啪啦溅在地上,一朵朵像是转瞬即逝的野花。

  台阶上的猫咪在心里默默数数。

  一朵、两朵、三朵……

  慢慢便困了。

  被它蹲门这户人家,门上没有锁也无灯笼,定是无人居住,乌云盖雪经过观察确定安全后,决定在此处打个小盹。

  梦里他在大吃特吃小鱼干,醒来后,肚子空空,今日没有收获。

  好在阵雨总算是停了,天彻底暗下,乌云盖雪爪子开花揉揉肚子,心里头冒出了个十分没出息的主意。

  它想去碰个瓷。

  而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便有人送上了门。

  原来这宅子并不是没有人住。

  乌云盖雪透亮的眼眸打量起了来人。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走路的声音很轻,身子单薄清瘦,脸色也不如何好,但眉眼间有一股灵气。

  身上穿的虽是粗布葛衣,但洗得干干净净,行走不疾不徐,不像是脾气暴躁、会不耐烦动脚的性子。

  最关键的是,他手里拎了条鱼!

  不必犹豫,就是你了。

  你就是猫爷选中的幸运儿!

  乌云盖雪跳下台阶,往这孩子面前就是那么嚣张一躺。

  啊——好可怜,我受伤了!

  你快快对我负责!

  那人许久不出声,半晌后才听闻一个调子自头顶慢吞吞响起:“你……”

  别磨叽,再不来撸,爷就要换下家了!

  “你是、是……”

  咕噜,咕噜。

  肚子在响。

  算了,直接抢吧!

  乌云盖雪飞弹而起,猛地向那被草绳和细钩挂住的鱼冲去!

  人类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但手上居然反应迅速,愣是一个回撤,让鱼避开了猛猫飞扑。

  乌云盖雪落地后一个急刹,灵活地转过身准备二度冲锋,却见这人比了个“不要上前”的手势,对他道:“不不不、不可明明、明抢。”

  懒得理你,我扑——!

  倏然有一股风平地而起,裹住了乌云盖雪,令它停滞在了半空。

  “喵???”

  岁乌云盖雪傻了,四肢在半空中划动,意识到自己选到了不好惹的人类修士。

  可那阵风并不用力,而是把它安安稳稳放下,转瞬消散,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幻觉。

  这孩子正要开口,忽见此猫肚皮朝上,眼一闭四肢一蹬,彻底不动了。

  纪沉关被吓了一跳:“你、你你你怎么——”

  “……”

  “你还好好、好吗?”

  “……”

  小孩儿疾步上前,屈膝半蹲,将鱼放在一边,伸手便要来探这猫的呼吸。

  然而当他的手背刚贴到绒毛的一刹,乌云盖雪鲤鱼打挺,一个灵活走位,成功将那条鱼咬到嘴里。

  它的速度快到极致,转身就跑,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哧溜一下就没了踪影,唯余一声猫叫在巷口回荡——

  哈哈哈——

  中计了吧愚蠢的家伙喵!!!

  纪沉关:“……”

  罢了,让这只小妖去好了。

  个子不高的孩子揣了手到袖中,最近他总能看见这只黑背白腹的猫妖在附近晃悠,偶尔还会听见几声“好饿啊好饿啊”的呼喊。

  于是今日他特地去买了条鱼,还打算寻它,谁知居然反被上门打劫。

  雨后的夜晚湿冷寒气入骨,纪沉关低低咳嗽几声,按住喉咙,他身上的伤病隐隐作痛,但尚且可以忍耐。

  想到那只狡猾的猫,以及它那些并不如何高明的计量,纪沉关心中有了几分久违的愉快。

  真是可爱啊。他便这样想着,推开了面前那扇冰冷的门。

  入目庭院萧瑟凄清,家具凌乱地堆在前厅,纪成关叉了腰,给自己打气道:“今今今今日、也也也要再接着收、收拾!不让让让屋顶渗雨雨——”

  仅是这一句话,磕巴了几回,好不容易才讲完。

  云乡仿佛无时无刻不是雨季,难得不下雨时便是月晕朦胧,风冷霜寒。

  乌云盖雪大吃一顿,亮出肚子在屋顶上伸腰,刚拉长到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

  会有人大雨天拿条鱼在街上到处溜达吗?会有能用风诀还打不过猫咪的修士么?

  电光火石间乌云盖雪推断了因果。

  那个人,难道是倾倒于猫爷的伟岸,想主动给猫爷上供?

  太自觉了吧,简直上供界的楷模啊!

  *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岁年按住刺痛的太阳穴,舒展手脚再想要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如今是靠两条腿走路的人形。

  原本值班的仙童阿霖不知去向,岁年临时被叫来顶了小半夜,后来直接就在书房睡了过去。

  他睡的书桌窄小,根本不够发挥,于是翻身下来,踮脚落在木地板上,再蹲下去拾被他踢到地上的书。

  书房外是披银殿的内庭,从这处的四方花格窗可见碧瓦飞檐,簇簇粉嫩的桃花跃出高脊,是素净殿内唯一的亮色,像是墙后烂漫的笑声。

  自岁年醒来的那夜后,玄微便不再出现在披银殿,岁年领了事务牌子,负责起殿内的书房与花苑。

  这活计想必比兰阁要轻快太多,玉融指点了几句,也便忙于他务,不见踪影。

  期间七棠与兰佩曾想来看望,碍于披银殿的禁制,他们并未见面。

  岁年不服气地想要突破屏障溜出去,试过许多手段,均以失败告终,还搞出了一堆小伤。

  披银殿开阔敞亮,四面通风,却像是扣在透明琉璃下的玉雕楼台,碰也碰不得,出也不出去,不过是座精美的牢笼。

  但九天上的生活单调重复,倒也不是绝对的一成不变。

  来此半月后,岁年重新化为人形,便见到了庭院深处的桃花木,也是他旧日的故人,桃花妖倚妆。

  倚妆的灵体尚不稳定,却比在人界时要好上太多,他在岁年踏入庭中时便凝出形体,站在常开不谢的桃花树下,一袭粉绿博衫,鲜妍的脸庞,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岁年。

  此情此景,与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并无二致。

  倚妆试探问道:“你是……岁年吗?”

  岁年拎了桶灵泉笑道:“好久不见。”

  桃花妖倚妆似乎被吓到,后退了半步又堪堪站定住,衣袖上悬挂的几枚月樨玉因此闪烁反光,旋即他弯唇笑起来:“是啊,好久不见。”

  桃花木的气息清灵纯净,已闻不到半点妖味,很像是兰阁中的仙草神花。

  岁年来给他的本体浇水,翻手用木勺敲了下他的头,半是抱怨道:“当年不告而别,可让我好找。”

  倚妆摇摇头,发隙间零落出几片花瓣,他飞快移开目光,盯着那桶灵泉平静的水面,道:“年年,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当日纪宗主飞升的匆忙,我昏昏沉沉,再醒来时已经被救上了仙界。”

  “那时实在太混乱了。”岁年完全不想回想起那段经历,又因“纪宗主”这个阔别已久的称呼而被引来怀念。

  他仰起头,桃花树上粉花累累,不见枝叶,不见落英,浓密的花团投下浓重的灰影。

  岁年收住不必要的惆怅,惊讶道:“你的本体长得好高,九重天这风水忒好了,你如今身体怎样?”

  当年倚妆以内丹救下纪沉关一命,险些散灵,这是岁年多年后再见他的本体,已比当年茁壮高大,灵体亦凝练稳固。

  倚妆的双手绞住衣边,还是他过去的小动作,今时今日竟还保留,透出几分怯怯的倔强,“我的内丹还没有重炼出来,但已比在人界时要好上不少。”

  “这样便好。”岁年捏了捏仰酸了的脖子,挽起袖继续给他浇水。

  倚妆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衣边,问道:“年年,你怎么在这里,是仙尊也把你接上来了吗?”

  “我是飞升上来的。”岁年耸肩答道:“他都把我忘后脑勺去了,哪里会来接哦。”

  这让倚妆瞬间和他找到了共同话题,频频点头道:“那个洗尘池把宗主的记忆全给洗掉了,我想与他讲,他也不在乎的样子,说什么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反正就是变得更不爱讲话。”

  岁年想到玄微惜字如金的样子,觉得倚妆这是口下留情,措辞还挺克制。

  “不过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倚妆浅浅笑道:“至少比在人界日子要舒服多了。”

  乌云盖雪不想再聊这个,便打趣似的要往倚妆的本体上挠,道:“当年你送我的抓板我没存好,小倚妆,再送块给我可行?”

  倚妆“啊啊”两声,就要往本体后躲,脆生生笑道:“如今你来了,仙尊也不会亏待于你,我们也做个伴,话一话当年。”他眼眸一亮,惊喜道:“啊!仙尊!您终于回来了,快看是谁来——”

  深沉的气息自身后卷来,如无垠且空洞的夜幕,玄微仙尊悄然而至。

  “倚妆。”

  倚妆眼中迸发出极为欢喜的明亮来,从本体后出来,热情地拉起岁年的手,转过身朝玄微道:“仙尊仙尊,这是云盖宗上的岁年,是年年呀,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几个了可亲近了,说是要一直在一块儿,我——呃!”

  岁年脸色一变,猛地挣开倚妆的手。

  眼前轻飘飘的少年倏忽间变得浮动,倚妆躬下腰按住胸口,馥郁的花香从他的灵体上漫开,高大的桃花木本体无风自动,飘落下万千花瓣。

  “倚妆,过来。”

  玄微以神力牵引,倚妆趔趄着走到仙尊身边,回眸一眼,看到岁年担忧地抬起手臂,却没有上前。

  仙尊充沛的灵力稳定着涣散开的花灵,桃花妖喃喃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岁年悬空的手默默放下,他皱起眉,垂眼见到自己摊开的手掌中,一缕紫红的烟气袅袅浮出。

  “岁年,你可知你体内骨瘴不净。”玄微站在高三阶的木廊上,对庭中的猫妖道:“近来你不必来此深庭,白日留于书房即可。”

  镇住龙君的失控确实让岁年体内蛰伏的骨瘴爆发,但这么多年下来,岁年自认已能很好控制这东西,方才他还刻意没有去碰纯净的花灵。

  然而或许是他疏忽了倚妆灵体的脆弱和敏锐,又被猝不及防牵住手,激荡了倚妆的灵身。

  岁年胸闷不已,五指紧攥入掌心,将那烟气掐灭。

  倚妆还想说点什么,却又瑟瑟发抖,他似因被骨瘴骇住,本能地想要避开岁年,往玄微身后躲。

  惊乱的落英如雪,岁年眨眨眼,几片花瓣零落,被风一吹,朝一个方向拂去。

  纷纷桃花,在庭中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那是玄微用神力阻隔出的一面透明的屏墙,庇护着身后脆弱的花灵。

  岁年垂眸道:“我大意了。”

  发生这样的失控,不论是谁都告诉过他,不再适合待在原地了,岁年匆匆扭头将那木桶提起,要走偏僻的小路离开。

  奈何玄微的神力隔开了人,却阻隔不了声音,庭中回廊下一来一回的对话,还是乘风传入了他耳中。

  “多谢仙尊,我好多了,但年年不要紧吗?”

  “无妨,骨瘴与他共生一体。”

  “……嗯。”

  “你魂魄波动,这几日不可化灵。”

  “可、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玩。”倚妆的调子软了几分,“我日夜修炼,才能下来走路,我等您——”

  “乖一点,倚妆。”

  短暂的静默后,听话的桃花妖委屈道:“好吧,好吧!”随之沮丧地恳求道:“那仙尊,您可否在此庭中批那些送来的文书,休息的时候,和我讲几句话?”

  石子小路上,岁年合上眼。

  木桶的边棱深深压入他的掌心。

  桃花深庭中,玄微坐在了花瓣垫好的石凳上,他在倚妆恳切又灿烂的笑容中答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