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年飞升时的云盖宗,山门不再在立冬放烟花,更无多少他相识的人。

  但老实讲,那么大的门派,岁年也没记住几张面孔。

  他有个毛病,若不去专门记,见过多少面也对不上名。

  乌云盖雪往宗门山路草丛边一卧,来回一趟有七八个摸它的,哪里记得住?

  会上供小零嘴、小鱼干的还算不错,不上供的纯白嫖,没被挠上几道血杠子都算是好的了。

  只是天长日久,莺飞草长了几轮,即便不认识脸也总能有个区分。

  于是便有了“小哭包”“乱搂狂魔”“顶级手法”“上供大户”“逆摸叛逆佬”等等的外号。

  乌云盖雪从不在外人面前化形,他不觉当人有何特别的好处。

  故而云盖宗上下,皆知黑白两色的猫咪嚣张跋扈,却不识纪宗主身边的少年。

  岁年记得几个外号。

  常被乌云盖雪逗笑的是个在暮春入宗的青年,岁年一摆尾巴他便“咯咯咯”笑开,平时又是胆子丁点大的怂包,被师尊批评后会偷偷躲在草丛里掉金豆豆。

  搂猫手法就没让他舒服过一次的坏蛋,是前宗主的徒弟,总是抄着他的腋下,将他抱成一条长长的猫,大呼小叫道:“猫咪的形态当真变幻莫测!”

  这坏蛋的同胞小弟与之不同,极会按摩,手法娴熟顶级,将同山头的一只橘狸摸得发出不堪入耳的夹音。

  橘狸后来便缠上了这位,岁年鄙视胖橘没有骨气。

  “上供大户”是个杏眼的女孩子,天火灵根,每次来都会给带一兜子吃的,但因灵根炙热,天生不怎么招小动物喜欢。

  早几个月岁年会霸道地叼走她的点心,同样不多停留,谁知此后不论风雨,她每日都坚持来喂,但都只是远远蹲着,叫他“咪咪”。

  乌云盖雪看在有好吃的份上,大发慈悲地让她摸毛,有时也会趴她膝上晒太阳。

  “叛逆佬”是位长老,仗着身份为所欲为,挨过岁年的爪子,尤不长记性。外出打怪正杀得腥风血雨,长老还要忽然冲过来逆摸一把围观的乌云盖雪,扭脸反手给邪魔歪道天灵盖一闷棍。

  他们不论叫是张三李四王五,还是叫徒弟师父长老,对岁年而言皆不重要。

  相认不靠外在,而是靠气息、靠性格、靠本质,那么即使是他们埋在了土里,碎在了风中,他也能认得出来。

  上有九天,下有冥府,轮回转世。

  他们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

  “呜……”

  “醒了?”

  玉融端了碟清泉水走至木篮子边,伸手揉了一把篮中的猫头。

  “喵呜——!”

  来人手心好烫,惊得岁年下意识伸爪子便抓过去,玉融的手背挨了一下,却是连皮也没破。

  垫了软垫的篮子侧扣了过去,乌云盖雪弓着身子窜起,无声落地后背毛齐齐炸立。他伏下前爪,黑尾绷直,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吼。

  玉融:“哈哈哈!好胆小哦!”

  “……”

  “呼——喵!”

  “别慌,这里是披银殿,玄微仙尊的住处。”玉融半蹲下来,一只胳膊撑在膝上,一手将瓷碟推到岁年面前。

  “小猫,你的灵体亲近夜月,在此有助于你养伤。”玉融见小猫肉垫发亮,是想要变回人形,道:“你这一阵子还变不回人身,兰阁便先不必回去了,师尊说你以后就在这里当差。”

  岁年显然还是对眼前的青年有所防备,他记得这是那夜朝他拔剑的人,又唤玄微为师尊,想必是纪笨蛋在天上新收的徒弟了。

  “哎!你这样怕人,稍后如何见……”

  话音未落,乍听一阵珠玉乱响,火热的气息扑面扫来,凤君琦羽气不带喘,一路小跑奔到跟前,嚷道:“醒了吗!醒了吗?”

  玉融起身对来者抱拳道:“见过凤君、珠鸣君。”

  “你醒啦!”凤君管不了旁人,一撩袍子往地上一趴,与岁年碰了个鼻子。

  岁年被他碰懵了,这一团火焰似的凤君大力搓起他的脑袋,再往怀里一揣,从上到下给他挼了个遍。

  “喵嗷——!”

  琦羽边摸毛茸茸边道:“你好厉害,怎么练的教教我呗,我早说了凡界有大机缘,他们死活不让我去——你能镇住砚辞爷爷,以后便是我师父了!”

  “琦羽,休要胡闹。”紧随其后的珠鸣呵住老弟,将挣扎的岁年从他臂弯中解救出来,放回地上。

  她端端正正合袖作揖道:“你叫岁年是么,吾弟多谢有你出手相救。”

  岁年拧身,灵活地避在了倒扣的木篮后,像是被那团火鸟给抱怕了,却还是收起指甲,双爪垫搭在一起,回了珠鸣个礼道:“喵喵。”

  玉融:“噗呲。”

  凤君忍住笑:“喵喵?”

  “他这是灵力枯竭暂失了人身,无法开口。”玉融从袖子里取出张白纸和一方研好的墨,再度蹲下来递给岁年道:“写下来。”

  “你不给笔怎么写?”凤君提出质疑。

  玉融道:“你看他爪子能握笔吗?”

  “……这,果然还是你们走兽有共同话题。”

  岁年犹豫片刻,将纸扒拉到跟前,用前爪沾了点墨汁,在白纸上踩下十一个梅花状的印子。

  笔画勾连,正是一个“兰”字。

  凤君歪头:“什么意思?”

  岁年:“喵呵。”

  玉融明白了,认真对岁年道:“兰阁并无伤亡,灵草们也已挪了地方,你不必担心,兰佩已经安顿好了她们。”

  白虎简练交代完,再记一桩小事,道:“对了,有个叫七棠的小仙侍还跑来问你的状况,那时你还没醒,我就未禀报师尊,让她们先回去了。”

  岁年想了想,再按出一个“龙”字。

  玉融这下没懂,推测道:“你问龙君?”

  岁年喵喵点头。

  “爷爷他尚在沉睡,但无性命之忧。”珠鸣亦撩袍盘腿,席地而坐,答道。

  “喵呜。”——我是想问龙君为何突然发狂,他的骨瘴应当还没有到让他失控的地步。

  “爷爷年纪大了,龙珠不在体内,这回恐怕也是因龙珠不在,才险些出大事。”

  凤君在旁叹道:“姐,不知当年落到下界作为灵障的龙珠还能否找回来,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爷爷他……”

  凤凰姐弟闲说了些话,小半个时辰后,珠鸣告辞道:“我们路过这里,便不久留了。”又向岁年道:“玄微君是位公正的上神,你按他这里的规矩来,好生修养。”

  “我姐的意思是,你千万别没事触玄微的霉头。”凤君急忙插话道:“尤其是他若是逼你读书干活,你不要反抗!反抗的结果很惨烈!”

  凤君咬牙切齿,评价道:“真是位冷酷的仙尊啊!”

  凤凰二人离开后,玉融对岁年解释道:“四象这一代,幼年时都曾被送来这里听学,很是吃了苦头,不过你不必害怕……师尊不会让你读书的。”

  玉融回想面见师尊时,自己提出过岁年的年纪才百年,飞升九天仍不通经文玄奥,可以趁机拜师读书。

  但他的提议被师尊否决了。

  或许是因九天的经学博大精深,小猫又似不招师尊喜欢。玉融想:师尊不会、也不打算不允许他学。

  喵喵?岁年问:那要我干嘛?

  玉融道:“以后你便是披银殿的书侍和花侍,日常收拾下书阁,管一管院中花草即可,并不如何忙碌,但——”

  他严谨交代道:“主庭中有一株桃花树,修成灵性,名唤倚妆,他于师尊有救命之恩,唯有此不可怠慢。”

  岁年短促地“啊”了一声。

  “我本体是白虎,或许气息上对你会凶一点儿?”玉融见他神色不大对,不解其意,便不再冒昧摸他。

  “无妨,你空闲时可自行修炼,北阁中辟了间你的屋子,我这就领你去,这几日不必着急出来。”

  玉融自顾自说,岁年的心思却早跑了。

  那株小桃花也在这里?

  岁年有些讶异。

  他想去见见这位故人。

  但眼下他口不能言,即使见了也无法与之交流,也不知为何心里头突然沉甸甸的。

  许是因为受伤。于是他用猫爪勾住木篮将其翻了个儿,咬住软垫子放回,轻盈一跳,重新窝了进去。

  玉融见他消沉下来,当作他身体不适,抱起木篮,行走在空阔的披银殿长廊中。

  轻灵灵的夜月之力载在风中,滋润着岁年灼痛的五脏六腑,伤势没有他意料的重,眼皮却沉了。

  乌云盖雪隐约有直觉,这次龙君犯病有蹊跷,可他实在没精力去管。

  九重天与他无甚干系,所谓登仙青云路,也绝非他所求。

  披银殿内静谧幽冷,找不到几面完整的墙壁,沿壁悬下一重一重的鲛绡白纱,未遮蔽的敞口吞咽着月色,使整座殿台从内而外皆淌满了银色的血液。

  这殿太大了,廊柱切割着月光,岁年枕在篮子里,慢慢坠入梦中。

  摇摇晃晃,颠颠倒倒,他像是回到了人界,回到了那座名叫云乡的镇子。

  云乡的夜晚也有这样清的风、软的云,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他还是会霸道地占下小摊贩的竹编或竹篓子,睡一个从黄昏到月升的大觉。

  玉融的脚步停了下来。

  叠纱帐迎着风,簌簌成响。

  “喵?”

  怎么不走了?

  “师尊。”

  淋漓的月水装满木篮,岁年睁开一隙的眼,他察觉到玉融托捧木篮的手臂肌肉绷紧。

  白虎气息收敛,变得格外紧张,岁年不经心里纳闷:这有什么好怕的,纪沉关还能吃了你这徒弟不成?

  “你为何在此?”

  玄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这寂静的殿内听来分外空灵,形如天穹神语。

  岁年耳边呼啸一声,视野矮了大半,玉融单膝在地,道:“师尊,小仙者受凤凰神力焚烧,弟子感知火灵涌动,这才……弟子这就去犀庭收集月樨玉。”

  原来是这只大白虎帮忙疏导了他体内的火灵?岁年恍然大悟,难怪方才玉融的掌心那么烫。

  “你往日不曾将下凡历练,倒也先学来不少慈悲怜悯。”玄微道。

  “……弟子知错。”

  “三百月樨玉,收完后自去水瀑领罚。”玄微淡声指示道:“去吧。”

  “是。”

  “放下你怀里的东西。”

  “……是。”

  玉融抬头看向仙尊,又垂下头看看猫妖,不敢违抗师令,双手将木篮放下:“弟子告退。”

  玉融略有担忧地离开了覆纱月廊,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殿内再度陷入阒静。

  岁年起身,蹲坐在了篮子里。

  月光在乌云盖雪纯黑的皮毛上流动,唯有腹部和四只爪是纯白,仿佛因这满篮的银华洗去颜色。

  玄微居高临下,目光落在这一篮猫上,道:“你恢复的尚可。”

  岁年抬起一只前爪。

  玄微复道:“那一日你从天而降,可有受伤?”

  这是认出那夜晚宴后,是这只猫从檐上跳下,勾住了自己的衣袍。

  猫猫摇头,爪子再抬了抬。

  流云掩住了圆月,玄微的身体一半站在月光下,一半沉入影中。

  仙尊半垂下眼,对地上的大妖道:“你所求为何?”

  长久仰脖子实在难受,岁年歪了歪头。

  “喵?”

  “除了神器‘子夜鉴’。”

  “……喵?”

  乌云盖雪不大高兴,玄微的语气让他不舒服,但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

  玄微平静道:“子夜鉴之外,其他的东西,本君若给不了,天君也定会给你。”

  岁年突然一动不动。

  他突然记起这语气的出处。

  谈一笔买卖的语调,也不过如此。

  玄微仙尊神色并不严厉,亦没有温度,月光再度披落,凝结在他毫无笑意的眸中。

  “你在人界,大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押上所有的功德飞升九天,并不是只来当一个侍奉花木的侍从罢。”

  玄微淡声道:“好好想一想,你暂未被骨瘴侵染神志,九天便是你祈愿的终点。这里三千神明,倾听你的愿望。”

  岁年黑琉璃般的双眸映出玄微挺拔的身形,他繁复的衣袍上有珠玉环佩,世间月象。

  从这个角度望去,他格外高大,也格外遥远。

  “喵。”岁年亦用力挺起身体,后爪蹲坐,前爪立得笔直。

  玄微眸色一暗,抬手将那篮子以神力浮于半空。

  犹豫片刻,他终是挽住袖子,伸手拍了拍岁年的头顶。

  那力气轻的像是落了片羽毛,很快便被夜风吹走了。

  “吾希望你说的不是子夜鉴。”玄微收回手,“言尽于此。”

  “喵喵——”

  玄微不再回答与聆听,拂袖让木篮在神力作用下,向北阁飘去。

  一扇又一扇门扉自内外开,不消片刻,神力已端端正正将岁年放在了他居所的桌心。

  岁年僵立半晌才转动眼珠,白玉般的墙壁,光洁的地面,挂了鲛绡的窗台,宽大的床榻与一展素净的屏风摆在里侧。

  这是九天神宫的寝居,清雅灵力环绕,月华神息庇护,无处不是内敛的奢美,空气里浮动着木樨香,远比他住过的任何房子都要大。

  但不知为何,岁年忽然有点儿不想离开这个篮子。

  乌云盖雪并不知道何为“子夜鉴”。

  他只是先叫了一声“纪沉关”,又叫了一声“玄微”。

  不以名姓来认人,不以容貌来认人,即便变了样子,洗掉了过往记忆,那其实也可以无所谓,人世没有不付出代价的交换。

  至于记不记得,岁年敢不在乎。

  抹掉了过去,还会有将来。

  猫的直觉很强,反正他一直坚信,他“照顾”的纪宗主,定会以另一个身份回来。

  就像是云盖宗的那些长老弟子,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泥土中的新芽初翠,变成九天上的神明。

  那个每天出门打猎,不擅交际,呆头呆脑的纪沉关,如今变成了神仙。

  不是庙宇中的金身泥骨,也非令人称道的一句江湖传说。

  玄微的存在印证了岁年的直觉,他从未死去,这本该令他高兴。

  岁年伏下身卧在篮中,用爪子盖住脸。

  玄微问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重新开始。

  是雪霁天晴,云乡深处,乌云盖雪伸出前爪,那个人便摊开手掌给他托住。

  是纪笨蛋笑吟吟道:“啊,猫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