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挺怪的。
大概桌上所有人都这么觉得,所以没有一个人说话。
谢雨浓假装专心致志地在撬咸蛋黄吃,蛋白米粒一样碎了一桌子,他水平没那么差,只不过今天有双眼睛一直时不时看他。他埋头苦撬,没留神碗里被丢入半个咸蛋黄,静静地躺在他的粥面上,黄澄澄的,像个乖巧的小太阳。
谢雨浓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戚怀风,对方却不以为意似的,继续喝自己的粥,并不看谢雨浓。
“……拿回去。”
三个大人不约而同停了筷子,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谢有琴跟吕妙林交换了个眼神,吕妙林一脸状况外——她也不知道。
其实吕妙林昨天就看出来两个小孩儿怪怪的,这三年戚怀风也没来家里玩过,甚至放学也没跟谢雨浓一道走过,就昨天,冷不丁就来家里了,还留下来住了一晚……
戚怀风一边撬自己的咸蛋白,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我不爱吃那个,给你了。”
谢雨浓不说话了,而是静静地盯着粥面上那颗咸蛋黄。很久了,戚怀风才忍不住看他,见他不动,以为他生气了,想着不如捞回来,刚伸筷子,谢雨浓忽然护了一下自己的碗,搅开了那颗咸蛋黄。
“哦。”
他听见谢雨浓闷闷地答了。
戚怀风抿着唇微微挑了挑眉,低头继续去吃自己的粥。谢有琴咬着筷子看了一眼吕妙林,吕妙林只是看着两个孩子笑,又给两个人各夹了一筷子小青菜。
“有,有人吗?”
铁门冷不丁吱呀响了一下。
一桌人一齐回过头去张望。谢雨浓看见门口站了个男人,有点眼熟……他收回目光,刚要问大人,余光就瞥见戚怀风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那是谁。
吕妙林放下筷子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慌张:“他怎么来了。”
戚怀风回过头来,低着头继续喝粥,脸上却没有先前的轻松,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淡。
谢雨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下筷子去看看,正犹豫间不知道那男人怎么了,突然喊了起来。
“怀风!怀风!我是爸爸啊!我是爸爸!”
谢素云皱起了眉,向谢有琴伸出了手,谢有琴会意扶她起来,搀着她去门口看看情况。
戚怀风恍若未闻,低着头又喝了几口粥,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一放下筷子,谢雨浓也放下了筷子。
他很久没看到过戚怀风那样的眼神,那样决绝的,略微带着一种愤恨的眼神,现在他正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什么地方,但谢雨浓知道,他不是真的在看什么,他想用这样的眼神去伤害,去诘问的,是门外的那个男人。
“你来做什么,这里没有你儿子,你走吧!”
“那不是怀风吗!怀风!我是爸爸!”
“不是不是,那是小雨的同学,你快走吧!”
“怀风!怀风!我是爸爸啊!你看看爸爸!”
戚怀风绷紧了下巴,努力隐忍着什么,随后他匆匆说了句:“我们去上学吧。”
谢雨浓还没应他,怀里就被塞进了书包,被生拉硬拽起来,直接往外走。
“戚怀风,戚怀风!”
戚怀风没答应他,而是拉着他一味往前,一直到要与那男人擦肩而过,谢雨浓忽然着急地喊了句:“我还没换鞋!”
戚怀风停了下来,那男人也不再喊,他被吕妙林拦着,看见戚怀风的那一刻,忽然捂住了脸,呜咽着哭了起来。门外围了几个租房子的外地人端着饭碗好奇地在看,谢雨浓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个蹲下去坐在地上痛哭的男人。
一种久违的窒息感又压向他。他知道,一定不是只有他感受得到。
谢雨浓反过手,攥紧了戚怀风的手,戚怀风低头看见了。
戚怀风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冷静了许多:“你想说什么,说吧。”
戚浩还是哭,抱着头痛哭,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他的懦弱,他的颓废,毕露无遗,他任由人们看他,耻笑他,自己践踏自己的尊严。
在那个家里,他长久地失职,缺席保护者的角色。
戚怀风不耐烦地追了一句:“别哭了,你再不说,我就上学去了。”
谢素云拍了拍谢有琴的手,又看向吕妙林,吕妙林关上了门,驱散那些好奇的看客。谢雨浓跟随她们一起进屋,只留下戚浩和戚怀风站在院子里。
他坐在屋子里换鞋,眼睛时不时瞥向外面的两个人。他看见戚怀风始终站得笔直,而那男人跪在戚怀风的脚边,试探性地伸出手扯住了戚怀风的裤脚。
那是怎样的父亲。他为什么不明白,戚怀风需要的不再是道歉,不再是乞丐一样失去尊严的跪拜和乞求,他需要的是父亲的爱和保护。
他们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总之交谈得不算良好,好在戚浩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好像是特地来说些什么,一直在向戚怀风倾诉,可能是挽留他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戚怀风在这里。
出神间,戚怀风忽然扭过了头,对他喊:“谢雨浓,鞋换好了吗?上学去了!”
“哦……”谢雨浓匆匆站起来,背上书包,“哦,来了来了。”
戚怀风头也没回,率先出了门,谢雨浓在路过戚浩的时候停了一下,想问什么又问不出口,就听见戚怀风远远又催了一句,他便跟上去,一切作罢。
他们早上坐公交去学校,城乡公交人很少,他们只需要坐三站,但戚怀风还是拉着谢雨浓在车后面坐下了。
戚怀风靠着车窗,闭上了眼,一言不发。谢雨浓悄悄看他,看他闭着眼,便更光明正大地看他。
“看我干嘛。”
谢雨浓一怔——也没看见他睁眼啊,这不是闭着呢么。
“……没什么。”
谢雨浓别开目光,盯着报站的电子屏,不知道为什么,心好像跳得有点快。
“爷爷生病了,他叫我回去。”
谢雨浓愣了一下,扭头又看向他,这一次戚怀风睁开了眼,他眼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好像只是陈述一件别人的事情一样平淡。
戚怀风垂下了眼眸,又补了句:“妈妈没告诉我。”
他是想说司沁怡没告诉他戚方浔生病的事。联想到刚才戚浩的模样,应该也不是什么小病,想来司沁怡应该很早就知道了,但是瞒着戚怀风。谢雨浓能理解司沁怡,如果告诉戚怀风,他一定会回去的。
戚怀风就是这样的人。
谢雨浓盯着电子屏,尽量平静地问出了那句话:“你要回来吗?”
期待他回谢溏村的,不是只有戚浩和戚方浔。
戚怀风望着车窗外,将目光远远地投到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那些云十年如一日地漂泊,没有家,也没有落脚之处。
云也会疲惫吗?
云没有身体,也没有心,也许不会疲惫。
戚怀风忽然对谢雨浓讲:“下辈子做云好了。”
“前方到站,平江镇,平江中心小学。”
谢雨浓正要起身,衣服忽然被拽住了,他疑惑地回过头,发现戚怀风盯着自己,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
“谢雨浓,我们今天去市里玩吧。”
谢雨浓张着嘴欲言又止,愣住了。
“小朋友,还下不下车啊!”
还没等谢雨浓回头,戚怀风靠着窗拉长了声调喊了句:“叔叔!我们不下车!今天逃课!”
“喔唷,小小年纪……那回到位子上坐好啊!”
汽车再次驶动,谢雨浓在颠簸中被戚怀风拉回了座位。已经开出了一两分钟,谢雨浓才回过神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震惊地看着戚怀风:“你疯啦!”
“你现在后悔不了了,公交车不回头。”
谢雨浓盯着不断变换的周遭的风景,他很少去市区,这条路对他来说很陌生,那些树,那些街道,那些逐渐密集的车流,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未知的黑洞,危险地吸引着他。
他可以下车的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但谢雨浓没有。
“……我们去干嘛?”
戚怀风看着车窗,微微一笑:“去爬山。”
车窗里映出谢雨浓的脸,那些针一样的刺和冰冷的目光全部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他本来的样子。谢雨浓对世界最初的模样,是简单的,纯粹的,胆小的,也是柔软的。
他盯着戚怀风,戚怀风盯着车窗里他的影子。
现在起,谢雨浓又只能依靠戚怀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