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之后, 孔黎鸢包扎好伤口,把自己关了起来,并且拒绝任何人的探视。
当地时间二十点十八分, 地球翻转, 整个洛杉矶彻底背向太阳。
孔黎鸢走进庞大宏伟的建筑物时, 灯亮了,像是彻底踏入地球翻转的另一面。
和付汀梨隔着一整个黑夜的距离。
付汀梨失魂落魄地坐在木质长椅上, 目送着孔黎鸢走进去, 消失在她视野的可见范围之内, 两根沾染着汗水和鲜血的拐杖被胡乱地扔在一旁,她顾不上捡。
刚经历兵荒马乱的疗养院,此刻已经风平浪静,地面已经被清理过。
就像那支快要插进付汀梨肩颈的钢笔,被收走擦干净血扔到了不知何处, 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剩下付汀梨一个,只有她手里沾着孔黎鸢的血,过了这么久, 已经干成了粘稠的红渍,斑斑点点, 有些可怖。
来自孔黎鸢手上的那个被划开的伤口。这种感觉就像是……
她们两个再一次长在了一起。
第一次长在一起是什么时候来着?五年前的加州吗?
原来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乔丽潘抱着那只重新包扎过的小猫, 慢悠悠地走过来的时候。付汀梨揉搓着自己手上凝固的血, 还在反复地想孔黎鸢刚刚说的话, 想孔黎鸢刚刚望着她的眼神。
“怎么?因为是她流的血所以还不舍得洗?”乔丽潘揉一把付汀梨的头。
“没有。”付汀梨摇头,鼻梢还是通红的, “也不至于有这么疯。”
然后又抬头望着住院楼里那无数个小格子里透出的光亮, 勉强笑一笑,有些迟缓地说,
“只是觉得,我真的好坏。”
“嗯?怎么个坏法。”
“之前这么久,你让我别回加州我就不回,一听到她在这里,哪怕知道她不想让我过来,我还是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付汀梨奔波了几天,又经历刚刚一番混乱追逐,此刻疲劳得像是在外颠沛流离许久的逃亡者。
她恨不得把自己埋在乔丽潘的怀里。
而乔丽潘大概也清楚她的意思,二话不说,一只手揣着小猫,另一只手大力地将她搂过去,在她头顶“哼”了一声,
“那能有什么办法?女大不中留呗,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当时我过来找你爸,你外婆不也是生足了我的气,狠下心五六年没理我,要不是我那年带着你回去,大过节的她都能把我扫地出门。虽然你爸也的确不是一个好人就是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付汀梨以前总爱说这句话。这次已经是时隔几年没说过。
“我看你就是嘴巴上说得好听。要是我现在让你回国安安心心地工作,不是说已经找到一份好工作了吗,现在我让你别再找这个孔黎鸢,最好和她一辈子不见面,你会听我的话?”
付汀梨沉默一会,慢吞吞地说,“妈妈的话也不是每一句都要听。”
乔丽潘重重拍一下她的脑袋,下手的力道没有一分心软,
“真就这么爱?你说你们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辈子也没活多久,怎么突然就爱得轰轰烈烈,跟生生世世不分离的电影似的?”
付汀梨在乔丽潘臂膀里蹭了蹭下巴,好的那条腿伸直着,坏的那条腿搭在好的那条上。
她笑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轰轰烈烈吗?”
“这都不是?那还有什么是?”乔丽潘接话。
付汀梨眯了一下自己又干又涩的眼,刚刚流了太多眼泪,这会眼眶周围还残着些干掉的眼泪,
“我以为那种,两个人亡命天涯,站在奔流的车上,大喊着说‘我爱你’,才算是轰轰烈烈。”
“这可能也算轰轰烈烈的一种吧。”
“可是,可是……”付汀梨连着说了两个“可是”,
“我们没有谁对对方说过一句我爱你,也没有谁承认过爱,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或许爱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如此,当人瞥见那冒尖的枝桠,还觉得不屑一顾之时,它已经在肥沃丰茂的土壤里扎根许久。
“为什么不说?”
“是啊,为什么不说呢?”
“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把‘爱’这个东西,看得太重太高了。我也不评价这到底是好是坏,剩下的你自己去琢磨。”
付汀梨有些茫然地蹭了蹭下巴。乔丽潘又笑一下,说一句“果然还是年轻人”,紧接着连续发问,
“那不说就是不爱吗?说了就是爱吗?”
付汀梨不说话了,紧紧抿住唇。
“那你为什么爱她?为什么就一定非她不可?换一个人爱不可以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付汀梨终于从繁杂的思绪中抽出,松弛地笑了一下。
年轻的脸庞映在路灯昏黄光线里,像九十年代爱情电影里义无反顾地爱,却又说不清什么是爱,为何要爱的女主角。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五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没过二十岁生日,这对很多人来说,连人生的三分之一都没到。可我就是知道,我大概是撞见了我这辈子都很难再撞见的东西了。”
“后来我才知道,好像还是小瞧‘爱’这个东西的威力了,我一直以为是新鲜感作祟,一直觉得我这个人就是贪图新鲜,等那个人变了,等我自己变了,就什么也不作数了。可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我还是会想起我在旧金山到洛杉矶的公路上遇见她,想起她拦在我的车前,求我载她去找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又会无数次想起喀纳斯,上海,哪怕是我们只差一点就能再一次遇到的重庆,甚至是此时此刻的洛杉矶……只有那样活过一次之后,什么都不值一提。”
她无数次思考过爱,以为自己了解过爱,分析过爱,将爱这个东西认知得透透彻彻。
到头来,也只是下定一个模模糊糊的结论。这个结论和她说,爱这个东西可真复杂,真困难。
这个抽象的概念,教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自己,又教人真正认识自己,找到自己过往生命里没有过的体验,没有过的色彩。
——难怪,难怪所有人都知晓爱人的另一个名字,叫作“另一半”。
它明明那么虚无缥缈,明明是那么没有价值的一件事,但即便没有价值,人人却都要去爱,人人都要至死不渝。
沉到底的黑夜里,乔丽潘听完她的话,笑了一下,然后又拍了一下她的头,缓慢抚着她左边眉骨上面的皮肤。
五年前的那一次车祸,这处也留下一个可怖的创口,但不深,没有像无名指那个创口,被那条“Zoe”项链狠狠扎进去过,因此而留下一个疤。如今,这处皮肤早就恢复如初。
“原来你二十岁的时候遇到的那个人也是她。我就说,怎么好端端的一场自驾游,你就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
付汀梨微微阖着眼皮,感受着乔丽潘有些粗糙的手指缓慢滑过那处皮肤,好声好气地说,
“不怪她,她当时也受了很严重的伤,但还是把我背出了那片悬崖。”
“敢情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到了二十岁爱这么一场,把自己这一身细皮嫩肉折腾得头破血流还不要紧,胳膊肘还全都向外拐了。”
乔丽潘说着,狠狠拍一下她的伤腿,一点没留情。
付汀梨吃痛地哼唧一声,但估摸着乔丽潘的语气还算不上是生气,便又眯着眼笑一下。
乔丽潘看她笑就气,又狠狠拍了一下,才舒了这口气,慢慢悠悠地说,
“算了,我也不是揪着以前的事不放的人,只说现在,你妈我呢,等会就打算回旧金山了,还有事情要处理。你现在要怎么办?”
“我……”付汀梨吸了吸自己有些堵塞的鼻子,说,“我肯定不能就这么走了。”
乔丽潘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妈,我相信她是个好人,不知道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她和我说的那些话。”
“如果你听到了那更好,如果你没听到,那我也得先和你说好——”
付汀梨执拗地说,“既然她把她自己全都说给了我听,那我肯定不能把这些话听了就走,这也太懦弱,也太不像我自己了。”
“那你不走,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就这样一直陪着她?”
“我想多看看她,我要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让她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
“你那句话是什么时候教她的?”
“什么?”
乔丽潘笑出声,看她好一会,才说,“其实我那天后来再给你打电话,是想和你多补充一句。”
“什么?”
付汀梨愣住,当时她看到新闻就已经没心思再管其他,也没来得及问乔丽潘打电话过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乔丽潘笑笑,又揉了揉她的头,“我那段话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反过来说呢,既然是我乔丽潘的女儿,那我还是希望你,就算知道这条路不太好走,但还是有踏上这条路的勇气,而不是做一个想爱不敢爱、将来只会后悔的胆小鬼。”
说完之后,又耸了耸肩,
“看来现在,不用我说,你也已经准备这么做了。”
-
第二天,乔丽潘回了旧金山。
付汀梨再穿那件义工服过来,在已经被太阳重新照耀着的花园里撑着拐杖走了一圈,没找到那个人。
倒是黎桥走过来,有些可惜地告知她,孔黎鸢谢绝任何探视。
付汀梨沉默地点点头。
然后笑一下,说,“不意外,她昨天让我回国别管她的时候,我就猜到她会这么做。”
“你不怪她?”黎桥问。
“怪她什么?”
“她说她骗了你。”
“只是她说她骗了我。”
“你不这样觉得?”
“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
黎桥眯着眼盯了她一会,镜片下的眼流露出笑意,“我有时候想,如果你是一个稍微坏一点的人,那你们是不是早就已经普普通通地在一起了,然后又平平凡凡地因为欺骗、利益、自我而分开了,像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
“黎医生你认识我?”付汀梨有些意外。
“当然。”黎桥点头,眺望着面前被金光笼罩着的这座疗养院大楼,似是在回忆,
“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住到这里来,我听她说过很多事,从五年前开始,她就一直和我说你的事,很多你的事。”
说着,又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我都不知道,原来发生在三天里的事情,可以说这么多,说这么久。只不过你知道吗?她其实本身就记不太清自己躁期做的一些事情,过了这么久,后来能想起来的事也就越来越少,每一年能说的细节都越来越不清晰了。”
“不过还有一点,躁狂病人一向很健谈。我刚开始还觉着吧,说不定你这个人都是个假的,是她病情加重了产生的幻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她口中那样一个人。”
“她口中的我?”付汀梨有些恍惚,“她口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黎桥“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回避话题,“夸人的话就不太好说了,我觉得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付汀梨笑,还没消肿的眼弯起来,“那我以后自己问。”
黎桥饶有兴致地“咦”一声,“你们昨天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她今天闭门不见人,你还能笑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付汀梨说,“她就是和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那你听了感觉怎么样?”
“我相信她没有说谎话。但我感觉,我听到的只是一部分真实。反正我不相信她真有她自己说得那么坏。”
“对咯,看来她说的那些话都没错,至少现在还没被吓走。”
付汀梨把拐杖放到木椅旁边,自己慢慢扶着坐下,“黎医生不是说不喜欢夸人吗?”
“那也得分时候嘛。”黎桥瞥一眼大楼里的某个窗户,看到那缓慢拉过去的窗帘,笑一下,又冲付汀梨说,
“那你不怪她躲着不见你?”
“怪啊。”付汀梨靠在木椅上,微微阖着眼皮晒太阳,坦诚地说,“但我以前也总是躲着不见她,她肯定也在心底怪我吧。”
黎桥拍一下手,跟《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似的,“哈”一下,“那你们还真是合适,追来追去的,轮着来,也不嫌累得慌。”
“那我们要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讲你哪里不对我哪里不对,把那些条理逻辑梳理得正正方方。”
“你说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然后彼此道歉,抱一下,就顺理成章地没有任何芥蒂地相爱了?这也算是爱吗?”
“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通透一个人。”
“不是我通透。”付汀梨懒洋洋地抬起手遮太阳,睁开眼往黎桥刚刚望的那扇窗户看。
“可能只是因为我一直都觉得……”
好一会,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敞亮地笑一下,
“爱本来就不该是那么死板的东西。”
-
接下来的几天,孔黎鸢都没有再允许探视。可付汀梨还是来。
孔黎鸢不见她,她就拄着拐杖在花园里走,走累了,就在住院楼下最显眼的地方,找块太阳照着的地方晒太阳。
医生说骨折之后多晒太阳,能促进钙吸收。
反正现在腿伤了,回国也不能去闻英秀那里报道。
偶尔和花园里穿纯白住院服的人打听。
打听孔黎鸢以前住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打听这个疗养院怎么样,打听一般什么时候出院。
有一次,那之前被押走的躁狂症患者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手里没拿钢笔,只拿一张轻飘飘的白纸。
人也跟个没事人似的,只比其他人稍微活跃一些,见她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喊她,
“嘿我的缪斯!”
付汀梨不理她,打算拄着拐就走。这人又跟在她后面,有些委屈地说,
“你为什么不理我我的缪斯!”
付汀梨不说话。
这人又跟上来说,“缪斯你不会是生我的气吧!我真的真的不是想伤害你!我只是害怕那些坏人伤害你所以才想来保护你!你不要不理我!”
付汀梨真想把拐杖用力敲这人头上,敲得这嬉皮笑脸的头破血流。
但她念着这是个病人,在心里默念大悲咒,然后耐着性子说,
“你伤了我的爱人我为什么要理你?”
“爱人?”这个人对这个词嗤之以鼻,仍旧跟在她屁股后面,两只手往前一张,风风火火地质问她,
“难道爱人这个人比缪斯还要珍贵?”
“当然!”付汀梨语重心长地说,“缪斯是神,爱人是人。”
这人显然是理解不了这么深刻这么抽象、甚至还有点哲学的一句话,挠挠头,“神和人有什么不一样?”
付汀梨停住脚步。
有些费力地仰起头,找到黎桥告诉她的那扇窗户,看到密闭的窗户里边,遥遥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好像也在低着头,在望着她。
她终于有心情笑一下,哪怕旁边站着的是个不通人情不懂爱情的人。
也要说,“神不可以坏,但人可以。”
“说得好!”身后传来一道鼓掌的声音,黎桥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来,
“那既然现在你爱人躲着你害怕见你,你要不要跟我去见一下你过去的爱人?”
-
过去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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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带着疑惑,跟黎桥进了她办公室,在一台电视机前,黎桥翻来覆去,终于找到一个积了一层的DVD,然后又抖一把上面的灰,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瞬间挤满了茸茸的颗粒感。
呛得付汀梨猛地咳嗽一下。
等这阵咳嗽结束,她直起自己弯着的腰,在灰沉沉的录像带里,果真看到了黎桥所说的。
——她过去的爱人。
“我也是刚刚翻出来的。她那个时候,应该才十五六岁。”
黎桥的声音在耳边忽然变得遥远,像是蒙了一层灰似的,有些听不清晰。
付汀梨只看得清孔黎鸢这三个字。
十五六岁,那就是十几年前,零几年的年代,那个时候留存下来的录像带,像素早已经不够清晰,颗粒感很重,色调也像是褪了色一般。
可录像带里的孔黎鸢却如此鲜活。@无限好文,尽在
灰蓝光影晃在孔黎鸢身上,她穿当时还是蓝白色的住院服。
轮廓像是添上了一圈绒绒的毛边,眉眼还没完全张开,稚弱,青涩。
头发乱糟糟的,带点浅金色,鼻尖映着一点灿金阳光。
她坐在一条长长的木椅上晒太阳,整个人懒洋洋的,抬头看蓝得有些发白的天。
“你在做什么?”
拍视频的人慢慢地走过去,镜头也跟着动,摇摇晃晃的,卡在孔黎鸢的半身之间,问她一个这样的问题。
视频里风很大,将孔黎鸢的住院服吹得鼓起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吹得飘走。
而她只是畅快地笑一下,露出嘴边的笑弧,整张脸上都洋溢着“天马行空”四个字,
“我刚刚看到一只金色的小鸟。”
视频背后的人笑了,“这里哪里会有什么金色的小鸟?”
“真的。”孔黎鸢固执地说,然后又笑出了月牙眼,
“它毛茸茸的,小小的,但是很可爱,也很漂亮。飞过去的时候撒了一把米粒给我,它明明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认得我。但是它为我停留了一小会。
“它只会愿意为我一个人停留,因为它只是我的,它只愿意看到我。你过来之后,它就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所以你没有看到它。”
“那真是好可惜,”视频后的人说。
“可惜什么啊,一点都不可惜。”
孔黎鸢突然站起来,整个人盖在一层朦朦胧胧的金色光圈里。
视频往上抬。孔黎鸢居高临下,又在不太高的像素水平里笑,神采飞扬,好像这个世界再没人能把她拦住,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遇见它了,所以我要自己去找它。”
这句话后,她转身跑走了。录像最后,是一个动态模糊的背影,之后便戛然而止,只剩下黑屏。
“后面没有了,本来也是当时的疗养员留下的治疗记录。”
付汀梨注视着黑漆漆屏幕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但好像又不是她自己的脸,她好像还是只看到了孔黎鸢。
十五六岁,十几年前,在这个疗养院里,孔黎鸢身上还存着鲜活的孩子气。
像她遇到的那个终日喊着“我是21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的那个人似的。
——稚嫩的乖张,纯真的荒唐,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
似乎和现在的孔黎鸢完全不一样,却又好像,都藏匿着一种孤独。
这就是她过去的爱人。
“我还想再看一遍。”付汀梨突然说。
黎桥给她重新放了一遍。付汀梨在录像带播完一遍又一遍之后,缓了很久,才说,
“我不知道,原来她这么小就生病了。”
“这件事得让她自己告诉你。”黎桥说,“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你也知道,她小时候也有过很多公开影像,留在与她父亲或者是母亲有关的影像里。”
“都和这里面的她不一样。”付汀梨抿着唇说。
“对。”黎桥点头,温和地往下说,“虽然她在这个时间段的确处于躁期,但某种程度上,其实这个时期的她,也具备另一种魅力。”
付汀梨回想起录像带最后,孔黎鸢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我要去找它”时的那个眼神。
忽然觉得这个眼神似曾相识,像过往孔黎鸢无数次望着她的眼神。
以前付汀梨总觉得自己看不懂。
眼下,她总算明白——原来这就像地球自转之后,陷入黑暗背对着太阳的另一面,在浩瀚宇宙发出的微弱讯号。
可这两个面真的有那么界限分明吗?
不是的,不是的。
付汀梨坚信,这条界限原本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被定义的经度线和纬度线都有无数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线都可以将地球划分成为两个半球。
谁也说不准,整个地球到底哪一面是好的,哪一面是坏的。更没有人可以说清,自己到底处在地球的哪一面。
想到这里。
付汀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诚恳地说,“黎桥医生,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从黎桥的办公室走出来时,金色阳光将她灌了个满怀。
她踩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影子,原本只打算想录像带里的孔黎鸢,却一下又回忆起了以前的自己。
回忆起二十岁的她,踏过加州丰茂拥挤的土地,还企图用双腿丈量地球。
回忆起她开白色老车,踏过那个酣畅淋漓的黎明,以及被荧金黎明烫着,撞击她生命的孔黎鸢。
如今她低头,看自己有些佝偻,有些狼狈的影子。叹一口气,继续撑着拐杖,将自己费劲地撑起来,这么走了几天,她觉得自己都快练出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了。
——这么没厘头地想着,她用那圆平的拐杖小角,狠狠戳了戳自己干瘪老气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这几天都没什么动静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有些费力地掏出手机,单脚站立着,接乔丽潘的电话。
还没等她出声,乔丽潘就在那边说,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
将付汀梨送走之后,黎桥又去找孔黎鸢,她觉得自己对这两口子也真算是尽心尽力,以后得狠狠坑孔黎鸢一顿。
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被传染了,听了“爱人”这个词,就自动默认这是两口子了?
孔黎鸢这么躲着,能承认付汀梨是她的爱人吗?
于是黎桥选择直接告状,
“你再不见她,她就让全院都知道她是你爱人了。”
孔黎鸢正站在窗户面前,透过朦胧的一层玻璃,看底下那个拄拐的人,慢慢吞吞地离开她。没有回答黎桥的问题。
等那拄拐的人,缩成一个小点,彻底不见了。她又将视线,悬到墙边贴着的那张照片上,又轻又薄地笑一下,
“她的确没有说错,如果我有爱人,那也只能是她。”
黎桥“嘿”一声,顺着孔黎鸢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那张被孔黎鸢带过来贴着的照片,她只看得到那最中间的“小玉理发店”几个字。
“那你为什么不肯见她?你们两口子搁这打情骂俏也就算了,还带我玩呢?”
“一定要在一起,把坏的丑陋的自私的东西摆在对方面前,一定要让对方接受这些不好的东西,才算是爱人吗?”
孔黎鸢叹一口气,“那我远远没有她坦诚。”
“你说的这个东西太抽象了,我没爱过,理解不了。”
黎桥摆手,指着自己刚刚拿进来的餐盒,
“我只知道,你爱人让我监督你把饭吃了,还特意给你加了一份鸡肉。”
孔黎鸢笑,“我最讨厌吃鸡肉。”
“你竟然讨厌吃鸡肉?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讨厌吃鸡肉?”
“我和她去喀纳斯的那次,她点了一盘大盘鸡,我一口没动。然后她说我浪费食物,说我不早说我不吃鸡肉,脸皱起来,不太高兴,但还是把鸡肉全吃了,以后和我吃饭从来没点过一次鸡肉。”
这个人又开始了,之前在躁期不停地说一只鸟的故事,五年前开始,就不停地说另一个人的事情。
黎桥听了这么多年,倒也终于有点新的东西可以听。她坐下来,顺着往下问,
“那她怎么还特地给你加鸡肉。”
孔黎鸢已经把餐盒盖打开,看着满盒的鸡肉。注视了好一会,突然笑出声,慢慢地说
“因为她怪我。”
之后的每一顿饭,孔黎鸢被送进来的餐食里,都特意加了一道鸡肉。
她没特意避开,没让人换走,也没把那些鸡肉剩下,而是每一口都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等吃完了,又站在窗户面前,看拄拐的那人懒洋洋地在楼底下晒太阳,要么就是抱着小猫舒舒服服地摸着,要么就是和其他闲散人等聊天,要么就是把自己的伤腿敞出来。
天天来这里报道,故意让她看到这些,却一眼都再也不往她这里看。
这个人好矛盾。
孔黎鸢这样想,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认罚。她也不知道付汀梨要怪她多久才愿意离去,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付汀梨。
轻躁期早就已经过去了。
但她还是不敢走出这扇门,只每日每夜地躲着,彼此都心知肚明地躲着。
在加州湿热的夏夜里,她辗转难眠,想了很多很多事。
想五年前她们在加州那一趟横冲直撞的旅行,想上个冬天她们在禾瓦图的雪层里并肩陷落进去,想原来那个妇人就是付汀梨的妈妈。
那付汀梨的妈妈又是怎么想的呢?这个爽快善良的妇人,看到自己女儿在乎的,喜欢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看到这个人竟然和意图伤害自己女儿的人生着同一种病?
想得最多的,还是“爱”这个艰涩难懂的词。
想到连她自己都觉得糊涂混沌了——明明她如今给付汀梨的都是坏的丑陋的东西,明明如果没有她,付汀梨不会追到加州来,不会受伤不会为她流这么多眼泪……
可又是为什么,明明她自觉自己毫无胜算,但付汀梨仍然要爱她?
要这样以惩罚她的名义每天守着她?
难道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付汀梨的爱,难道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已经变成她只要一伸手就触手可及的东西?
可为什么,她又仍旧贫瘠得连伸手都不敢?
为什么有人和她说,她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为什么又有的人,会不计得失地给她很多很多爱,用言行告知她——爱不是一场零和博弈,没有能量守恒定律,不是我从你这里得到了你就会失去,也不是得到之后的下一秒就会化成一抹青色的灰。
那她能给出去的爱,到底会被划分到哪一个阵营里?
孔黎鸢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复杂,而她也不是非得要把这个艰涩的问题想通,才可以走出这扇门,去到窗下的世界。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没想通这个问题,却还是能好端端地享受生活。
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对啊,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连续这样混混沌沌地在病房里躺了好几天,孔黎鸢换下那套纯白住院服,穿上自己的衣服。
上面旧衣物的气味稳稳地将她裹住,让她恍惚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将那张偷过来的照片撕下来。
照片已经被今日的太阳晒热了,暖融融的,放在她心口处,像一团暖融融的火。
直到她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进来,却没有在楼下看到付汀梨。
整个花园都很空,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
她恍惚地看着底下那些人仍旧过着和日常无异的生活,忽然之间很羡慕那些光明正大和付汀梨相处聊天的人。
甚至那个在她手上留下一个疤的人,还能整日追在付汀梨后头,不厌其烦地喊她缪斯,也没有被付汀梨嫌烦。
这些人都穿着和她一样的住院服,都和她是相同的处境。
怎么其他人就能坦诚得那么可爱,唯独她匮乏得给不出任何坦诚的爱。
容不得她多想,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她收好的手机忽然震动了。
是一通视频电话,来电显示是黎桥。
孔黎鸢滑开,视频那头,是正在奔涌着的车流和城市景象。
然后是转到车头侧边,白色敞篷车车门上,用红丝带绑着一束正在风里飘摇的花菱草。
视频里的风声很大,震耳欲聋,刚开始没有人说话。
孔黎鸢攥紧手机,也没有出声喊黎桥。
直到花菱草飘了一路,风也就这么刮了一路。付汀梨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混杂着风声,却又格外清亮,
“孔黎鸢,你先别说话,只听我说。”
孔黎鸢觉得自己鼻尖好像飘来了花菱草的味道。
付汀梨的声音刮在风里,音量很大,几乎是在喊着和她说,像是要给她当头棒喝,
“今天我们不说你的事情,只说我自己的事情。”
“你记不记得穆医生?就我们之前在禾瓦图遇见的那一个救助站的医生。”
“我去年除夕夜去找过她一次,她当时和我讲了她的故事,她说她十几年前和她的爱人出来自驾游,然后她的爱人死在了暴风雪里,她就留在了这里的救助站。”
“我说她的爱好伟大,她当时笑我,说我是小孩子,才会非要在这件事情上冠以‘爱’的名号。然后和我说,如果我一定要夸她,那么就得知道在这一件事里——伟大的从来不是爱,而是她这个人。”
“我当时觉得她在开玩笑,也没仔细去想她的意思。但直到这几天我才突然又想到她,我才发现,爱是多虚无缥缈的东西啊,如果我们非得要找个定义,那也得从具象化的人当中,才能找到。”
付汀梨在稀里哗啦的风里说着这些事。而孔黎鸢只是听,静静地听。
“所以我今天不和你讨论爱了,只讨论人。”说到这里,付汀梨竟然在那边畅快地笑一下。
你要和我说什么人?——孔黎鸢在心里静默地问。
而当她发出这句疑问的下一秒,付汀梨就往下继续说了,
“我之前一直觉得,世间万物都有期限,过了期就会消失,就会不属于我自己。”
“但我现在知道了,不是这样的。世间万物,唯独人是没有保质期的,就算是死亡也不是保质期的结束,就像穆医生,她一直都戴着她爱人留下的那条红围巾,只要她活着,她爱人就没有过期。哪怕是她哪一天也不在了,我还是能记得她,能记得这条红围巾,那她们两个就一直不会过期。”
“然后我再来说说我们两个人。”
那我们两个人会过期吗?还是也会像穆医生和她爱人一样呢?
“五年前,你拦下我的车,跟我说要去找一个人。说实话,我当时就知道你在骗我,我觉得你没有要找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没有在骗我。”
“但五年之后,我还是不知道你究竟要去找什么人,究竟有没有找到这个人。”
“我只知道,在二零一七年,我当了你三天的同路人。到了二零二二年,也还是想当你的同路人。”
付汀梨是在奔驰而来的车上打的这通电话,传过来的声音其实很嘈杂,还混杂着马路上的鸣笛声和车流声,还有一些实时路况才有的动静——路过某家餐馆时传来的音乐声,在等红灯时旁边传来男男女女的说话声……
而且付汀梨自己也有些激动,显得这番本该像是电影独白的话语,断断续续的,像一瓢一瓢泼过来的水。
可孔黎鸢始终觉得,这番话异常清晰,很像是直接把她的声音印到了她脑子里,根本没有让她思考的余地。
与此同时,她也能清楚地看到,在一声剧响之后,窄小屏幕突然抖了一下。
好像是付汀梨那边那辆车猛然停了下来。
那一秒钟,视野中所有东西平白无故开始燃成一把粘稠的虚无的火。
沦为一场闪烁的白焰。
只剩那块窄小的屏幕还是清晰的——记录了从敞开公路,到灰沉沉充斥着脚步声的楼梯,再到狭窄花园小径,整整一段路。@无限好文,尽在
路途漫长,画面的正中间,一直是那束飘摇的花菱草,好像天地都在摇晃。
脚步声闹嚷零碎。
混杂着凌乱的呼吸,和在喘气声里清晰分明的话语。
“五年前你要找的那个人,如果没有找到。那我想再和你一起去找一遍。”
在这一句话之后,视频画面骤然映入孔黎鸢站在窗前的身影。
她穿一件随意找来的皱旧格子衬衫,踩着那双被她踏过无数遍的马丁靴。
——异常熟悉的穿着。
往下望,付汀梨已经出现在了楼下。
隔着恍惚玻璃,她整个人缩成矮平的一个小点,执意地仰头望她。
可孔黎鸢又觉得,她们好像又没有处于这样一上一下的位置。
——而是她光脚踩在粗糙的柏油路上,付汀梨在车里猛地踩下刹车,副驾驶的花菱草瞬间倾倒下来。
她清晰地望住那双偏褐色的眼睛,从此被抓住。而付汀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朝她扬起一个柔软的笑。
她们中间隔着一层通透的车玻璃,身后是敞开的公路。
一抹金色在她们身体里飘摇穿梭,像柔缓扇动翅膀的游鸟。
画面在记忆游离间逐渐重叠。
面前玻璃薄透,她和她一上一下,她低头,她奋力仰头,她的影子叠浮在她的身影上。
电话里风声巨大,她听到付汀梨失真的笑,听到她真切地和她说,
“我们重新走一遍一号线吧,这次从洛杉矶到旧金山,好不好?”
就好像是,这趟旅途的第十三个小时,她们还是会接第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