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多年以后, 再经历类似于这样的闷热潮湿夏至夜。
付汀梨都会想起二零二二年的夏至夜,然后陷入一种嗟悔亡及的情绪之中。
——她觉得,当时她应该把孔黎鸢抱得更用力更紧一些, 最好让孔黎鸢第二天没有任何气力离开这里。
或者更激进更疯狂一些, 是等孔黎鸢睡过去之后, 趁黎明浮出之前,趁月黑风高……
哪怕是付汀梨自己不复堪命, 也要放一把青色的火, 悄无声息地, 把一切都烧成一把随风飘逝的、红色的灰。
总之,不要让第二天之后的一切发生。或者最起码,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不要让自己离开孔黎鸢的身边。
尽管当时,夜风哐哐铛铛地打在破旧的窗户上, 已经像是一种变幻莫测的信号,已经给付汀梨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
——如果今天晚上不抱住孔黎鸢的话,她以后一定会在无限的悔恨中, 无数次想回到这个瞬间,想把孔黎鸢抱得更紧。
就像在加州, 她在浸染血色黄昏的夜, 所感受她们即将分别的那种强烈直觉。
可这次, 二十五岁的付汀梨, 终究还是没有过往那么年轻坦荡,终究还是胆小压抑。
而是在经历长达一分钟的犹豫之后, 才顶着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发热的眼眶, 轻轻展开自己不算宽阔的双臂,抱孔黎鸢瘦得有些硌人的肩。
听到那句“你抱抱我吧”的那一秒钟, 付汀梨很茫然,她竭力睁大双眼。
却仍旧看不懂缩在那件旧T恤里的孔黎鸢,这个女人仍旧渺若烟云。
在那一秒钟之后,她张了张自己枯涩发酸的唇,有很多话想说,想问。
她想问,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啊孔黎鸢,今天不是你二十九岁的生日吗?
也想问,孔黎鸢,你这么强大这么无所不能,究竟能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变成这样?
甚至还想不顾一切地说,孔黎鸢,你想和我做吗?如果你想的话,如果这样会让你变得好过一些的话,我们就做吧,大不了以后躲躲藏藏,当一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隐匿情人。
还想抓住孔黎鸢的手腕,义无反顾地说,要不我们再去加州吧,或者再去北疆,去禾瓦图,去重庆……只要能让你开心,不管是去往这个地球的哪一片土地,我都心甘情愿陪你走一遭。
可她几近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风萧瑟,外面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窗户缝隙里,有风吹进来,吹得那个照片架上的照片轻轻摇晃。
于是她只能乱七八糟地想,只能尽量跳脱出自己的身体,从上至下,看她们两个蜷缩在一条薄毯里的身影,看两个像梦一样的相遇、并且都诞生在夏至这天的年轻人。
她们都穿单薄旧T恤,裹廉价浴液气息,盖一条青蓝薄毯,敞搭在一起的四肢,缩细瘦窄白的肩,像两只在夏夜,偏偏还要凑在一起取暖的动物。
濡湿的黑色头发胡乱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一冷一热的呼吸也同样如此。
静默悱恻,和谐静谧,死心塌地,共享一个万劫不复的拥抱。
她的鼻尖抵在她的额头,安静地嗅她清淡柔顺的发香;她的鼻尖埋进她的锁骨,像是在从她身上汲取什么气息。
这短暂的一个拥抱,不再像是电影里那种用来凸显鲜明悖论的镜头。
没有对比,只有两个不那么清白、却又仿若劫后余生的年轻人。
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一个拥抱之中旋转失真。
直到一声极大的脆响从窗户外边传进来,好像是玻璃瓶被从高处砸碎的声音。
惊得付汀梨微抬了一下下巴。
孔黎鸢没什么反应,仍旧是将鼻尖埋进她细瘦的锁骨,似乎已经淌了一些汗,脸上汗津津的。
紧接着,一句高亢的扯着嗓子的女声传过来,不知道到底是来自哪一层,
“你个王八蛋!老娘爱你不行啊!”
这样声嘶力竭的嘶吼,在静谧的夏夜显得特别霍然。很快,隔壁打呼噜的声音忽然暂停,接踵而来的,是整栋公寓哐哐开窗户的声音,以及从细碎交谈变得嘈杂的议论声。
窄□□仄的旧巷就是容易有这样的事情,可以一瞬之间就因为这样豪放的话语变得热闹。
付汀梨没想着去看热闹,只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可那道带着哭腔的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熟悉,
“滚回来啊!王八蛋!”
伴随着楼道里噔噔噔的响声,女声忽而跑到了楼下,显得更空旷更远了一些。
付汀梨模模糊糊地听出来,是那个理发店老板娘的声音。
然后就是,特别激烈的巴掌声,惹得这片被抛弃的旧所一片哗然。
跟在后面的是,是一道有些低有些含糊的声音,分不清男女,想必是那个“王八蛋”。
“付汀梨。”惊天动地里,埋在她颈下的女人,突然出声。
在为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爱而产生的议论纷纷里。孔黎鸢的声音显得尤其轻,混着呼吸,像呢喃细语。
“啊?”付汀梨不再听楼下的纷扰,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孔黎鸢身上。
她用下巴蹭了蹭孔黎鸢的额头,抱了这么久,其实双臂已经有些僵麻。
但她不介意,只是轻轻地问,“怎么啦?是不是我这里太吵了?”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的确让她的窘迫程度又加深了一分。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有能力,有胆魄,噔噔噔地跑下去,拽着女人看热闹,或者是逃离这里,去往另外一个安静的地方。
付汀梨沉默地想着,原本以为孔黎鸢会问她这件事相关的问题,结果孔黎鸢只是问,
“爱是什么?”
“嚯,”付汀梨有些意外,可又突然很想笑,“你这个问题也太抽象了。”
并且好像真的也笑了,于是胸口发出极为轻微的颤动,惹得被她抱住的女人也跟着她的心肺一块震。
“我认真的。”孔黎鸢说,不过似乎也在笑。
付汀梨估摸着孔黎鸢这会的状态比刚刚是好点。才放下心来,让自己松弛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又听见楼下的争吵声已经变小了。
才温吞地说,“爱当然是件——”
她故意把声音拖长,然后在孔黎鸢将她识破的一声轻笑中,下定自己的结论,
“特别好的事。”
她还是持有她之前所认定的那个想法,即使是在这样一场轰天动地的争吵之后,她也能想起理发店老板娘虽然泼辣,却时常在接电话时露出的笑。
孔黎鸢被她有些故意的语气逗笑,埋在她锁骨处的呼吸依旧均匀,只不过有些烫,
“那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付汀梨想了想,用重复来强调自己的观点,“现在还这么觉得。”
孔黎鸢又不轻不重地笑一下,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继续问。
某种程度上,付汀梨算是松了口气,她不确定,如果孔黎鸢再继续问下去,问她爱不爱她……她还会不会违背自己的内心,说上那一句模糊的“可能吧”。
因为,这已经不是一个她可以回避,她可以觉得模模糊糊,然后放任自流的问题。
不过,也许她应该问一下孔黎鸢?孔黎鸢会觉得爱是什么东西呢?
——付汀梨是带着这个问题入睡的。
这个晚上,她睡得格外沉,但还是做了一个迷离惝恍的梦,一个和过往梦境有联结的梦。
这是她头一次做剧情能连续的梦,像一场被暂停播放的电影,在这个不一般的夜又被按下播放键。
只不过再播放的时候,已经通过诡诞抽象的剪辑手法,换了主角。
地点换成了重庆,一座朝气蓬勃、火爆彪悍的城市。
她带着刚刚好全的伤,从洛杉矶飞到重庆,带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行李箱,看一个以“夏日飞鸟”为主题的雕塑展。
那是一个夜晚,她拿着相机,顺着一个极陡的坡下来,走特别特别长特别难爬的楼梯。
拍恍若赛博之地的离奇城市风格,在坡底旧街里不小心踩一脚水洼,然后在溅起的水花里遇见一个戴蓝色围巾的女人。
女人还是长成加州那样,只不过气质有了极大的变化,有时风情柔媚,有时清纯天真。
带她轰轰烈烈地陷落在这座热情似火的城市,也带她体验惊险刺激的情感。
她们在沸腾紧凑的追杀中逃亡,在压抑疯狂的鲜血中相爱。
最后,女人完成所有缜密的计划,她拎着自己所有的雕塑,女人还戴那条蓝色围巾,她们牵着手,心荡神迷地逃往地球的另一边。
女人在黎明到来前,轻轻抚摸她的发,描摹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在她额头留下一个藏匿着情意的吻,准备不拖累她提前离去。
她睁开眼,在一场类似白焰的黎明里,特别畅快地吻住这个打算抛弃自己的女人。
坚决地说,这个世界太微不足道,只要是有情人,不管怎样都会遇见。
——这个梦好真实,好像一场她亲身经历的电影。
付汀梨醒来的时候,心跳声仍旧难以平复。她恍恍惚惚地想——这么多种故事,这么多种身份,这么多真假难辨的过往,为什么只有这个故事是一个好的结局。
敞到眼皮子底下的天光,让她从那一场暗蓝色的梦境里抽出思绪。她口干舌燥地从床上爬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果然。
孔黎鸢已经走了,这似乎是这个女人特有的习惯。
无论是加州、禾瓦图还是上海……付汀梨从来没见过她在床上安然睡觉的模样,是因为在睡着的时候最脆弱也最不可控,所以孔黎鸢不愿意让他人注视着自己吗?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想。
然后掀开薄毯,下床,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光洁的皮肤上似乎还停留着不属于她自己的体温。
难道梦里亲额头的事情是真的?还是这个梦做得太真实了?以至于梦醒的人,有着如此强烈的戒断反应。
付汀梨抿住唇,失魂落魄地在床边坐了一会。
房间里少了一个只踏进过一次的女人,却好像多了很多东西,也丢失了很多东西。
——多的东西,是坠到眼皮子底下,格外透亮的阳光,是被折叠好放在床边的旧衣物,是一个昨天被用来点燃生日蜡烛的火机。
这个女人又留了一个火机给她。
付汀梨慢吞吞地站起来,拿起蓝灰色的火机,“啪嗒”一下,燃油便化作青色火焰,舔舐着空洞的空气。
她又怅然若失地围着二十平米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了丢失的东西。
——昨天吃剩下没处理的生日蛋糕,二十五、二十九四只生日蜡烛,以及……
她眯着眼,凑到那个挂在白墙上的照片架上,仔仔细细地瞧了好久。
真的少了一张。
只少了那一张,偏偏就少了那一张,她在重庆拍的老街照片——街道在一个陡坡下,两排建筑之间有一架石桥,石桥下面,是开在居民楼底下的商铺。
商铺里最显眼的,是一家理发店,店门变有两个转着的廉价灯球,店门玻璃上,用破旧的红色胶带贴着店名:
小玉理发店。
-
一条微信,抽出了付汀梨在虚虚实实的梦里迷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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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来自闻英秀:
【面试完了吗?结果怎么样?】
对了,面试结果。付汀梨匆忙地想起这件事,发现今天不是工作日,才松了口气,回复闻英秀:
【结果还没出来,可能要等到工作日/笑哭】
闻英秀的文字很利落:
【那你今天有空吗?有空的话,来一下工作室这边?】
付汀梨很重视这件事:【是电影里有细节问题吗?】
闻英秀:【不是】
闻英秀:【和电影无关,和你有关】
闻英秀:【反正你有空的话尽量过来一下】
闻英秀:【记得带上作品集】
连着几条微信消息,震麻了付汀梨的掌心。她盯着“作品集”那三个字,再迟钝,也应该能猜出来闻英秀的意思。
可是,她在剧组的工作已经在两个多月前就结束,闻英秀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她?还让她带作品集过去?
但与其窝在出租屋里东猜西猜,付汀梨更愿意自己能做好最充足的准备,来应对这次她所能得到的最好机会。
如她所料,在那条艺术街,在非工作日仍旧繁忙闹哄哄、泛着尘土、泥浆和木屑气息的雕塑工作室,等待着她的,果然是一场面试。
这场面试对她来说并不难。在这两个月,她已经有着充足的面试经验,对自己作品集里呕心沥血的作品,也有着既能抽象概括又能具象描绘的了解,更能在闻英秀提的几个实操要求里,专心致志地呈现自己过往十几年的所学之物。
最后的结果,是闻英秀将她的作品集,工工整整地放进自己的抽屉,对她说,
“看来我这边,能更早给你结果,也能给你更好的结果。”
付汀梨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她还系着工作围裙,随意绑在脑后的发,摇摇晃晃地跟着她一块微微弯腰,说,
“谢谢闻老师给我机会。”@无限好文,尽在
“你不用我给机会。”闻英秀说,“是你自己有这个能力,通过了我的面试,而且老实说……”
她扬了扬下巴,指了指付汀梨身后凑着脑袋过来瞧的几个学生,
“我没想到,比起我这些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你做出来的东西更契合我的要求。”
她没有用“高”来形容,只说“契合”。
付汀梨知道闻英秀的意思,语气清亮地说,“还是感谢闻老师能给我机会。”
“好了,不用谢来谢去的。”闻英秀说,“实习期三个月,要是没过也得滚蛋。”
“明白的。”付汀梨知晓这个业内雕塑师的高要求高标准,也并不指望,因为一场电影,就让闻英秀能给自己特殊款待。
只是还有一个疑惑,
“不过闻老师,怎么突然要给我机会?电影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闻英秀眯了一下眼,然后喝了一口咖啡,双手抱臂盯了她好一会,深深地笑一下,问,
“如果我说,昨天杀青宴,孔黎鸢来找过我呢?”
付汀梨愣住,垂落下的指尖发着颤。
“怎么?”闻英秀悠悠地放下咖啡杯,“要义正严辞地拒绝我,觉得这是走后门,然后不服气了?”
她这么一问。
付汀梨反而回过神来,然后瞥见闻英秀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敞亮地笑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我想,闻老师不会是会给艺人走后门的人。”
闻英秀挑了一下眉,然后点点头,刚刚似笑非笑的神情也缓和下来,
“你倒是对我的性子很清楚。”
果然如此。付汀梨想,比起说她了解闻英秀对“艺人”这个身份从来不搞特殊优待的性子。不如说,她更相信,孔黎鸢不会用这种方式来“祝她一帆风顺”。
“那孔老师和您说了什么?”她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剧本最后最关键的那个雕塑,还是改成了飞鸟。”闻英秀说。
付汀梨有些意外,“真的换了?”
“对,换了。”闻英秀笑了一下,“好像是,你那位孔老师,主动去找了编剧,提了这个点吧,本来编剧还不认同,后来又来找我……”
“我和她,和你,都是同一个想法。”
“明白了。”
“但我也确实没想到,作为一个艺人,孔黎鸢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演员。”
“闻老师,您还没说到重点。”
“……这不马上就到了?”闻英秀喝一口咖啡,像是回忆,
“昨天杀青宴,孔黎鸢来找我。这倒是让我意外,她一个女主演找我一个雕塑美术组长做什么,结果她先和我说了改最后一个意象的事,然后才说……”
说到这里,闻英秀深深地看了付汀梨一眼,“她说,她知道,我放你一个人去北疆,就是想要试一下你能不能随机应变的意思。然后说,她猜我,其实在投简历的那一环就看中了你,想把你收到我的工作室里,所以才会对你的要求那么高。”
这话的确不假。
从李维丽那里得到一大叠简历和作品集,看到付汀梨这个人时。
她将那张满满当当的简历从那一大叠中抽出来,看那些在简历上列着的大大小小的奖。然后又找出那厚厚一沓作品集,看付汀梨那些或诡异、或鲜活的雕塑作品,作品风格极为强烈,有种横冲直撞的天赋异凛感。
在一本小小的作品集里,她看到了这个人雕塑作品里的生命力。
“这么一个人?你确定她要来?这电影现场雕塑,可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啊,说难听一定,就是来打杂。不会是你凑不到人找来充数但实际上来不了的吧?”闻英秀皱着眉心问李维丽。
“原来她在闻老师眼里也真这么好啊?”李维丽笑一下。瞥见闻英秀的眼神,然后叹一口气,解释了付汀梨的情况。
闻英秀当即了然,付汀梨从国外回来,既没有国内的人脉,也没有了之前支撑自己的家境。
做她们这行,的确要有优渥家境来支撑前十几年的学习。
如果没有家境,还想在当完纯粹的学生之后,继续走纯艺这条路,让悬在头上的那根艺术弦儿,始终比商业标准高那么一小头。
——当然,要是说让铜臭味跟雕塑完全不沾边,那也不太现实。
但稍微有追求一点,不甘心流到那些和雕塑沾一点边、但是却属于边边角角的行业,那就得有圈子里的人脉。
平常一点的,就是在上学的时候能跟一个好老师,把这个圈子大大小小的地儿都跑通,毕了业就流到大大小小的工作室工厂;
家境不一般点的,就不为名不为利只为那一点艺术追求,开个小点的工作室也能潇潇洒洒。但如果这两者都不是,谁还能有精力有想法来没日没夜地追一场艺术梦?
她将作品集里的东西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问李维丽,那这一场电影之后付汀梨打算怎么办?
李维丽茫然地说,不知道。
闻英秀心里有了一个冒头的想法,正好她工作室里缺一个这种方向的年轻雕塑师,这种风格的确是她团队里目前所缺乏的。
只是她还不确定,这个人的性子是否符合她的要求。
闻英秀看人先看性子,要是是个太傲气的她宁愿没有。她最待见不了恃才傲物这种品质。
后来,在整场电影拍下来,现场跟下来,她发现付汀梨的确是温和却又不失创造力的性子。
她也知道她自己挺挑剔,脾气也古怪,但付汀梨始终没什么怨言。
是个还不错的年轻人。
闻英秀早已定下这个结论,但等剧组从北疆回来之后,她又忙着最近学校的一个展,一忙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但昨天杀青宴,孔黎鸢却主动提起了这件事。甚至还另外说了一句话,让她把这事记在了心底。
想到这里,闻英秀慢悠悠地说,
“她和我说,既然您已经认定了她,为什么不把过程加速,只看结果呢?”
付汀梨在恍惚间想起——就在昨天,喝了那么多酒、在她家门口不知道坐了多久、淋了一场夏雨、又渴求一个简单拥抱的孔黎鸢……竟然还做了这样的一件事。
“总之——”闻英秀叹一口气,“我暂时收回我之前的说法,至少孔黎鸢还不错,不是个那种虚情假意、只会说些场面话的人。”
什么说法?付汀梨差点脱口而出,但下一秒,她就知道了,是那个说法——
对外形象管理是艺人的工作,所以不要因为她的好就沉溺。
这是闻英秀最开始给她的警告。
“谢谢闻老师。”
临别之前,闻英秀看着这个有些没缓过来的年轻人,回忆起自己之前极为严厉的态度,突然有些不踏实。于是温和地说一句“不用谢”。然后又看付汀梨离去的背影。
脊背挺直,瘦弱坚韧。
——和那本作品集里某个作品所表现的特质,极为相近。
闻英秀叹一口气,忽然又想起昨天杀青宴,趁没人注意来找她的孔黎鸢。
当时听了孔黎鸢的话,闻英秀若有所思,却又问,“你为什么要帮忙?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雕塑指导而已?拍完这场电影之后,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
“需要你在杀青宴特地找我,然后还扯这么一大圈,弱化自己的作用吗?”
闻英秀也没少和娱乐圈打交道。纵使只是沾边看过一些大事小事,但她也的确是不太理解孔黎鸢的做法。
这个在虚伪的闪光灯下待足了小半辈子的人,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露出真心实意来?
而孔黎鸢当时只是笑着回答,“她帮了我这么多,我只是……”
停了很久,才把这句话说完,
“想给她一点好的东西。”
-
从闻英秀工作室出来之后,付汀梨走在那条她走过无数次的艺术街。
身上的T恤被风吹得鼓起,阳光落到身上,是浅金色的。
她踏着浅金色的阳光,接到了乔丽潘的电话。
乔丽潘的声音从加州传过来,已经有些失真,她许久没有听到过乔丽潘真切的声音。
乔丽潘在电话里问,“昨天生日过得怎么样?吃蛋糕了吗?”
付汀梨才想起。她和乔丽潘本来说好,在下班之后再打电话,但下班之后,她就忘了打电话这件事。
“我没什么不开心的。”付汀梨这么说,却又想起了孔黎鸢,鼻尖埋在她的锁骨,汲取她身上气息的孔黎鸢。
明明也是孔黎鸢自己的生日,孔黎鸢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也吃了蛋糕,我自己买了一个,我朋友也给我买了一个。”付汀梨漫不经心地回答乔丽潘的问题。
@无限好文,尽在
“那是很好的朋友嘛?竟然还特地给你买了一个蛋糕?”乔丽潘问。
付汀梨低头,望发白的阳光,“就是我说的那个,我不想害她的朋友。”
乔丽潘“哦”一声,“结果你们还是和好了啊。”
“没有和好。”付汀梨摇头,“我们一直没有闹掰。”
我们很好很好的,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所以我也很努力地不想要伤害她。
乔丽潘对此时的她异常有耐心,“那宝贝,你想要和妈妈说一下这位朋友吗?”
付汀梨静默了一会,艰难地说,“如果我说她是孔黎鸢……”
“啊孔黎鸢啊。”乔丽潘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信号,“我的宝贝还认识大明星呢原来?”
“你怎么认识她?”
“我怎么不能认识她?你妈我也没有老到跟不上时代的地步吧?连这么一个大明星都不认识?”
付汀梨沉甸甸的心情被她逗得轻松一些。但她还是强调,
“她在我这里,只是孔黎鸢。”
“行了行了,知道了。”乔丽潘笑着答,“然后呢?”
“然后她是个女的。”付汀梨说。
“哦,她是个女的,我知道啊,张玉嘛,我看过她演的电影。”乔丽潘畅快地说。
“我也是个女的。”付汀梨硬着头皮说。
乔丽潘顿了一会,“哦那你这是要出柜?弄半天还真不是普通朋友啊?”
付汀梨有些迷茫,她是这个意思吗?她好像还真是这个意思。
乔丽潘这么了解她,只听她这两句话,就知道她这句话不一般。
“如果我说是的话,那你要怎么办?”
“如果真是……”乔丽潘在那边停了好一会,似乎是在措辞。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出柜总比出轨好多了。”
乔丽潘把这话说得轻松。付汀梨突然有些泪目,她们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虽然也已经料到乔丽潘不会那么不开明。
但她也没有想到,乔丽潘竟然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事实——拥有一个同性恋女儿。
付汀梨攥紧手机没出声。
电话那边也静了一会,是乔丽潘平复了自己的惊讶之后,又爽快地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宝贝,我不会因为你是女性,喜欢另外一个女性,就觉得这样不好。你妈这些年,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的?哪怕这个时候你要公开出柜,外面的人有一个说你这样不对,我都会一耳光扇一个,谁让他们嘴贱找到我女儿这里来?”
乔丽潘在一些小事上泼辣,但在这种特别大的事情上,总是显得很温柔,
“但是呢……”
后面果然有个但是,“我吧,这辈子活得已经够苦了,只希望你这辈子无病无灾、无缺无痛的。现在你跟我出柜,我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担心我的宝贝,会不会在来之不易的爱情里伤心。”
付汀梨已经说不出来任何话,仿佛她的喉咙里只剩一场哽咽,她好想被乔丽潘抱一下。
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哭诉着说,这个世界上这么多人爱得那么简单那么疯魔那么伟大。
可为什么她就变得那样胆小,变得那么没有底气,再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爱。二十五岁就活得抛却自己过往的人生,一颗心里只剩下寡淡和贫瘠。
为什么偏偏只有她的爱和她的爱人会是对立的,为什么会是一方浓烈,另一方就虚弱的一场博弈。
街边的行人模糊不清,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颠倒时间,好似回到她坦坦荡荡不畏惧任何事任何人的二十岁。
但是没有,这个世界不是电影。
不是一个转场轻易斩断一切,于是下个镜头就切到过往。
付汀梨清晰地听到,在电话里,乔丽潘又叹了一口气,和她说,
“我教过你这么多事,但好像就只没教过你这件事。因为以前我们家好的时候,我挺乐观的,也觉得年轻人嘛,就得吃一堑长一智,所以我希望你自己可以去领悟,哪怕受伤,那也是在伤口长好之后,道理才会更深刻。毕竟受过伤,才会有下一次的皮糙肉厚。”
“但现在你也知道,我们家闹成这样一个状况,你离我这么远,万一出什么事,我都照应不了你。作为一个母亲来讲,我当然很自私地希望,你可以在爱情里不受任何委屈也不伤心。所以我不得不给你打个预防针,既然你说的那个人是孔黎鸢,我可以理解你喜欢她对不对?”
“而且你之前又和我说,说你不想害她,说你和她不同路了……那我又可以理解成,你觉得我们家现在的状况不好,你没有自信,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对不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给我听好,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什么大明星,更不会因为我们家现在的状况,就让你缩着让你别去爱了,你知道你妈从来就不是一个怕事的人,管她是什么人,哪怕是神女下凡,我都觉得你配得上。”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配得上配不上。可能从我的角度,就算你喜欢的是一个女性,我更希望你能喜欢一个不会让你自己那么累的人。当然我只是担心,她是一个公众人物,身上被投放的视线自然比你我想象得都更加庞大。”
“虽然我不知道孔黎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就我目前的了解来看,我觉得她应该还不错,起码我也相信我女儿的眼光不会差。”
“我不会阻拦你,更何况我在这么远,想拦你也拦不住。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既然你遇到的,是这样一个不一般的人,那么一旦决定踏上这条路,你就得接受,你受伤的风险会比一条普通平凡的路更大这个事实。”
即使远在天边,乔丽潘也教她一个深刻而丰茂的道理。
付汀梨挂断电话,听夏日的风在她耳边柔顺地刮,心思沉沉。
似乎这世上所有抽象道理,总是需要残忍事实来印证。
她低头,浅金色阳光投在她垂落到胸前的发,让她那一缕轻飘飘的头发,看起来好像金色,纯粹而从未失真的金色。
她愣愣的看着。可还没等她注视多久,没等她把乔丽潘的话和这一整件事想透……
旁边就有两个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走路的女生路过,她们的交谈声,隐隐约约地传入了她敏感的耳膜。
——“卧槽,惊天大瓜啊,孔黎鸢这事不会是真的吧?视频都出来了?我的天,我的天,怪不得她演那种压抑疯批的角色演得那么得心应手啊,我靠!原来这是真疯批本色出演啊!”
——“哇靠,你这么一说确实啊,孔黎鸢就没演过什么正常角色吧?都挺疯的?”
敏感,也只是因为这三个字敏感。
付汀梨张了张唇,想抓住过路人的手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还没发出声音,就吸了口风,莫名其妙被呛了一下,然后就是抑制不住的咳嗽。
其实这时候,已经很像是一种很不好的暗示。
偏偏,这要命的咳嗽不仅止不住,还让她疼得格外厉害。
她捂住胸口,对了,新闻,看新闻,这么大的事不用问人,微博上自然都会有。
她匆忙滑开手机,咳嗽却还没有停止。
等待微博下载的世界异常漫长,直到那个圆圈终于转完,她慌忙点进去,热搜词条撞进视线。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插进胸口,在她的胸骨和心肺之间来回搅动。
然后又用力将她的七窍都拽入涌动的黑水之中,于是每一个器官都自内往外地散发着溺水的疼痛,每咳嗽一下,就又有更浓烈的血腥气从黑色的水里弥漫出来。
她盯着新闻上的那一行字,觉得自己好像视力下降了,为什么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着眼前是一片模糊,一片闪烁的空白。
但马上,手机倏地震动起来。她滑了好几下,手上的冷汗淌下来,汗黏黏的,好几下,才勉强滑开。
接了电话之后,几乎是用自己咳嗽得接近嘶哑的声音,脱口而出,
“孔黎鸢!”
仿佛她这时候只能说得出来这几个字,也只想找到这个人,就算她根本没有她的电话,就算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她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她。
而电话那边只是静了一会,乔丽潘的声音徐缓地传出来,
“你没看来电显示吗?我是你妈。”
付汀梨勉强提起唇角,想很好很理智地应对乔丽潘这个逗她的玩笑,最好能像以前那样好端端地笑一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但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落日熔金,飞鸟掠影。模糊而闪烁的一段空白里,她听到自己的咳嗽声缓慢止住。
而自己的胸口已经被无端戳上一把尖刀,其他地方浑身僵麻冰冷得没有任何感受。
只能依稀想起,热搜上挂着的那个词条:
#孔黎鸢虐杀动物#[爆]
简直荒诞又可笑,他们凭什么针对孔黎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