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句那么简单的“好久不见”, 可以是这么具象化的事。
——是孔黎鸢被淋湿的眉眼,身上那件单薄发皱的绿蓝经典美式格子衬衫,淡去血色的唇, 寡白脖颈微微透出的青色血管, 身上风尘碌碌的雨水气息, 酒精味,桂花香……
还有那句普普通通的“你瘦了”。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 和那个总是挂在大街小巷里的女明星, 区别好大。
付汀梨原本以为, 她和孔黎鸢这么久没见过,会变得生疏。
也许她会说一句“好久不见”,或者是“生日快乐”,这种很适合现在见面时说的话。
可话到嘴边那一瞬间,她又无端不想说了。于是只轻轻叹一口气, 温吞地踏上阶梯,喊她的名字,
“孔黎鸢。”
孔黎鸢微微抬起下巴, 望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踏,目光像被淋湿的一把伞, 里面有类似液体质感的东西在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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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停在最后三级阶梯之外——一个可以和倚坐在门前的孔黎鸢平视的位置,
“你经纪公司不给你饭吃吗?”
某种程度上, 这句话也算作是“好久不见”。而在这句话之后, 孔黎鸢终于笑出今天晚上的第一声。
仍旧像以往那样又轻又薄,像一片快要飘走的云。
“那你会给我饭吃吗?”
“饭没有, 蛋糕倒是有两个。”付汀梨笑一下, 拎起自己手上的两个蛋糕示意,然后又指了指孔黎鸢带来的那一个,
“你这还有一个呢?”
她和她好像异常熟悉,交谈的语气像是在相隔两个世纪之后见面,也依然会笃定对方手里的蛋糕,只会是送给自己的。
“吃得下,不是有两个人吗。”
孔黎鸢从地上撑坐起来,动作有些缓慢,似乎还有些站不住,直起身子那一秒往门边到了到,被撞到的铁门发出一声极大脆响。
而撞门的人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手撑着门,勉强直起身子,脸庞全被帽檐下的阴影遮住,敞开的锁骨处皮肤白得像张脆弱的纸,仿佛一戳就能断。
付汀梨也连忙踏上最后几级阶梯,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又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被蛋糕占满。
孔黎鸢这时候也站稳了,侧头望见她伸过来的两手蛋糕,隐在旧黄光影里的脸上扬起一个不痛不痒的笑,
“我没事,还站得稳。”
“真没事?”付汀梨有些怀疑,这会她已经离得近,能嗅到孔黎鸢身上变浓的酒精气息,微微皱了皱鼻尖,“不是刚刚还在生日会直播吗?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这句话说完,她去看孔黎鸢。楼道里的光影摇晃得像一张正在燃烧的胶片底片,而孔黎鸢就在缭绕白焰里朝她模糊地笑。@无限好文,尽在
“你看了我的生日会直播?”
被抓住的重点怎么是这个?付汀梨对话题的转移有些不满意,却还是说了真话,
“我在便利店兼职的一个同事,特喜欢你,晚上她在店里看直播,我跟着瞄了两眼。”
“对了。”她提起自己左手的那块小蛋糕,微微弯了一下眼,“这还是她送给我的,可爱吧。”
“她喜欢你?”孔黎鸢醉得分不清主语了,但还是那样盯着她。
“她喜欢的当然是你啊,人家是你很久的影迷呢,然后碰巧知道我和你一块生日,她觉得是缘分,就送了块蛋糕给我。”
付汀梨耐着性子解释。
“那是挺巧的。”孔黎鸢说,然后又反复地问,“她喜欢你吗?”
“喜欢吧。”付汀梨不和醉鬼争执,只是很随意地应付。
而后抬头,又看到孔黎鸢注视着她,将她抓得牢牢的视线。她莫名笑出声,好声好气地补了一句,
“我们同事之间关系很好的,不然她怎么会送我小蛋糕?”
“她喜欢你?”这是孔黎鸢第三遍问了。
“不喜欢。”
付汀梨很随意地答了一句,孔黎鸢终于不再问了。然后付汀梨就把自己左手里的小蛋糕塞给孔黎鸢,自己从包里掏钥匙准备开门,
“去里面坐吧。在外面聊天容易吵着别人,我这儿隔音不好。”
“你愿意让我进去了?”
“那总不能让你大老远跑过来,又在门口和我聊这几句,然后醉醺醺地赶回去吧?”
付汀梨把这话说得极其坦荡,仿佛让孔黎鸢踏足她的二十平米区域,是一件从来都不让她觉得窘迫的事情。
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她只是觉得,如果今天晚上不让孔黎鸢进去,那孔黎鸢能去哪里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甚至对孔黎鸢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出现在她家门前这件事一点也不意外。
只知道,比起让孔黎鸢今天回到那个空荡荡没有分毫生活气息、连家具都遮盖白布的房子里,她宁愿向她敞开自己拥挤逼仄的二十平米。
——尽管这也有可能是她的自以为是。
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觉得自己可以自以为是一回。
打开那张门锁卡涩的破旧铁门后,付汀梨第一时间按开那盏三十瓦的大灯泡。
已经是夏天,出租屋不再像冬天那般寒凉阴冷,而是泛着点蒸腾的雨水气息,溽热明朗。
扑面而来的,是属于付汀梨自己的生活气息。
一台比餐桌高不了多少的小冰箱,上面搭着房东的白蕾丝罩布,靠在墙边的瘦窄全身镜,因为外面下雨的关系蒙上了一层白雾,晾在飘窗外的带有威露士洗衣液香味的旧衣物,一张靠在巨大窗户边还摆放着一些雕刻工具和小雕塑的木桌。
木桌侧边的白墙上挂着一个照片架,上面挂一些打印出来的四寸照片,一眼瞄过去,大多都是风景照,北疆、加州、上海、重庆……她去过的地方都有,但都不是著名的景点,而是一些专属于这座城市的街道风味——这还是便利店里搬来一台宣传用的自助打印机时,她为了试验打印机的好坏,而打出来的一些照片。
不知为何,将手里两个蛋糕放置在玻璃餐桌上,听到身后的关门声响,以及孔黎鸢的鞋底踏到瓷砖地面上的声音时,付汀梨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语是——终于。
她终于还是让孔黎鸢看到了这幅景象,属于她现在生活边角料的景象。
“这里难道不好吗?为什么之前不让我进来?”孔黎鸢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带着点淡淡的酒精气息。
然后是放置在餐桌上的鸭舌帽,还有孔黎鸢一直提在手里的那个蛋糕盒,原来比付汀梨花三百多买的那个还要小,看起来只有四寸,是两个人分享着吃便刚刚好的大小。
“两个人吃,就吃我这个刚刚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孔黎鸢主动说。
“那我把这两个先放冰箱里,明天再说。”付汀梨利落地说。
结果一打开冰箱,发现自己买来的这个六寸蛋糕塞不进去。她不信邪,又把里面放的罐头水果拿出来了一些,结果发现还是塞不进去,只把那一小块放了进去。
她叹一口气,心疼的语气,“好浪费啊。”
怎么她们的生日偏偏就在夏天呢?两个蛋糕吃不完,一过夜就坏了。
孔黎鸢倚靠在墙边,在旁边有些恹恹地笑,“是你浪费,既然是自己一个人吃,还买六寸的做什么?”
付汀梨刚想反驳。
瞥一眼孔黎鸢,结果又看到这个女人濡湿的发,便抿住唇,先把蛋糕放下,而后拿起在飘窗角落杵着的晾衣叉杆,高高举起来,将晾在飘窗里的毛巾取下来,递给孔黎鸢,
“擦擦头发吧,洗过的。”
孔黎鸢很随意地接过,一边擦头发,一边望住她,看付汀梨把晾毛巾的衣架重新挂到晾衣杆上,然后把晾衣叉杆放回原位,再利落地把飘窗和窗帘都一块关上。
她看一个曾经开敞篷跑车跑过加州一号公路的年轻女人,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如今在窄小出租屋的生活。
是接受,而不是忍受。
二十岁的付汀梨,会在自己的敞篷跑车副驾驶放上一束橙红花菱草,会载上一个装作受伤骗她同路的坏女人;
二十五岁的付汀梨,也会在自己逼仄拥挤的出租屋里,腾出一张木桌的空间制作雕塑,放置一块承载宽阔地球的照片架。
这个年轻女人从未改变,她生命里那种旺盛的、松软的野性,从不会轻易被折断。
“好了,现在快来吃蛋糕,不然我们的生日都要过去了。”
比过往郁沉一些的嗓音,却又多了几分韧性,飘过来打断孔黎鸢的混沌思绪。
孔黎鸢再望过去。
发现付汀梨已经站在了餐桌前,洗得有些泛旧的T恤,被雨濡湿了一些,腰背和领口处的部分薄薄地贴住皮肤。
散湿黑发垂落,泛出一圈浅金色光影,将她如过往一般的饱满骨骼,描摹得从容又温和,像一帧恍惚的夏日旧梦画面。
她正在竭力将两块蛋糕都从蛋糕盒里挪出来,并且试图让两块蛋糕都维持完完整整的形状,于是表情微微皱起。
“两块都一起吃?”
孔黎鸢迈过去的步子有些不稳,意识混沌让她的视野有些恍惚。
尽管已经竭力控制,可她今晚的状态的确不算稳定,思维也有些过度跳跃。
十几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夏至前去加州的疗养院。
也正因为如此,她选择用药物来控制自己,去参加杀青宴,去参加生日会,一整天下来的心境也算是稳定。
但她本不应该在生日会结束之后,明知道自己今天吃过药,还喝这样分量的烈酒。
也本不应该在这个时期来找付汀梨。
她不该来找她,而是应该现在马上去疗养院,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个时候的她。
——孔黎鸢冷静地想。
“当然两个都得试一下啊,不吃明天就要坏了,少吃哪一个都可惜。”付汀梨将两块蛋糕都挪了出来。
又微微低着头,开始很认真地插生日蜡烛,然后又不知道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了声,慢慢悠悠地说,
“再说了,同人分享着吃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时过境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会不小心把那双好看的眼睛弯成一条缝隙。
等蜡烛都插完了,付汀梨又迟钝地“啊”了一声,“忘了,我没有打火机。”
“我有。”孔黎鸢口齿清晰地说。
然后用自己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指,将火机掏出来,按一下,没按出火来。然后又按一下,还是没按出火来。
她有些不耐,想干脆把火机扔了。
“我来吧。”付汀梨从她手里接过火机,好像在笑她,“你喝得太醉了,按不准也正常。”
孔黎鸢不说话了。
她低着头走过去,懒懒倚靠在餐桌的墙边。
听到空气中“哒”地一声,抬头便看到淌落下来的模糊光影,看到付汀梨一下就把火机里的那簇火按燃。
隔着燃烧的焰,隔着生日蛋糕上“25”和“29”的两个数字。付汀梨那双浅褐色的眼微微弯起,朝她笑,
“好了,许愿吧。”
今天晚上风太大了,于是她不得不来。
因为她是她的避风港。
——孔黎鸢在吹蜡烛的那一秒,只想得到这一件事。
夜风潇洒地吹着窗户,闷闷的响声不断,两个人的生日蜡烛都被吹灭。
付汀梨心满意足地开始切蛋糕,分蛋糕,一抬眼,瞥到孔黎鸢怔怔地望着两块生日蛋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
她在孔黎鸢面前挥了挥手,开玩笑的语气,“还是又不能吃,因为明天要拍大特写?”
孔黎鸢失焦的目光终于定住,不定在她的手上,而定在那两个被拿出来的生日蜡烛上,“二十九?”
“哦这个。”付汀梨觉得自己没撒谎,“买蛋糕的时候说错了,所以店员也给我拿错了。”
为了防止孔黎鸢继续追问,她甚至先发制人,指了指被孔黎鸢带来的生日蜡烛,“你这个不也是二十五?”
孔黎鸢却笑一下,破开她的先发制人,“我这个就是买给你的,不是二十五还能是什么?”
付汀梨一下卡了壳。
她不能再坚持说自己拿错,于是干脆转移话题,“你早就知道了吗?我们同一天生日的事?”
“五年前的今天,我听到那个主持人说,祝我一路顺风。”孔黎鸢简洁地说。
“原来是这样。”付汀梨把分好的蛋糕端给孔黎鸢,一个小盘子里的蛋糕一半一半。
她倒没因为这件事扭捏,而是敞亮地笑一下,“你听到了那也好,既然都发了,那就是想让你听到的。”
“什么时候去找的电台?”孔黎鸢吃蛋糕的速度很慢,一小块奶油都要抿很久。
“我想想啊。”付汀梨微微眯起了眼,“应该是第二天早上吧?我在车里等你,你没收拾好,然后我拧电台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你又在前一天晚上和我说了三十七度的事情。正好我无聊,所以就发了邮件给电台。”
“竟然这么早就开始了。”孔黎鸢对她的说法作出评价。
付汀梨没有说,其实应该比这更早一点。是第一天,孔黎鸢问她这个电台在说什么,下午她们遇到Nicole,孔黎鸢在车里睡觉,Nicole说这个女人看上去好凶。
她说她不觉得,她说这个女人只是受了伤,她说希望她的伤没有她想象得严重。
——于是她希望她一路顺风。
付汀梨坦诚地笑,“对啊,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以前是那种有什么想法就会去做的人,基本都不带犹豫的。”
孔黎鸢点点头,盯自己手里的蛋糕好一会,又问,“你还把三十七度那件事记着?”
“嗯啊。”付汀梨点头,“可能记性好吧。”
“万一我骗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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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就骗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付汀梨笑出声,目光在光影里慢悠悠地穿梭,“要是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那这世界该多无聊啊。”
“反过来——”
孔黎鸢抬眼望住她,没有再问。
付汀梨用勺子戳一下软绵绵的奶油蛋糕,还是把刚刚那话接下去说了,“要是试着去相信路上遇到的人,那我看到的东西该多新鲜啊。”
孔黎鸢没有再说,只是注视着她,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付汀梨正盯着两大块剩下来的蛋糕发愁。
“和以前一模一样。”孔黎鸢仍旧是笑,只不过笑得有些散漫。
“有吗?”付汀梨并不认可,轻轻地说,“其实我刚刚说的,都只是我以前才会说的话。”
“我已经变很多了,孔老师。”
“这件事不是由你自己来判定的。”孔黎鸢用她之前说过的话来反击。
付汀梨一下卡住,没话说了。
干脆慢慢吞吞地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孔黎鸢却又突然说,
“先放着吧,冰箱里放不下。”
“也是。”付汀梨说,“那要怎么办?”
“我明天再来处理吧。”孔黎鸢说,然后又垂下睫毛,低低喊她的名字,
“付汀梨。”
“啊?”付汀梨有些懵地抬头,手上还粘着些奶油。
孔黎鸢掀开眼皮,明明坐在她面前,目光却遥远,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宿吗?”
-
留宿并不是一个大问题,她们曾经不止一次地,和对方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度过夏和冬。
就算撇开在加州的一切不谈,她们在禾瓦图萨利哈家,也挤过一个小房间。
现在已经不是冬天。
她们甚至不需要分开两床被子,只需要同盖一条薄毯,因为付汀梨只买了一条。
洗漱收拾完之后。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关了灯,犯困地躺在了孔黎鸢身旁。
出租屋的床不大,一米五宽,恰好能容纳两个成年女性,还能让她们相安无事地各躺一边。
孔黎鸢也已经洗过,身上穿一件她的旧T恤,旧短裤,和刚刚在外卖软件买过来的其他贴身衣物,裹着一层她平常用惯的浴液气息。
发香,旧衣物上的气息,浴液气息,都和付汀梨完全一致。
付汀梨洗完出来的时候,孔黎鸢已经侧躺着,整个人裹在薄毯里,微微蜷缩,像只在深夜里取暖的孤独动物。
却还留了一半薄毯给她。
“你没事吧?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付汀梨仍旧是有些担心。
孔黎鸢许久没有说话,可从侧边隐隐涌来的气息仍旧微热。
付汀梨皱了一下眉,翻过身,望孔黎鸢窄瘦的背影,刚想继续问。
孔黎鸢倦懒的声音已经传来,“今天杀青宴,夏悦和我说,你祝我杀青快乐。”
没有回答她,只说这件事。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啊,是,我说让她帮忙祝所有人杀青快乐。”
“为什么不来杀青宴?”孔黎鸢的声音倦得快要沉下去。
“我有一场面试正好撞上——”付汀梨话说了一半。
因为孔黎鸢已经翻过身来,正面迎着她,视线摇晃而模糊,
“我看到你的雕塑了。”
“什么雕塑?”付汀梨还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望住她,里面好似蛰伏着一层快要被点燃的焰。
付汀梨终于反应过来,隔着空气里流淌的灰蓝色光影,隔着孔黎鸢将她抓住的眼神,隔着孔黎鸢身上穿的她的旧T恤,隔着孔黎鸢敞开衣领下冷白的皮肤,隔着孔黎鸢有些濡湿的黑发发尾,隔着孔黎鸢腰背上那只曾经停留过、此刻却变得脆弱的飞鸟残痕……
望见了那张小木桌上的五十分之一区域,摆放着一只已经上了一大半色的红色飞鸟雕塑。
靡艳又鲜红,如一场庞大怪诞的梦。
这个时候应该点一支烟,让孔黎鸢倚靠在墙边,散漫而慵懒地抽着——付汀梨冒出了这个想法。
“好看吗?”她第一时间说的,却是这件事,“色还没完全上完,我觉得可以更细致一些,但一直找不到羽翼上应该用什么颜色最合适。”
“漂亮。”孔黎鸢用的是这个词语,声音有些慵,仿佛那场高密度的梦不由分说地飘到她们中间,
“你说你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想让漂亮的东西一直继续下去。”
“你竟然还记得?”付汀梨有些意外,如果不是孔黎鸢提,她都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孔黎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这么静静地盯着她,缓缓抬起手,像过往一样,抚弄她刚刚洗过吹得大半干的发,
“所以这就是你让漂亮东西继续下去的方法吗?”
“差不多吧,就是有些地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所以很多细节可能会有出入。”被抚弄的发落下来,弄得付汀梨的背有些痒。
“你觉得可惜吗?”孔黎鸢问。
“可惜?”付汀梨笑一下,“之前觉得有点吧,但现在又不觉得了。”
“为什么现在不觉得了。”
“因为现在已经快完成了,有些细节回过头去看,是没有那么清晰,但不清晰也有不清晰的美。”
付汀梨把这话说得敞亮。可她一边说着,一边又能感觉到,女人泛着凉意的手指,透入自己头发的间隙。
这个女人还是那样,到了夏天,手却还是那么凉。说得不好听一点,这是类似一种死物的凉。
可还没等她开口问。
那发凉的手,已经从她的发间,缓慢落到她的手上。她被凉得抖了一下,而后便被那只手带着,温热掌心按到那只脆弱起伏的飞鸟残痕上。
她惊了一下,想要挣脱。
可又被对方的手死死按住,濡湿的发不知道到底属于谁,缠绕成一根根细线,落到她们对望的两张脸庞上,落到她们紧握在一起的手指上。
耳边是孔黎鸢起伏的呼吸,还有那语速极为缓慢的一句,
“那你的雕塑,不继续了吗?”
付汀梨愣住,不属于她的体温缓慢弥漫开来,浸透她的掌心。
涌入她皮肤深处的骨血,牵扯着她过往循环往复里融入的那些不属于她的血液。
沉入夏至的心脏难耐地剧烈收缩,仿若一场浓烈而尖锐的无声博弈。
她不是没反应过来。
这样的信号已经很明显,再加上她没办法挣脱开来的手。
她在几秒钟之后就已经知晓,孔黎鸢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们都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
早在加州那个夏至之前,就已经共同经历过一场裹挟着七情六欲的旅途。
当时的她们是二十岁和二十四岁,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
甚至可以不通姓名,当对方是注定会分别的旅伴,享受神秘而浪漫的旅途。
将这一切视作约定俗成,在敞开的车里不要命地接吻,在响彻街头的《加州梦》里肆意地开启一场追逐战,在浸满一切的血色里说一句“一路顺风”……
年轻而疯狂地,做着一切不疯魔不成活的事。
——那些事情,好像只属于Bertha和Zoe。而不属于孔黎鸢和付汀梨。
摇晃的灰蓝色光影里,付汀梨感觉自己蜷缩着的手指似乎有蠢蠢欲动的气息。
她阖一下眼,静默地数了十几下,而后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主动反握住孔黎鸢的掌心,轻轻地说,
“孔黎鸢,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她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问,也没办法把“浪漫”这个词放置在自己崇尚的所有标准之前。
但也没有松开孔黎鸢的手。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她在心里很能分辨好坏地想——这不是五年前的加州,更不是被风雪困住的北疆,没有夏日旧梦,也没有世外巢穴。
只有无数双钉在她们头顶上的眼睛,居高临下、幸灾乐祸地目睹、审视和分析她们在夏日的失误。
所以不要再继续下去,不要当下一个江某和温世嘉,不要以为只享受爱里好的一切,而忽略其他不好的不纯粹的东西。
否则会受伤,会收不了场,会给自己、给孔黎鸢,都带来极大的风险。
可有一瞬间——她又想,如果孔黎鸢不是那么爱电影,不是那么艰难险阻的一条路,都要那么粉身碎骨地走,不是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才走成现在的波澜壮阔……
她或许也就能不管不顾,学祝木子和祝曼达那样,义无反顾当一回轰轰烈烈的有情人了。
而在她这个有些恍惚有些紊乱的想法之后,她不受控制地缩了缩手指。
于是孔黎鸢主动将她的手松开,整个人往她宽大的旧T恤里蜷了蜷,被那一头黑发盖住细瘦背脊,用快要散到风里的声音喊她,
“付汀梨。”
垂下的睫毛发出极细微的震动,像一只飞鸟哀切地扇动单薄羽翼,低低地说,
“你抱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