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掉那群人之后, 车就一直往前开,然后才发现,她们已经快到小镇边缘。
天色已晚, 周围笼罩着一片静寂的淡紫色。
身后是漆黑顺直的空荡公路, 四面八方都是翻滚着的鼓点节奏, 遥遥传过来,又激又燥。
她们将车停在陌生街边, 树影就着昏暗路灯, 落在车上。
趁Amanda和祝木子摸索着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吃的, Nicole垂着眼,给她们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次是Nicole独立参展,主办方将她安置在小镇旅馆。她没带监护人,自己心里也担心会发生什么状况,于是昨天一整晚和今天一整天, 都待在房间没出来。
恰好碰到今天镇庆日,晚上小镇举办了些欢庆的活动。旅馆老板和她说镇庆日一年一次,有些活动其他地方可没有, 错过很可惜。她便想着出来看看。
结果就碰到这么一群金发鬼男,一个个瘦骨嶙峋, 挤在巷口不知是抽烟还是其他的什么, 蹲在地上用鼻孔看人。
他们自己蹲在地上被一个路过的白男从高到低瞥了一眼。
然后看到Nicole经过, 便把手里的烟屁股一摔, 一口一个“fucking”“cunt”,讥讽她“不正常”还往外走, 毁坏了他们“崇高”的镇庆日, 说她走大马路上得给正常人交费。
推推搡搡好一会,便遇上了见义勇为的祝木子她们。刚开始Amanda还皱着眉好好说, 还和祝木子商量着报警,让那群金发鬼男给Nicole道歉。
后面的事情也可以想象到,让这群嘴臭地痞道歉,比让他们吃屎都难。
又是一连串的脏话输出。
Amanda忍无可忍,和他们对骂,连飙了几句“fucking”。比起骂脏话只会重复那几个词的地痞金发男,Amanda的词汇量要丰富得多,再加上祝木子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骂人还要挑那群人听不懂的话骂。
然后就是付汀梨她们看到的那一耳光,和Amanda红肿的脸。
“我是不是不应该……在今天晚上出门?”
再次回溯整件事的经过,Nicole情绪有些低迷,
“毕竟明天就要出展了,这么闹一通也不是个好事。”
“当然不是了!”
付汀梨快速否认,她正在给手臂被刮伤的女人上药。
听到这话,连鼻尖都皱巴起来,
“坏人做坏事,好人干嘛要为这件事自责?”
她一只手拿着棉签,一只手拿着药膏。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动作有些激昂,两只手都移过去。
想要拍拍Nicole的肩,但又没手。
只能又皱着鼻子,乖乖把两只手都移回去。女人正靠在车边,靠近她的这只手搭在车座上,伸直,纤细白皙的小臂上,是一道被磨破皮的伤口。
刚刚渗出来的血迹已经被清洗过,现在只剩上药。
“但是……”Nicole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付汀梨全神贯注地给女人上药,看着这么大一道被磨破皮的伤口,她倒有些心慌。
偏偏女人还一声不吭,从头到尾都静默,直到刚刚她们……那个被后排三人起哄着的那个吻结束……
才微微颤了颤睫毛,然后软绵绵栽在她肩上。濡湿的发绒绒地散在她颈下,发梢扎在她领口歪歪扭扭的胸口。
她还来不及痒。
就听见女人在她耳朵边上,徐缓地吐一口气,好像只是安稳呼吸。
可却有血缓缓淌落下来。
滚烫地滴落在她的臂弯,悠悠淌落,铺天盖地,快要融入她的四肢百骸。
想到刚刚的情况,付汀梨竟然有些后怕。她盯着女人已经不再渗血的伤口,一边上药,一边有些后怕,给人伤口慢慢吹了几下。
像以前,她要是哪里破了个皮,准红着眼睛一边哼痛,一边让乔丽潘给她吹吹。十六岁以前,都是乔丽潘把她当小孩哄着;十六岁之后,乔丽潘不耐烦地把药扔给她,说都多大了还让妈妈呼呼,说出去朋友都要笑话她,有个跟八岁小孩似的女儿。
付汀梨也不恼,就自己给自己上药,自己给自己吹伤口。
而如今。她竟然也给其他人这样吹伤口,竟然也把别人当小孩哄着。
呼呼吹了几下,头发晃晃悠悠地掉落下来,垂在脸侧,惹得皮肤有些痒,视野也被那抹金色遮了个大概。
她皱了皱鼻,晃了一下脸,将恼人的发荡开。
却听到一声笑,显然来自于自己眼前的女人。
付汀梨抬头。
看到女人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捋起她垂落的发丝,稳稳当当地捋到她耳后。
然后把受了伤的手往她这边伸了伸,盯着她说,
“怎么不继续吹了?”
付汀梨能瞥见女人含笑的目光,这似乎是一种逗弄的笑。
“药都上完了。”
付汀梨利落地给女人手上绑了一圈纱布,把所有工具和药都收进医药箱,没如女人所愿。
“好吧。”
女人这么说着,却没有把手收回去,仍然把手放在车上,绑了纱布的手继续敞在她面前。
付汀梨瞥到便抿了抿唇。注意到Nicole已经好长时间没说话,便又转过头去。
偏偏又看到女人在这时突然慢条斯理地举起手,似是在就着昏暗的路灯观察自己的伤口。
于是付汀梨转了一半的头,没能放心地转过去,只又转过来。
盯着女人的动作,很怕她突然要乱来,警告的语气,
“你不要乱动。”
女人又笑,然后瞥她一眼,长发被四面八方的风吹得很乱。
随意地撩开颈下的长发,又晃了晃自己手上随风摆动的纱布。
“这是什么。”
女人指的是付汀梨给那截长长纱布结尾打的那个结:
两端一长一短,中间围了个圈。尾巴随风轻轻晃动着,像是在飞。
“还有这种打结的方式?”
“小鸟结啊,世界和平。”这时,付汀梨已经转过头去,背着女人在空气中比了个“世界和平”的手势。
转眼,又迎上Nicole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们两个的目光。
“我们家从小就这么打结,我妈教的,她说是我外婆教的。”她解释说。
身后的女人没再说话。但付汀梨还能听到身后风的扑簌声。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Nicole刚刚那句没说完的话。
她盯着Nicole。换了英文,语气昂稳,“你刚刚说什么但是呢?”
“噢,我是说……”Nicole的视线仍停留在付汀梨身后。
眼前的付汀梨微微仰头望她。
脸上还蹭着不知从哪里来的血,全身上下都狼狈。
可那双偏褐色的瞳仁,在夜里仍然柔亮,像两颗剔透的琥珀色玻璃珠。
而她身后,那个与她们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身上穿的应该是付汀梨的T恤,高挑腰肢隐在下摆中,布料也被沾上模模糊糊的血迹,也同样狼狈。
却始终腰背挺直,举着手,直直盯着那个被纱布打成的小鸟结。
睫毛微微垂着,淌着模糊的光,发出细微的颤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某种程度上,这两个人像是截然不同的矛盾体。一个热情柔软地播撒爱,另一个漠然到连自己的伤都不关心。
却又莫名其妙地撞到了一块,于是开启一段同路旅程。刚开始Nicole并不看好这个危险的女人,她怕付汀梨吃亏。
可眼下,女人毕竟是因为她才受伤的,她不得不改变自己对女人的偏见。
“我要是不出来的话……”Nicole缓缓地说,“也就不会让你们受伤了。”
“我没受伤。”付汀梨强调,她看出Nicole的内疚。
于是很认真地盯着高自己一头的人,长篇大论地说。
“不关你的事,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在做大好事?”
“等你真的成了有名的模特,就会有更多宝宝,能像你一样被这些行业接纳,要是你没有来,没有出来这一趟。
其他宝宝会有更多被关在家里,我们也遇不到这么精彩的际遇。”
“要是你这时候突然开始自责,我们之前那一架打的就屁也不是了哦。”
说完之后,付汀梨微微踮脚,在Nicole的后脑勺轻轻按了按,
“别想那么多。”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又意识到这是女人之前对她常用的动作。便慢吞吞地收手回来,去瞄靠在另一边的女人。
女人好似在笑,笑声有些懒地飘在风中,清晰的眉眼微微上扬,像是已经把她拆穿。
Nicole低迷的情绪终于开始回复,她往女人面前伸手,说,
“今天的事,谢谢你。”
她说的是事实。如果今天不是这个女人果断,那付汀梨估计会受伤。
付汀梨是她遇见过最纯真无邪的人,她不想让这样的人因为她受到伤害。
意思是这个陌生女人不纯真无邪吗?Nicole有些迷糊地想其中的逻辑……不过应该是吧,至少这个女人看起来挺凶的。
现在受了伤绑着纱布,一头长发颓丧地飘着,看起来像是那种公路电影里随时会发疯然后开着车乱飙的女主角。
而女人似乎是猜到她所想,伸手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下次见面的话,给我买盒烟吧。”用英文和她说,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Nicole点点头,“那下次,你要是看到我参赛的消息,记得给我点赞。”
她再次重复。
女人笑着点头,“不过不是因为今天的事。”
“什么?”Nicole没反应过来。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买烟,我给你点赞。”女人说,
“但都不是因为今天的事。”
Nicole还没反应过来。
又看见女人,像付汀梨刚刚对她做的动作那样,缓缓伸手过去,按了按付汀梨的后脑勺。
在付汀梨微微不满她乱动的目光中,轻轻笑了一下。
风吹过来,将她手上的纱布结吹得飘起,便真的吹成了一只随风飘动的白色小鸟。
付汀梨转过头,便看到黑色长发飘过女人漂亮深邃的眼。
而女人随意地说,“因为这只小鸟,我以前从来没遇见过。”
-
不久后,祝木子和Amanda回来了,还是在一阵轰隆隆的摩托车声中回来的。
当时付汀梨正在教Nicole打小鸟结。
而女人则仰靠在车里,头上盖着那顶鸭舌帽,注视着远处小镇中心的零星灯火。
祝木子灵活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还背着背上那个偌大的琴包,手里拎着一大塑料袋的东西。
这女孩看起来个子不高,四肢纤细,但刚刚跑起来也能背着那么大一个琴包,再拉上两个人,和一群瘦骨嶙峋的男人周旋。
付汀梨突然想起一句老套的话:小小的身躯,大大的力量。
祝木子走过来,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都倒出来,有些零食三明治,还有几罐绿包装的啤酒,以及一些罐装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黑乎乎的,付汀梨有些看不清。
Amanda也跟着走过来,脸上的红肿也消退了许多,立体白皙的眉眼便也亮了出来。
“附近都没什么便利店。”祝木子利落地将琴包放下,“我们走到了好久才看到一个,顺带着把我们的车开了过来。”
“没事。”付汀梨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女人,“我们两个吃过饭了。”
“那也成。”祝木子就着Amanda拆开的三明治,囫囵吞枣地咬了一口,嘴里嘟囔着“终于活过来了”。
然后又自来熟地与她们一同靠在车边,“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叫祝木子。”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Amanda,
“这是Amanda,我爱人。”
她好坦荡。听到“爱人”这个词,付汀梨还觉得有些陌生,甚至不靠谱地想到,她以后也会是谁的爱人吗?
莫名的,她想往后看一眼,可又硬生生忍住,于是撑在车门上的手指缩了缩。
这时候,Amanda也利落地拿起个三明治,又开了个酒罐,给自己灌了一口,朝付汀梨点点头,甜甜地笑,
“中国人,我喜欢。”
原来这酷姐还有梨涡。付汀梨有些惊讶,便看见祝木子一手箍住Amanda的肩,凶软地警告,
“只能喜欢我一个中国人!”
Amanda咳嗽一声,乖乖举手服软。
付汀梨笑出声,她没想到这两人性格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Amanda看起来酷酷的,骑摩托车穿皮衣,却笑得甜美。
祝木子看起来卫衣牛仔裤一个学生妹,背着琴包却比谁都野。
“Nicole。”Nicole介绍自己的时候,总习惯和人握手。
祝木子笑弯了眼,也伸手,正经地和Nicole握了一下。
然后又把视线兴奋地转向付汀梨和她身后的女人。
付汀梨顿了一下。
仰靠在车里的女人,这时候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犹豫,在她身后笑了一下。
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的名字在她那里。”
?
付汀梨回头,望见正朝着她笑的女人,有些古怪地想:
你的名字什么时候在我这里了?
女人像是瞥见她所想,抬了抬帽檐,没往下说。
“好吧。”
付汀梨转过头,对着祝木子她们叹了口气,开始乱扯,
“她不太方便说名字,我——”
“啊!”祝木子截过她的话,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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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着她们两个,兴奋得像是被选上台的幸运观众,语气抑扬顿挫,几个字几个字往外冒,
“你们两个!肯定是!私奔出来的对不对!”
付汀梨没懂她的脑回路是在哪拐了弯。刚想反驳,便看见祝木子一把搂过旁边的Amanda,明快地说,
“就跟我们一样。”
“你们竟然真的在私奔?”付汀梨觉得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预言竟然成了真。眼下这个时代,还有会逼得一对有情人私奔的事?
更不可思议的是,提到这件事,她下意识地撑了撑自己的腰,才控制住自己没往身后看。
而坐在车里的女人似乎是发觉了她的动作,手指并入她的头发缝隙,轻轻地抚摸着。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而Amanda像是知道她的反应是出于什么,只大声笑一下。
Nicole正吃着三明治,似乎是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说私奔也算不上啦。”
祝木子甩甩头发,又灌了一口酒,腮帮子鼓起来又瘪下去,
“只不过我们谈恋爱家长不同意,所以就,我背着琴,她骑摩托。
正好她的梦想是环游世界,我的梦想呢,就是可以巡演全世界……”
“所以我们就干脆离家出走,一边走一边赚钱,两个穷鬼一块浪迹天涯了。”
“家长也不追?”
付汀梨觉得这两人胆子可真大,但她不了解她们的过往,没想过要轻率地给出评价。
在场唯一能听懂她们全程中文对话的女人,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们,期间和Amanda对视了一眼,没发表什么意见。
提到家长的事,祝木子嗤笑一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那算什么家长?狗屎还差不多。”
付汀梨知道这是不想再多说的意思。她识趣地没继续往这个方向问。
转移了话题,指着在地上放着的琴包,有些好奇地问,
“这是什么琴?我见你一路上都背着。”
“大提琴啊。”祝木子利落地扯过琴包,拉开拉链,“怎么样?酷不酷?”
“你就这么背着大提琴满世界跑?”付汀梨惊讶了,“不重吗?”
“对啊,重不重什么的,跑这么久都习惯了。”祝木子把琴包小心翼翼地敞开,“毕竟我们从曼哈顿过来嘛。”
这人看着野看着跳脱,看琴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从上至下哪都凌乱,卫衣牛仔裤上蹭着些奇形怪状的灰,
唯独白色琴包里的琴,光滑明亮,像被放置在馆藏里的昂贵艺术品。
“真漂亮。”付汀梨真心夸赞。
“要不……”祝木子雄赳赳地抬头,“我现在当场给你拉两曲听听?”
付汀梨愣了几秒。却也没扭捏,弯着眼笑,
“我刚刚就想问来着,但又怕唐突了未来的音乐家。既然你主动提起,我就当你方便了啊!”
“当然方便!”祝木子把琴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支在地上。
又跑到摩托车那边,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塑料折叠椅,还有一个黑色音响。
将琴上的线一股脑儿地连上去,又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回头招呼着Nicole,
“Nicole!你不是有口琴吗!我刚刚拉你跑的时候看见了!快来和我一起合奏!”
口琴和大提琴的合奏,付汀梨倒是第一次听。
她笑眯着眼,撺掇着Nicole大胆去,等Nicole拿起口琴去了,又给人欢快地鼓掌,欢呼。
遥遥的音乐声从镇中心传过来,祝木子指了指天,
“要不就这首怎么样?”
是那首《加州梦》,在镇庆日到处都在放。付汀梨听的电台也一天到晚都放,但她想:
这应该是唯一一个,大提琴和口琴的合奏版本。
四周都是静寂的,路灯坏了两三盏,整条宽敞马路差不多只有她们一辆车。
头顶是一座窄桥,轻轨时不时飞驰而过,带来明明灭灭的光亮。
祝木子和Nicole已经寻好位置,找了一个最亮的路灯。
两人被路灯顶光笼罩着,马路真成了明亮舞台,亮得她们身上脏灰痕迹都看不见,只剩两张明快年轻的脸庞。
大提琴飘扬的旋律散在风里,又被口琴的轻快收束回来。Amanda乐呵呵地靠在摩托车边,给两人录下这场演出。
而随节奏轻微晃动的付汀梨,和仰靠在车座,用手轻轻叩车门来打节奏的女人。
——成了这场演出、这个视角的唯二观众。
夜风下,付汀梨靠在车边和女人搭话,微微往后仰着,金色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不如等下你来开车吧。”
还没等女人回答。便不讲道理地从地上翻出一罐啤酒,拧开拉环。
噼里啪啦的气泡往喉咙里涌,她觉得畅快又鲜活。
“我都还没答应?”女人问她,似乎又在笑。
付汀梨却已经给自己灌了一口,然后又高举着手给到了快节奏的祝木子她们欢呼雀跃。
等这一阵过去,才软下来,和女人说,“反正你受了伤,也没办法喝酒。”
女人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什么不对。顿了一下,果断下车,靠在她身边的位置,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微微皱眉,“你不会这么一两口,就已经喝醉了吧?”
“没有。”付汀梨说,“我喝酒容易头晕脸红,这不是喝醉。”
“你确定?”女人静静地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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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付汀梨的声音轻飘飘的,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软腻。
又喝了几口,头晕脸烫,但这都没关系。她只觉得今天够特别,她得用些什么介质来帮她记住。
“我有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开始往外倒不靠谱的话。
“什么?”女人耐心地回她,却也没阻止她喝酒,她们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付汀梨笑,“别人一喝酒就忘事。但是我,每一次喝酒,都记忆深刻。”
“都忘不掉。”
“你确定不是你酒精过敏,每次喝酒都闹得天翻地覆。”女人冷静地说。
“可能吧。”付汀梨还在笑,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发晕起来,
“人家说喝酒脸红都是过敏……”
她转头,将脸凑得离女人更近,指了指自己,“我这算过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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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大提琴声里盯她一会,“挺算的。”
“那我这过敏反应……”
付汀梨呼出一口带酒精的气,一下世界天旋地转。
她栽倒在一个柔软的地方,吸了吸鼻子,满世界都是熟悉的淡香,让自己安心的味道。
于是又使劲地嗅了嗅,才安心地埋在那处,“还挺划得着的。”
“怎么划得着了?”女人轻轻给她梳理凌乱的发。
“因为我要是想记住什么事。”付汀梨轻轻地说,
“就给自己喝一罐酒就好了。”
女人像是被她的说法逗笑,笑得颤颤巍巍的,以至于她的全世界都在打转。
等笑完了,女人才一边给她理着耳边的发,一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酒不管用,疼痛才是一种本能记忆。”
付汀梨没想通。
想又给自己灌一口酒,可手里的酒罐却被女人拿走。她茫然抬头。
女人将酒罐放到车的引擎盖上,是她够不到的位置。
她模模糊糊地仰头,“你做什么?”
女人却盯住她,好一会,突然轻抬起她的下颌,然后在风里吻了下来。
外面的声响忽然变小变远,付汀梨整个人都被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堵住。
脑子不清晰,却偏偏还执拗地想着那一句——酒不管用,疼痛才是一种本能记忆。
可这个女人,吻她的时候动作却轻柔,像是不想让她记住似的。
这可不行。她脑子里唱起了反调。
然后,用力咬了咬女人。她以为女人会哼着痛把她推开。可女人没有,仍旧吻得用力,甚至还在挑衅。
她不懂了,也分不清了。软乎乎地依着女人,放弃抵抗,放弃让她记得她。
可女人却在她呼吸的间隙里,微微喘着气,说,
“你忘了吗?我不怕痛。”
付汀梨愣住,下一秒女人又堵了上来,酒精发酵上涌。她下意识,又咬了一下女人。
这次的力道更重。
于是女人终于闷哼着将她松开,舔了舔唇,唇色变得饱满靡艳,像是沁了一层血色。
灯光昏暗,付汀梨头晕得厉害,实在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而恰巧在这时候,一首大提琴和口琴合奏版本的《加州梦》被演奏完毕。
周遭嘈杂喧闹,几个人欢呼地击掌,什么东西突兀地炸开,然后有漫天飘洒的白絮落下来。
她的思绪跳跃,望远处三个人挥洒着手里喷罐的模糊身影。
栽在女人颈间,微微平复呼吸。
然后又伸出手去,抓住那些湿漉漉的白絮,语序颠倒地说,
“好像雪啊,好看。”
“你不是最讨厌冬天吗?”
喷洒的气罐声中,女人的声音也有些模糊,又或者是因为被她咬重了,这时候说话还有些含糊。
“是啊。”付汀梨迟缓地说,“可是,我还是挺喜欢雪的。”
“小时候去过一次北疆,那里很冷,雪也很多。”
“北疆哪儿?”
“喀纳斯那块。”
女人没说话了,只轻轻抚摸着她的发。停顿一会,才说,
“我没去过,好看吗?”
“那太可惜了,那里的雪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特好看。”
一来一去的对话戛然而止,没人再接着往下说,也没人再往下问。
纵使付汀梨这时候有些酒劲,这时候也问不出那句“要去看看吗?”
或者再在这句话里,加上“一起”两个字。这不符合旅途规则。
“什么北疆!”
而这时候,祝木子却跑过来,拿着喷雪罐往她们周围喷,兴冲冲地问,
“你们要去北疆看雪吗!”
付汀梨听到这话,晃了晃脑袋,挣扎着从女人颈间抬起头,
“没有,就是提起那里的雪好看而已。”
“我们不去。”她强调,却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
周围白絮铺天盖地地往下落,又被风吹着,缓缓飘在她们周围。
付汀梨晕头转向地伸手去抓,抓到了就眉开眼笑,没抓到也弯着笑。
祝木子叹一口气,“好吧,我还以为你们也去呢。”
“你们要去?”回应她这句话的,是之前从来没和她说过话的女人。
“打算去。”祝木子搭着另外两个人,大大咧咧地说,“还想着你们要是去我们可以顺路一起。”
“不过也没关系。相逢即是缘,只要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就开心了。”
这人年纪轻轻,说话却老派。
——付汀梨听了一句,在心里偷偷地想,而且她们可不算什么有情人。
结果后退的时候一脚踩空,东倒西歪地往后倒,却被一双手稳稳捞住。
带了回去,又栽倒在熟悉的柔软处。
她眯了一下眼,觉得这世界实在天旋地转,像个万花筒似的在面前转悠着,索性就安然地窝着,再不出去胡作非为。
女人拿起付汀梨刚刚喝了一半的酒,和祝木子轻轻碰了一下,而后又说了几句付汀梨听不清的话。
在嘈杂喧闹的声响里,付汀梨睁开眼,恍惚地望飘散的白色雪絮。
冷不丁被呛得咳嗽,连着咳嗽几下,嘴里的血腥气和酒精同时在弥漫。
她想起刚刚咬女人时的力道,心想血都散到她嘴里了。这个女人怎么还若无其事的。
甚至还能大口灌酒沁进伤口,这人是真不怕痛,好像也不怕死。
而下一秒,她看到女人下巴微抬,又灌了一大口酒进去,一点一点把那些为非作歹的酒精吞下去。
然后似是没忍住痛意,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
付汀梨伸出手指,抚了抚女人的唇,语气肯定,
“你是故意惹我咬你的。”
女人头发飘在远处灯火里,微微垂眼,朝她不痛不痒地笑,
“那你会记住吗?”
付汀梨后来才知道,酒精并非她的特异功能,她没办法仅仅靠靠酒精去印刻一段记忆。
因为那时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的,好像是说“不一定”,因为她并不是被咬的那一个,不怎么痛;
又好像是说“可能吧”。
她只记得,在她的回答之后发生了一件事。
——是Amanda喝高了,突然冲到她们身后的车上站着,面对着呼啸而过的轻轨列车,特别努力地用中文,大声喊了一句,
“祝木子!”
呼喊声被灌进风里,都已经快要听不见,可Amanda还是微微曲腰,竭尽全力地将那句话喊完,
“我爱你!”
于是她和女人同时抬头去望。她还头晕着,仰头的动作有些费力。只看到本来在她们旁边靠着的祝木子,立马冲到车上去。
扑进Amanda怀里,然后喘着气。
又对着那快走到末尾的轻轨,对着那一大片穿梭的亮光,对着亮光里的陌生人,大声呼喊,
“祝曼达!祝木子也爱你!”
付汀梨愣愣望着,鬼使神差地去望自己旁边的女人。
又恍惚着去望那一对在弋椛风里抱得很紧很紧的人。她们的头发被吹得好乱好乱,她们的身上好亮,像是在发光似的。
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飘渺鲜活的爱情故事,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横冲直撞,像一把疯魔的枪,劈天盖地,一击即中,击穿她过往的所有认知。
她从未体会过那样浓烈的爱。当下只是稀里糊涂地说,
“原来这就是有情人啊。”
而女人也在风里望她一眼,然后去望祝木子她们,然后又照顾着也跟着抬头也笑得畅快的Nicole。
好像没说什么。
却又好像在付汀梨快要睡过去之时,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她还记得,那时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人造雪絮缓缓下落,头顶轻轨呼啸而过,只留下一阵余韵难消的尾音。
她又没忍住咳嗽一声,似又有不属于她的血腥气溢上来。而女人轻轻地说,
“那就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后来再回上海,付汀梨总在飘摇的雪里,一次又一次地咳嗽,五脏六腑都跟着痛,像一次迟来的答复:
不是会记住,而是到死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