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

  沈淮臣三步出列,跪于殿中,听魏氏说:“围场遇刺一事哀家业已知晓,如今你平安归来,哀家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至于幕后凶手,”她顿了顿,微微笑起来,“此案尚在追查当中,沈卿放心,哀家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尚在追查,尚在追查,可查多久才能有结果?没人知道。

  朝臣之中有人面露惋惜,有人不动声色交换视线:听闻刺杀与太上皇脱不了干系,如今容昶已退位不理朝政,想追究,恐怕难如登天。

  “多谢太后。”这样浅显的道理沈淮臣岂会不知,可他除了叩首谢恩,别无他法。

  魏氏温声叫起,又道:“哀家听说先前你官儿当得不错,辎顺府指挥使的位子一直空着,既回来了,便继续留在那儿吧。至于朝会,仍遵循旧例,每月初一、十五上朝即可,其他时候不强求,可好?”

  这便是问沈淮臣愿不愿为她效力了。

  沈淮臣一怔,再度躬身行礼:“臣谢太后恩典。”

  魏氏满意了,沈淮臣回到队伍当中,听她游刃有余地处理各地要务,心思却飞走了。他反复思量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更多时候想的却是一个人。

  不知容瑄筹备得怎么样了,希望他不要扰乱他的计划。

  下了朝,沈淮臣与殷时月并肩走在宫道上,后者见他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样子,忽地开口问:“那晚的侍卫,就是殿下吧?”

  “嗯?”沈淮臣反应不及,眼中划过一抹茫然,好半天才从脑海中翻出对应事件,窘迫道,“你、你怎么猜出来的?”

  殷时月心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了,嘴上却道:“坊间有传闻说,太后当年生下的是龙凤胎而非两位公主,原本我将信将疑,现在看你的反应便知道,应当是真的。”

  “殿下竟没同你一道回来么?”

  “他……”

  就在沈淮臣苦恼如何回答之际,一位小太监从身后追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见过两位大人。沈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沈淮臣随人入殿,跪在帘帐之外。魏氏急忙叫起,令赐座:“远疴,哀家今日叫你来,只谈私事,不论公务。”

  “那日围猎,永宁担忧你的安危只身入林,这一去,便再没了消息。你可知他现在何处,为何不肯露面,甚至连一声安好都不愿说与我听?”

  她顾不得臣子在场,掩面哭泣,沈淮臣透过她,仿佛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袁夫人。

  他对魏氏的感观非常复杂。

  一方面,沈淮臣敬佩她,魏氏虽为女子,谋略胆魄却不输于任何人,忍辱负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在当下已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了。

  而另一方面,因为沈淮臣喜欢容瑄,所以注定对她产生不了太多好感。她扼杀了容瑄的童年,沈淮臣每每想起,总替他感到遗憾。

  两种情绪反复拉扯之下,沈淮臣选择了沉默:“禀太后,臣亦不知。”

  两侧宫人不停地轻声劝慰,口中说着吉利话,魏氏犹自掩面哽咽,倒显得沈淮臣格外不懂事,像根愚笨迟钝的木头。

  沈淮臣难堪极了,拢在袖中的手无意识掐进掌心,整个人坐立难安,宛如凌迟。可即便如此,对容瑄的去向,他始终三缄其口。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魏氏逐渐止住哭泣,眼中隐隐带了自嘲与恳求:“方才哀家在收拾箱笼里的物件,一个人终归有些寂寞,远疴若无事,随哀家一起吧。”

  沈淮臣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

  所谓旧物,大多是这对兄妹儿时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长命锁,除此之外,沈淮臣还看到了一张宫廷画像。

  古代的人物画并不似现代那般写实,比起精细描绘更注重人的神韵,沈淮臣没法从五官辨认容瑄与容珝,但看得出在秋千旁一坐一站的两个人是快乐的,便也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魏氏看在眼里,忽地拿出一只妆匣,里面盛放的玉佩乍一看是环状,分开后却是独立的两部分:“这对玉佩名为相见欢,乃是先帝赠我的定情之物,本想着日后再……”

  她的话突兀一滞,摇头笑道:“既然你与永宁有缘,便赠予你吧。”

  假如其他人听了这话,此时再见她吞吞吐吐似有隐情的样子,怎么也该忍不住刨根问底了,那时魏氏再将真相据实告知,单凭容瑄看中沈淮臣是好色便于操控才与之成亲这点,就足以在两人心中埋下一根毒刺。

  等彻底爆发的那刻,便是两人分道扬镳的时候。

  奈何魏氏遇见的是沈淮臣。

  沈淮臣压根没听出来。

  或者说他一直魂游天外,魏氏的话一个字都没装进耳朵里,几番推辞之后皱着脸收下了。

  魏氏试探不出深浅,眉心微凝,不着痕迹打了个手势,立刻有宫人进来禀告说:“太后娘娘,午膳已备妥了。”

  魏氏便收起最后一件小衣,含笑问道:“时候不早了,远疴,一道用过午膳再回府吧。”

  面对邀请,沈淮臣依旧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好在席间有容珝调解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

  好容易吃了饭,任务倒计时只剩最后十小时。

  沈淮臣在系统指引下抄小路来到奉先殿。

  晌午,他利用系统的置物功能在容昶的饭盒里塞了张纸条,上书:[今日申时,偏殿,有要事回禀。]

  长时间赶路使沈淮臣的身体持续发出预警,他的速度愈来愈慢,必须咬紧齿关拼命催促自己才能抑制住停下休息的本能。

  当一次次弯着腰捂住胸口剧烈喘息的时候,沈淮臣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只剩一条通往奉先殿的青砖路,再腾不出精力思考容瑄得知此事该有多么愤怒与难过了。

  待赶到偏殿外,面色已然惨白如纸,汗液浸透里衣,黏糊糊贴在背上。

  万幸时间卡得刚刚好。

  容昶不知拿什么借口暂时支开了守卫,沈淮臣擦去额间的淋漓冷汗,拍拍脸颊,努力使气色看上去红润饱满一些,而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是你?”

  许久未见,容昶保养得宜的发丝不知不觉白了个彻底,与全天下所有普通老人一样身形消瘦脊背佝偻,看向沈淮臣的目光阴鸷而又疯狂:“树倒猢狲散……想不到,惦记着朕,第一个来见朕的人居然是你。”

  “是不是那个婊.子叫你来的,叫你来看朕的笑话?”

  容昶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坚如鹰爪,猛然掐上沈淮臣纤白的脖颈,缓缓收紧:“你休想!你们休想……总有一日,朕会把失去的一切夺回来,朕要剥了那个婊.子的皮,将她千刀万剐!”

  “陛下……”

  窒息的恶心感如洪水淹没了他,沈淮臣徒劳地扳动容昶的手指,却如蜉蝣撼树,除了在那树皮般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白色抓痕外没有任何用处。

  容昶低笑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张开的唇瓣,泛红的眼尾与无意识流出的生理性泪水,像在欣赏一只垂死挣扎的白天鹅。只要再稍稍用力,便能彻底折断对方美丽的脖颈。

  最好是连翅膀也撕下来,做成标本挂在卧房,这样才算真的解气。

  【宿主,快念台词!念台词啊!】系统急哭了,它不是不想电死容昶,奈何一旦动手,容昶只会更加戒备拒绝合作,到那时谁都承担不起任务失败的后果。

  台词……

  台词是……

  眼睛有些昏花,脑中混沌,沈淮臣用力咬破舌尖换德片刻清明,挣扎着说道:“陛下,呃……臣会帮助您……臣,愿誓死效忠您……”

  容昶松开手,任由他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听不出情绪地问:“朕凭什么相信你?”

  容昶掐坏了他的声带,沈淮臣按着喉咙,尝试数次才说出话来,却再不复往日清亮:“陛下除了信我,别无选择。”

  容昶盯猎物似的盯着他,本想杀他泄愤,突然间改了主意,从靴底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银色令牌:“爱卿欲助朕拨乱反正,这样大的事怎不早说,啧,瞧瞧,自己人打自己人,还险些丢了命。”

  沈淮臣没吭声,容昶纡尊降贵地蹲下来,将令牌塞进他手里拍了拍:“看守东华门的将军薛仪,昔年受过朕的恩惠,届时你只需将令牌交给他,他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日后便是中秋,中秋佳宴,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至此,事情再无转机。

  沈淮臣将令牌塞入袖中,踉踉跄跄出了偏殿。丝毫没有注意两道黑影自门外闪过,一人去往太后居住的慈宁殿报信,一人径直出了宫,找到了容瑄。

  沈淮臣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上的马车,等回过神,已经到了王府外。

  脖子火辣辣的,恐怕留了些印子,沈淮臣不欲让袁夫人担忧,便掀开轿帘比划两下,告诉他今夜宿住在宁安府。

  车夫调头,赶往一街之隔的府邸。

  虽然才入八月,沈淮臣却觉得府里冷得很。灵芝和兰心不在,余下伺候的人仍是那些,见了他惊讶一瞬,很快便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入夜,简单吃过饭,沈淮臣挥退婢女们,只留一盏灯,抱膝坐在床上,望着帐幔出神。

  他不敢睡,一闭上眼,容昶那张扭曲狰狞的脸,铁钳般的手便在眼前晃动,在这沉静的夜晚格外骇人。

  沈淮臣抱紧手臂,眼泪不知不觉沾湿了睫毛。

  突然间,他听见门扉开合的响动,紧接着容瑄走了进来,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