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暑气扰人,建光帝受不住热,因此,哪怕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刻仍然决定前往骊山行宫避暑。

  沈淮臣是驸马,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行宫距离辎城一百一六十里,依照他们的速度,辰时出发,沿官路大约走两日才能到。

  皇帝怜恤沈淮臣体弱,经受不住马背上的风吹日晒,特允他搭乘马车,只是暂同容瑄分开了,处在文臣武将之前,宗亲女眷们之后的位置上。

  即便如此,整日待在马车里还是令沈淮臣感到疲倦,隐隐有了晕车的征兆,于是等车队停下休整的时候,他便搭着灵芝的手下车活动筋骨,兰心站在旁边为他撑伞。

  “我还当是哪位殿下,正想着回避,闹了半天原来是沈公子啊,怎么着,不跟兄弟们一块骑马,自个儿躲车里逍遥去了?”

  灵芝伸臂挡在沈淮臣面前,厉声道,“放肆!几位殿下的车驾在前,我们爷在后,如何能混淆?!”

  “哟,好厉害的小丫头,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份,还不快滚开。”一身穿驸马公服的男人随手将马鞭丢给侍从,信步朝沈淮臣走来。

  他的随侍满脸赔笑,装模作样替沈淮臣辩解,“您有所不知,咱们这位世子爷患有隐疾,骑不了马。”

  “原来如此。”那人做恍然大悟状,没甚诚意地抱了抱拳,“对不住对不住。贸然提起沈公子的伤心事,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同我计较。”

  由他起头,一行人哄堂大笑,空气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此人身后还有两位穿同色驸马公服的男子,左边那个事不关己地抚了抚爱马,疑惑道,“穆兄,你在看什么?”

  穆恒喃喃自语,“雪……一捧雪。”

  是干净的,纯粹的,飘然而落的一捧轻雪。

  穆恒是个画痴,平素最爱做的事便是为美人作画,题几首酸诗,裴阆只道是他痴病又犯了,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夏日炎炎,纵使有雪也被日头催化了。”

  孰料竟得到了穆恒的附和,“不错,是融化的雪。”

  “好美。”

  这下裴阆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心中惊异,面上却不显露分毫,随口说,“美有何用?”

  瞧那病歪歪的样子,哪有他们这些人来得逍遥快活。

  除魏皇后诞下的永宁永淳两位嫡公主外,建光帝与其他嫔妃还育有八女一子,其中三个女儿业已成婚,最小的皇子尚在襁褓中未曾随御驾出行。

  嘲讽沈淮臣的,便是安仪公主的驸马崔士崇。

  系统翻翻原著,对沈淮臣说,【庆伯侯年轻时为救容昶摔断了腿,至今走起路来仍一瘸一拐,崔士崇便是仗着有这么个走运的爹,平日里欺男霸女恶事做尽,活脱脱一毒瘤。】

  沈淮臣问,【庆伯侯的威望与恭定王相比孰高孰低?】

  系统不屑道,【云泥之别。】

  若凭献媚便能封侯拜相,那些流血又流汗的岂不都成了笑话。

  沈淮臣眼前一亮,再见就差把“我是坏人”写脸上的崔士崇也没有初时那般反感了。这哪里是故意找茬的讨厌鬼,分明是来给他送积分的活菩萨啊!

  “沈公子,讳疾忌医不是办法,不如这样,你悄悄将内情告诉几位哥哥,咱们人多力量大,总能找到大夫治好你不是?”

  沈淮臣推开他搭过来的手,不紧不慢地说,“在下不擅骑术,并非不会。听闻崔公子骑射俱佳,可否指导一二,也叫小弟开开眼?”

  崔士崇只当他嘴硬死要面子,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既然沈公子开了口,我这个做哥哥的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来人,将追风牵来。”

  “沈公子,请。”

  沈淮臣翻身上马,右手执鞭,啪地抽在崔士崇脸上,后者痛呼一声,龇牙咧嘴地捂住脸,“沈淮臣!我好心教你骑马,你居然敢打我?”

  叮!系统提示:【恭喜!您的作死值增加一百点!】

  这一鞭子是替灵芝抽的。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按住!”

  “对不住啊崔公子,在下第一次策马挥鞭实在掌握不住技巧,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同我计较。”语罢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沈淮臣扬手又是一鞭,在崔士崇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号,十分的对称。

  这回是替自己抽的。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崔士崇说了什么,沈淮臣便原封不动地还到他身上。

  叮!系统提示:【恭喜!您的作死值再增加一百点!】

  这下,崔士崇的两只眼睛全看不见了,一蜇一蜇的疼。

  侍卫们惊呆了,围观的两个驸马也惊呆了,其中一人眼中陡然爆发出奇异光彩,直勾勾盯着马背上的少年。

  少年的神情是那么倨傲不可攀折,饱含怒气的明亮眼眸之下,是微微沁着汗珠的鼻尖,还有红润的嘴唇。

  烈阳穿透叶隙,照得肌肤莹白通透赛过霜雪,世间最瑰丽的景色也比不过这张美人面,惊鸿一瞥,便再挪不开眼了。

  缓过劲来的崔士崇立刻要拖着沈淮臣找皇帝评理,沈淮臣自无不可,甚至看起来比他还积极一些。

  因为有恃无恐。

  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沈敬山在外领兵打仗,沈淮臣就是不小心把崔士崇打死了,为安沈敬山的心,建光帝也不敢立刻治他的罪。就算秋后算账,也该等战事平息之后。

  到那时,男主应当登基了吧?

  他们俩一走,穆恒想都没想地跟在后面,裴阆扳住他的肩,“别人家的私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穆恒不答,裴阆没有办法,只得满心莫名地加入其中。

  建光帝听完崔士崇的控告,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沈淮臣,语气仍然温和,“远疴,士崇所言是否属实,你又为何打他?”

  沈淮臣道,“回禀陛下,崔士崇出言不逊,对您不敬。”

  “你含血喷人!”崔士崇面颊的鞭伤已肿了起来,他大吼一声,恨恨瞪着沈淮臣,“陛下明鉴,臣只是见沈淮臣未与我们同行想要关心一二,获知隐情后还好心教他骑马,此子却恩将仇报,折辱于我!”

  两人各执一词,建光帝一时难以分辨,遂问穆恒与裴阆,“你们两个怎么说?”

  穆恒相当直接,“沈公子所言为真,崔公子所言为假。”

  “你!”崔士崇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反水,倒向毫无交集的沈淮臣。

  建光帝又问,“裴阆呢,你怎么看?”

  得罪一个还是两个,得罪恭定王还是庆伯侯,裴阆几乎没有思考地重复,“沈公子所言为真,崔公子所言为假。”

  崔士崇额头冷汗直冒,跪地痛哭,一句“陛下臣绝无此意”喊得格外真诚。

  好心情被搅,建光帝眼中阴云密布,偏偏碍于庆伯侯和安仪公主的颜面不好发作,只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叫他日后谨言慎行,又赏了沈淮臣好些解暑的新鲜瓜果,“从朕那里匀一份冰给远疴送去,日头越来越毒,若不慎中暑就麻烦了。”

  沈淮臣在崔士崇淬了毒的目光下领旨谢恩。

  容昶问话的时候,有一机灵的小太监跑去给魏皇后报信,魏氏神色淡淡,不经意瞥了容瑄一眼,柔声道,“去知会安仪一声。”

  魏皇后等了半天也不见容瑄如何焦急,干脆道,“远疴这脾性,委实太烈了些,你应当好好劝劝他。”

  容瑄微笑着应下,魏氏懒得再同他演戏,摆摆手说,“同安仪一道过去,都是自家人,别伤了和气。”

  容珝想到向来骄傲自负样样都要与他们攀比的安仪如此倒霉,心里就暗暗发笑,嚷嚷着要跟兄长去瞧热闹,被魏皇后拦下了,撅着嘴巴塞了颗冰葡萄。

  *

  两位“公主”,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安仪冷着脸,任崔士崇如何伏低做小地讨好也无动于衷。她的颜面,今日算被这蠢货丢尽了!

  挑衅便挑衅,平白挨了顿打不说,竟能叫人反咬一口告到皇帝跟前去,简直奇耻大辱。

  安仪强压怒气,状似关心地开了口,“真不知道你平日里是如何跟驸马相处的,若意见相左,难不成也要动手打一架,闹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才罢休?”

  可容瑄仿佛没听见一样,牵起沈淮臣的手,摊开掌心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手疼不疼,可有伤到哪儿?”

  安仪公主:“???”

  崔士崇:“???”

  围观群众:“???”

  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沈淮臣呢!

  沈淮臣也没想到男主会这样说,泛着粉意的指尖蜷了蜷,一下子收了回来,耳根浮现胭脂般的绯色,“没关系……啊对了,穆公子裴公子,刚刚多谢你们替我说话。”

  裴阆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穆恒却屁颠屁颠凑上前,拱手道,“在下穆恒,久闻沈世子大名。”

  沈淮臣还礼,然后踩着脚凳进了车厢,留穆恒一人站在原地,伸长脖子痴望着那个方向呢喃,直至再无法窥视,“雪中寒梅……妙哉,妙哉。”

  美人翩然离去,那抹嫣红却深深印在穆恒的脑海中,将他的魂也勾了去。

  有病。

  裴阆打了个哆嗦,不停搓着手臂撂下他走了。

  容瑄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扫了穆恒一眼,附在安仪公主耳边悄声道,“与其眼睛盯着别人,不如好好管管自家事。本宫可是听说,崔公子风流多情,悄悄在外面养了一房妾室。”

  “你胡说!”安仪尖声反驳。

  容瑄短促地笑了一声,“真相如何,妹妹一问便知。”

  没过多久,安仪公主的车驾里传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次日晌午,车队终于来到了骊山行宫。

  总管大臣弯着腰走到队伍正中最奢靡的一驾马车前,恭敬道,“启禀陛下,行宫业已收拾妥当。”

  容昶一声令下,丫鬟太监们开始搬运行李,贵人们则各自去往提前分配好的园子。

  沈淮臣与容瑄住在流云仙馆,里面有假山,碧柳,还有一汪引活水挖建的湖泊,清雅幽丽至极。

  一路舟车劳顿,容瑄叫人送温水过来,简单洗漱过后便传了饭。吃到一半,灵芝面带古怪地跑过来说,“园外有位姓穆的公子,自称是世子爷的朋友。”

  沈淮臣放下筷子,容瑄含笑给他添了菜,慢条斯理地说,“请他去正厅等着。”

  大约两刻钟后,沈淮臣见到了穆恒。他换了身丁香紫的绸衫,上用金丝线绣有并蒂莲的花纹,招摇得像只开了屏的花孔雀。

  穆恒魂不守舍地捧着茶盏,见沈淮臣来,忙不迭起身迎上前,“沈兄。”

  沈淮臣礼貌一笑,“穆兄可吃过饭了?若不嫌弃的话一同用些吧。”

  穆恒精神一振,“可以吗?”

  沈淮臣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激动,以至于到了叫人害怕的地步,也许是小厨房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吧,“当然可以,兰心……”

  兰心木着脸摇头,“世子爷,菜品已经撤走了,恐怕——”

  “不妨事不妨事。”穆恒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闻言只是略有遗憾,却没到非留不可的地步,“是在下来得不巧,改日再约就是。”

  沈淮臣点头,“穆兄还有其他事吗?”

  “嗯?啊对,是,有急事。”不知为何,穆恒脸色涨红,说话亦有些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将一柄白玉折扇交到沈淮臣手里,“在下新作了幅画,想邀人品鉴,不知沈兄是否愿意来?”

  沈淮臣诚实道,“我不懂画。”

  穆恒望着他,笑得有些神秘,“在下可向沈兄保证,这幅画,任何人都能看得懂。”

  话说到这份上,沈淮臣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穆恒送的白玉扇扇骨上刻有一行小字,正对应了时间:今夜戌时,桃花坞,邀君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