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公交坠江的第七天，是那些遇难者的头七。
中国人相信，头七这天，亡者的灵魂会回来看望亲人，做最后的告别。
很多人来到桥上献花，整座春和大桥成了花束的海洋，只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白，看得人心底沉重。
整座城市陷入一场巨大的悲伤之中。江野他们并没有去大桥参与哀悼，他们仍没有放弃，每日开车沿着下游寻找。
救援队那边已经顺着河流出了虞城，上面也派人去各个村子通知，希望有线索者能够提供消息。
每个人都在努力，可都知道结果大概很渺茫了。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江野他们回到小区，身心俱疲。他们来到门口，意外的发现门外站着陌生的一家三口。年轻的夫妻带着自己五六岁的孩子，神色间有些犹疑和愧悔。
江野看到女子和孩子笼在棉外套里面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显然他们是从医院找过来的。
他们应该是那场意外的幸存者。
看着这一家三口脸上的表情，江野心下蓦地一动，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把人赶走。不要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快点让他们离开。
江野心里这样叫嚣着，双脚却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他盯着朝自己走了两步的年轻女子，垂落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的攥紧了。心底毫无由来的漫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慌。
女子尚未开口，眼泪就先落了下来。男人见妻子如此，便上前主动道：“季宁是你们的……”
“是我最重要的人。”江野沙哑的开口。
女子闻言哭的越发厉害，几乎喘不过气，直过了许久，她才调整好情绪，红着眼眶望向江野。
“对不起。”
江野听见年轻的女子这样说。
然后年轻女子说起了当时的情况。
女子带着孩子从乡下返回城区，随身带了橙子和苹果，孩子送了一个给季宁辰，然后他们就聊了起来。
车上很多人都加入进来闲聊，气氛欢快，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公交车为了躲避迎面撞来的小汽车，直接撞向护栏落入水中。
女子跟季宁辰离得近，公交坠河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甩飞了出去，直接落到了水里。
女子不会游泳，再加之穿的臃肿笨重，这河面宽广，可以说活下去的希望渺茫。
“当时我已经绝望了，只用力托举孩子，希望能够撑到救援。”女子回忆着当时惊险的情况，声音沙哑好似破锣，“那个女孩水性很好，在水里像是一尾鱼，她帮我把孩子送上了岸，然后回来拉我。”
“冬天的河水真的太冷了，女孩拉着我一起往岸上游，那水流太急太快，最后女孩用了最后的力气把我推上了岸……”
说到此处，女子忽然哽咽难以自抑，她双手痛苦的捂住面颊，泣不成声：“我回身去拉她，可是来不及了。对不起，我没来得及拉住她。我没有拉住她，对不起……”
江野只觉眼前阵阵发白，几乎站立不住。
这些日子支撑他的，就是万一季宁辰还活着。可按女子的说法，季宁辰为救人体力耗尽，长久的泡在冷水中有失温的危险，在这样的情况下，季宁辰活下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其实是可以预见的结局，公交坠河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如果季宁辰被救了，怎么可能不主动联系他。
一直以来江野都在在欺骗自己，现在眼前一家三口的到来打碎了他的妄想。
可江野仍是无法相信，他怎么能接受季宁辰死亡的事实？
许久，江野来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问他跟季宁辰相处的点滴，问他们在车上聊了什么。
孩子实话实说，他给了姐姐橙子，姐姐祝他节日快乐，还说要回去跟朋友过平安夜，明天圣诞节准备扮演圣诞老人给福利院的孩子送礼物。
季宁辰还告诉他，他悄悄给自己很重要的家人准备了圣诞礼物，因为那人很可怜，在圣诞节从没收到过礼物。
虽然他准备的礼物不算贵重。
当时妇人还笑说现在年轻人生活有仪式感，真好，让人羡慕。
江野问了一遍又一遍，那孩子最开始还应江野的要求重复，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女子也崩溃了，拉着孩子跪下说对不起。
姜雨跟小米赶紧把人拉起来。
李洋则紧紧拉着江野的手臂，防止他控制不住自己，但江野出奇的冷静，刚刚的宣泄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江野很快收拾好情绪，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只让眼前的一家人快点回到医院去，免得病情更加严重，然后他越过众人，径自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并反手关上了房门。
江野性格虽冷，平日却很是有礼，今天还是第一次，做出了堪称无礼的举动。他没有去管外面的那些人，开了灯，来到季宁辰的床前，一把拉开了帘子。
自七日前季宁辰出事后，江野就没动过季宁辰的东西。
在床边站了许久，江野才掀开铺展整齐的被子，在枕头下找到季宁辰为他准备的圣诞礼物。
是一张新年的手机外壳，上面是下一年的生肖图案，黑色的背景并不花里胡哨，很低调精致，跟江野的气质很相配。
之前江野过生日的时候，季宁辰送了他一张平安符压在手机底下，当时季宁辰还说江野竟然用手机店送的透明壳子，一点年轻人的朝气也没有，他说日后给他挑一个合适的。
原来他一直记的。
手机壳被装在印着圣诞老人头像的红袜子里，江野能够想象到，季宁辰的计划应该是像哄小孩似的把红袜子挂在他的床头。
江野紧紧攥着手里的袜子，棉质的，摸起来就很温暖。他却想到女子说冬日的河水太冷了。
季宁辰那么怕冷的一个人，冬日出门都是全副武装，就这样泡在水里，七天了，他该有多难受。
门外，姜雨他们总算送走了愧疚的一家三口，又来到门前。他们不放心，给江野打电话，敲门都没有得到回应。
李洋本是准备破门的，姜雨觉得应该给他一点时间消化今天的消息。
他们在门外守了一整夜，第二天还不见江野出来，姜雨也坐不住了，直接让李洋强行破门进去。
屋子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关了，江野坐在角落里，将军陪着他。
许是在黑暗的房间里待了太久，外面光亮照进来的时候，江野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姜雨正准备跟李洋一起把人拉出来的时候，却见江野瞥见屋外透进来的亮光，站了起来。他朝门外走去。
姜雨跟李洋，小米自发让开一条路，江野走出了房门，发现阴郁多日的天气在今日放晴了。
江野看着高挂天际的朝阳，眼眶终于一点一点红了起来。一直压抑的悲伤在这一刻汹涌而至，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他知道，那笑容如骄阳般灿烂的男生，再也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