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奇百怪的蜜月旅行◎
“……你之前就躲在这？”琼斯弯着腰钻进被一堆断木和藤蔓掩住的低矮洞穴，尽力蜷起身躯才留出一点空当给泽诺比垭。
泽诺比垭实在是瘦得可怜，小小一团缩在他身边没有一丁点存在感。她点点头，好奇地拿过他手里的翻译器：“它什么都可以翻译吗？”
“可以，只要是现存的语言，基本不会有遗漏。”
“真好啊……在阿瑞斯才没有这些东西。”泽诺比垭说着用细瘦的手臂挖了会儿泥土，从里面捧出一堆金币“飞船是不是很贵很贵？我已经攒了200个金币，够买一艘吗？我想快点离开这里，和你们一样，看见更多神奇的东西……这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回来报仇。”
琼斯顿了顿，恍然间他又想起了从前，那年他16岁，在长船星从一群低级海盗手里抢到了人生第一艘星舰——准确的说是一艘破破烂烂的货船。他自己借了工具敲敲打打随便改装了几下，就开着它从此逃离了故乡。
他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极其矛盾，他们为了活着必须去做那些你死我活的行当，为了活着却偏偏不惧生死，天天拿着生命开玩笑。刀尖舔血的背后，实际上谁又不是在祈祷着自己能平安活到明天？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到了最后不少人都觉得，还真不如一死了事。比起无法预测的未来，长眠地下反而是种解脱。
琼斯认真地摸摸她的头，半晌，才轻声道：“你还太小了，驾驭不了飞船。宇宙是片深海，我们的船就像里面的小鱼，运气好或许可以活得久一些，运气不好，刚诞生，就被吞入其它鱼的肚子里，连睁眼都来不及。”
“……你对一个孩子说话也这么残忍吗？”
“我不想害你，泽诺比垭。”琼斯换了个姿势，让自己缩得没那么难受“你很聪明，但不代表你可以独自在星海闯荡。你才7岁啊……无论是多聪明的孩子，7岁都应该躺在家人的怀抱里，你明白吗？”
泽诺比垭皱皱鼻子，努力忍住眼泪，哑着声说道：“可是我在这里活不下去了，爸爸妈妈被叔叔杀了，不逃出去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家了，所有人都想杀了我，他们才不觉得我是个孩子。我不想要王位，只想好好活着，为什么这样也不行呢？”
——只想好好活着，为什么这样也不行呢？
琼斯心头一震，蓦地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是啊……为什么？这个问题，我从出生起想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直到此时，琼斯才彻底相信，他们真的是同一类人。这个问题，他还年幼时就自问过一千一万遍，因为弱小就生如草芥，任人宰割，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有的人明明也曾受过这样的欺压，感受过被权势之人踩踏与掠夺的屈辱，但等他们站上同样的位置，竟还会做出一模一样的事。
思及至此，他苦笑道：“也许，是因为人类都有七情六欲。有的人生长为了一棵树，他的七情六欲是树叶，是花，纵情开放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有的人却把自己变成了一场风暴，只有汲取别人的痛苦才能获得自身的安定。”
泽诺比垭似懂非懂地趴在他怀里，歪着头问：“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曾经是风暴，但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琼斯把她抱起来一点，直视着她的眼睛，笑道“他救了我，让我重新回到土壤，供给我无穷无尽的养料。”
泽诺比垭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是那个金发的大哥哥。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花，我是说……在阿瑞斯，绝对见不到他那么温柔的眼神。”
“他用什么救的你呢？”
“……”琼斯悄然红了耳根，他想起高裴曾经在写日记上的话，不知不觉就背了出来“人类唯一的救赎，是爱。它可以撑起一个人的骨架，灌满一个人枯竭的心，让向着死亡与仇恨的步伐在爱中无限停留，直至沦陷。”
泽诺比垭对这种事自然是听不懂的，但她看出了琼斯已经有些不自在，恐怕是害羞了，便没再询问，只小声打了个哈欠。
“想睡了？”
“嗯……”
“睡吧。”琼斯牢牢抱着她，不顾自己已经酸麻的腿，让她安心躺在自己怀里“我们已经跑了很远，他们不会追来的。”
泽诺比垭睡眼朦胧：“那你呢？等我醒来，你还会在吗？”
“在你得到安全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弯着唇笑出了眼泪，一边哭一边把脸藏在琼斯的臂弯里，抽抽噎噎：“爸爸从前也常这么说，我好想他。”
叹了一声，琼斯没再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眠。他一贯不喜欢小孩，但原来，这世上真有孩子能和他这么像。
*
“今天是新历264年2月16日，我们旅行的第376天。”
画面中，男人身体弯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僵硬地对着镜头说道：“很明显，我现在藏在一个该死的地洞里，还带着一个才7岁的小鬼。高裴那家伙一晚上了，竟然还没找来，以至于我现在真的开始怀疑这位前联邦元帅是不是路痴。我能感觉到他毫发无损，但他的位置实在是难以辨别，难道他指望着我和小鬼去找他吗？”
他说着，看了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孩子，努力压了压脾气，小声道：“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考虑以后一个人去冒险，到时想喝多少喝多少……”
“是蜜月旅行，巴塞洛缪。”熟悉的纠正响在耳边，琼斯一抖，差点开始怀疑自己是幻听了，但紧接着洞口的遮掩物就被拂开，高裴从他怀里把孩子接过来，柔声道“而且，就算你一个人出门，也不能喝太多。”
琼斯愣愣地看着他，见他的确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此时也顾不上尴尬了，关了录像机就伸出手道：“劳驾你搭把手，我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那你抱着她，我抱着你们俩？”高裴眼睛一亮。
“你敢！”
高裴只得失望地腾出一只手把人轻轻拉出来，并给他按摩了大半天：“还疼不疼？”
“可以了，走吧。”琼斯试探着站起来，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猎神号不会被他们端了吧？！如果船被扣了……”
“放心，我连夜把它转移了。”高裴忙安抚道“现在全城都进入了搜查，他们很快就会上山，在那之前我们得登上星舰离开阿瑞斯的领土。我在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他们最好的星舰也是古董货，能源储备比我们少一半，应该能顺利甩掉。”
琼斯听到自己的宝贝星舰没事，彻底放松下来，“只要船还在，其它都不是问题。你把猎神号放到哪了？”
“就在附近。”高裴用小臂托着泽诺比垭的臀，让她稳稳趴在自己肩上，这孩子一定是累坏了，折腾成这样也没醒。琼斯跟在高裴身后，看着小姑娘趴在高裴肩头的可爱睡脸，心中几乎软成一片。
高裴和小孩实在是配极了，他天生就有着无穷无尽的爱，所以人人都喜欢他，信任他。他和孩子在一起时就像大天使带着小天使，有着谁也无法描述出来的温暖。
事实证明，这次阿瑞斯首都的战士们的确是全城出动，他们刚上星舰，密密麻麻的人群就自下涌了上来，见星舰起飞，皆是气得跳脚。
“快禀告亲王，出动所有星舰，并联系友邦一起追捕，绝不能让这两个劫持公主的歹徒逃出星域！”
“高裴，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琼斯双手紧拉操纵杆，在空中拐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我终于理解了那些被一群原始人拿着长矛追杀的人的感受。明明我们势单力薄，却还是觉得在欺负人呢。”
“宝贝儿，是你太厉害了。”高裴在他发顶亲了一口，转身前往武器操纵舱“换了别人，肯定已经被他们轰到了地上。”
他刚刚落座，猎神号后面的小尾巴便多得数也数不清，尽管都是些不算快的老式星舰，但武器并不太差，一炮炮都能轰得人肉疼。原始也有原始的好，光从声势来看就有震慑人心的效果。
好不容易冲出首都星，收到阿瑞斯电报的邻国与各城星舰都早已在外严阵以待，琼斯暗骂一句见鬼，还没说话，就感到星舰震动了一瞬。却是高裴先他一步集中火力，硬生生从包围圈中轰出了一个缺口。
“请注意，护盾能源剩余值65%。”小金用爪子点了点屏幕上的数字。
“我看见了，还在预估损失范围内。”琼斯自是不会浪费高裴创造出来的机会，沉声指挥“小金，来当副驾驶，我们把速度推到最大，别管防御，直接往前冲。”
“是。”
数千艘星舰随着猎神号的逼近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宛如一道不可翻越的铁铸长城。遮天蔽日的炮火中，外表被改装得活像家居型号的星舰猛然爆发出震撼的火力，在掀翻数艘敌舰后再不顾迎面而来的攻击，好似一头自寻死路的猛兽般朝着他们极速冲刺。
“离敌舰还有两千公里。”
“一千公里。”
“十公里。”
小金的倒数在瞬间完成，与此同时猎神号以可怖的冲锋速度侧身从舰群的缝隙中险险穿过，极速的摩擦在群舰中爆炸出噼里啪啦的火花，护盾能源在猎神号穿过的刹那降至30%。
“保持速度，我记得出了这片星域后不远就是东中/共和国的能源塔，”高裴冷静道“他们不敢触犯东中的边境。”
“我们可以借助能源塔直接跃迁到联邦附近。”琼斯也终于勾起了唇角“好得很。”
寥寥几句话间，猎神号的护盾彻底黯淡下去，能源直接跳到了个位数，高裴独自操纵着数十个炮塔，强行与追兵再度拉开距离：“巴塞洛缪，解除安全限制，我们必须在十秒内进入跃迁。”
琼斯一顿：“解除限制后星舰很可能会脱离控制，在跃迁中彻底解体的！”
“相信自己，巴塞洛缪。”高裴看着面前亿万道宛如金色光剑的炮火，眼睛甚至失明了一瞬“在战场上，我们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不是么？”
“……那……听你一次。”琼斯蓦地安了心，解除安全限制这种危险行动他从前可没少做，只是在和高裴在一起后就开始惜命了“小金，我们要连续跃迁三次才能把他们甩到能源耗尽，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进行计算。“
小金自从和1号交朋友以来，计算能力突飞猛进，不知不觉就完成了智能升级，在听令后立即进入了跃迁程序，连琼斯解开了星舰的安全限制都没管。
失去限制后，猎神号的速度顿时再上了一个台阶，整艘船在失去控制的速度中瑟瑟发抖，本需要二十分钟的路程以失去一半燃料为代价浓缩成了五秒，能源塔刚露出一个尖，猎神号便已原地消失。
对没经历过跃迁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并不好受，高裴刚回到主操纵室，泽诺比垭就已经扶着垃圾桶吐了三次。
琼斯给她喂着水，幸灾乐祸：“还要跳两次呢，你省着点吐。”
“……巴塞洛缪。”高裴无奈地叹了一声，抱起小女孩，拍拍她的背“没关系，很快就好。”
“对了，你想过她的去处吗？”琼斯敛起笑意，肃然道“现在她是彻底回不去了，我们必须负责。”
“也许该问问她的意见。”
于是琼斯打开翻译器，坐在她边上认真地说了一大堆，大意都是她必须好好考虑自己想要什么。
等他说完，跃迁也结束了，小金侦测了半天，宣布敌舰果然全部消失在了两个星域之外。
泽诺比垭托着下巴，头晕缓解了许多，此时终于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双眼爆出兴奋的光来：“我真的逃出来了？没有人会杀我了？！”
“再也没有了。”高裴蹲在她身前，摸了摸她的脸“现在，我们要给你重新找一个家，你想要什么样的父母？”
她沉吟了许久，掰着手指头说道：“如果……我真的可以再有一个家，我希望他们是最英勇的战士，能教会我开飞船，打架，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欺负。只要这样就好。当然……我还想要人晚上给我讲故事。爸爸每晚都会给我讲其他国家的故事，他希望以后我成为王，能带领阿瑞斯走向文明……也许，我能在新的星系学会什么是文明。”
闻言，琼斯瞥了高裴一眼，两人对视了数秒，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
“巴塞洛缪，你有没有觉得有些耳熟？”
“如果你在说开飞船和打架，我敢说没人比我更熟。”
“……这件事，可能要从长计议。”
“我也这样认为，反正，离回联邦还有些时间，我们慢慢讨论吧。”
两人边说边僵硬地坐回操纵台前，沉默了片刻，高裴突然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领养一个孩子。”
“说好的从长计议呢？”
“不如先教会她联邦语？”
琼斯笑出了声：“你好像已经把自己当成父亲了。”
“我只是觉得……她也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你看，她是我们共同救出来的，她又和你那么像……就像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有着难以舍弃的羁绊。”
“我知道。”
琼斯回头看了自顾自玩翻译器的小女孩，唇边不自觉地带了一点笑：“她是我们在蜜月中捡到的宝贝。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是的。”高裴坐近了些，牵住他的手，前方宇宙开阔，他们正朝着家的方向航行“我永远尊重你的想法，巴塞洛缪。你很喜欢她，我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你啊……”琼斯主动在他唇角轻吻，含着他的唇模糊道“就是太了解我，这点最让人讨厌。”
高裴把人按进怀中，反客为主吮住他的舌尖，感到他身体发软才笑道：“明明是最喜欢。”
*
“今天是新历264年3月01日，我们彻底结束了旅行，还有两个小时就可以抵达联邦。”
琼斯笨手笨脚地给小女孩绑着辫子，恨不得把皮筋咬断：“旅行日志同样也结束了，我和高裴约好了，等我们老得快死了再把这张芯片翻出来看。希望那时候我们的眼睛还看得清屏幕。”
“爸爸！”泽诺比垭用标准的联邦语脆生生地喊“你扎得太紧了，我好疼！”
“紧点漂亮。”钢铁直男巴塞洛缪·琼斯继续着他的扎头发事业“别抱怨，等扎完，我教你怎么当海盗，这可是门大学问……”
“巴塞洛缪，你不许教她这些东西！”高裴端着早饭走过来，对着镜头严肃道“电视机前的老头儿巴塞洛缪，你该看看自己这时有多混账。”
“你居然说我混账？”
“我是说你可爱。”高裴在他额头亲了亲“来，吃早餐，今天做了你爱吃的丸子。”
泽诺比垭自己拿着勺子舀着汤，冷眼旁观对面两个男人亲亲蜜蜜。
她一直想问，高裴爸爸到底有没有发现过，自己这个孩子才是他最该喂食的那个？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教阿泽练武的第一天。
琼斯郑重其事地在桌上放了一个金属方块：“往上劈，它会探测你的掌力。”
小姑娘往手心呵了口气，无念无想地向下一打，只听咔嚓一声，整张稀有金属制成的桌子四分五裂，几乎碎成粉末。
琼斯：“……她几岁来着？”
同样目瞪口呆的高裴：“7岁。”
“我们到底养了个什么？”
高裴没有回答。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我们这个家，真的还正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