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周建东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手里捏着操作杆,脑中一片空白。
这叮叮当当的是不是黑白无常来了啊?不是说他们手里都拎着锁魂链,所以这就是锁链的声音?
叮铃铃——
叮铃铃——
悦耳的铃声中,周建东依稀看到了他老爸的身影。
他爸就站在挡风玻璃外, 穿着一件他没见过的衣服, 正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
呜呜呜呜, 果然不愧是生命最后的走马灯, 他老爸看他的眼神都和平时不一样, 这么温柔……
周建东鼻子发酸,他向前方的老爹伸出手,手指竟然触摸到了真实的触感。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周建东哭得更伤心了。
“哥,我我我咋看见大伯了呢?”
副驾驶上的周鹏飞鼻涕泡都吓出来了,扭头问他。
“大伯为啥站在咱们机头?”
“傻瓜,那是因为……因为咱俩马上就要死了啊!”
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周建东没想到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还能看到父亲,忍耐不住的他放声大哭。
“呜呜呜咱们要死了!我爸来接咱俩升天!”
闻言,周鹏飞也悲从中来, 跟着一起嚎。
“那为啥是大伯啊?我想我妈——”
“妈——”
“爸——”
叮铃铃——
叮铃铃——
铃声再度响起,周数的身影也再度出现在机头前。
飞机失速了,下方的山峦已经清晰可见,过不了多久, 他们就会迎来最后的撞击。
“哥, 我又看到大伯了。”
“弟我也看到了, 我爸肯定是不放心咱俩。”
“呜呜呜哥,能不能跟大伯商量一下, 我想我妈, 换我妈来看我一眼成不?”
叮铃铃——
叮铃铃——
周建东嚎啕大哭, 手死拉着操作杆不放,另一只手用袖子擦眼泪。
他也不知道是划到了什么,原本一直站在机头前的人忽然变了表情,还开口说话了。
“东子,你在哪儿呢?为什么不接电话?!”
机舱里响起了周数的声音。
周建东打了个哆嗦,本能的想要立正站好,但又想起自己还在开飞机,只能坐在驾驶座上回答。
“爸,我对不起你和我妈……”
“啊?!”
周数声音开始严厉。
“你现在在哪儿呢?鹏飞、小统和小八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鹏飞在副驾驶,小统和小八……”
诶?
周建东忽然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并不是真在飞机上。
对了,他是在玩游戏,模拟飞行,用的还是小八小统送他们的手机,所以只有他和鹏飞在啊!
他也顾不得跟老爹回答,忙伸手去晃旁边差点哭昏过去的堂弟。
“小飞,小飞!咱俩没坠机,咱俩是打游戏呢,你忘了?”
嘎?
周鹏飞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脸上糊成了花猫。
可听到他堂哥这么说,这小子也渐渐回过了神,觉察出不对劲了。
对啊,他们俩不是戴着眼镜打游戏呢嘛,还真把自己当成是飞行员了?
但……
周鹏飞指了指不远处的周数。
“那大伯……”
“也是游戏里的!”
周建东一脸笃定。
“咱俩不是快坠机了吗?估计肯定活不成了,所以游戏给展示了一把走马灯,让咱俩临死前看看亲人,都是程序。”
“其实之前响铃铛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我爸啥时候对我笑得那么温柔,一看就是假的嘛!”
电话那头的周数原本听得火气上撞,可听了儿子这话又如冷水浇头。
他在儿子心中的印象原来是这样的?没有温情只有眼里,稍微笑一笑就是不对劲儿?
周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有所触动。
可现在还不是反思的时候,因为电话那头的儿子还在大放厥词。
“要这么说的话,系统的设定也是有问题的啊!把我爸放飞机前头干啥。虽然咱们华国文化不讲究光圈翅膀啥的,但真要当黑白无常不是至少也应该换身行头吗?就给我爸穿身毛衣,一定也不敬业!”
周建飞对着前方老爹的影像指指点点。
“而且我爸的脸哪有这么白啊?整的跟开了美颜滤镜似的,脸上的坑都看不到,太假!”
“哥你不错了,至少还看到大伯了不是?我都没看到我爸我妈。”
周鹏飞也是一肚子委屈。
“死都死了,见得还是我最打怵的大伯,我上哪儿说理去?”
“哥,咱俩还有多长时间摔?下把让我选机长行不?”
“你?拉倒吧!你副驾驶都开不好还想选机长?你下把就给我上后面坐着去,没你我也不能摔。”
“跟我有啥关系?分明是你自己逞强,把客机当战斗机开。”
“不过小八小统给咱们的这个手机太厉害了,真正的全息,你看着座椅的触感,我敢说跟真飞机一模一样!”
小哥俩你一句我一句,气氛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既然是游戏嘛,那就没啥好担心的,大不了再重新开一局。
他俩说得开心,电话那头的周数却又开始火往上撞。
他今天上午送走了一波来给他爸妈拜年的客人,就想起托付给儿子和侄子的俩小孩,随手就打了个电话问问情况。
他自然是打给儿子周建东,结果电话响了好久也没人接,他就开始有点担心。
虽然黄化县的治安一直很好,但谁也保不齐会不会有意外,尤其还是四个半大不大的小子,凑一起什么事儿都敢干。
再打,还是不接。
等打到第三回,这次儿子总算是接了,但从电话里听好像是在哭。
周数的心瞬间揪紧,脑中闪过一百八十种意外可能。结果还没等问明白呢,他就听儿子和侄子在一旁叭叭叭,说得他好像是地府派来的勾魂使者。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难不成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出现了幻觉。
周数都要报警了,忽然又觉得不对劲。
怎么儿子和侄子都在说驾驶,他俩还都没成年,哪来的驾照?
等再继续听,明白了。
肯定是小八和小统把农场的全息头盔带过来了,当初徐恒朱立东一群小伙子都抵抗不了的玩意,这俩小子哪有那定力,肯定也是沦陷!
一想到那天早上在小八叫找到一众上班迟到的下属,周数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说什么来着?就不能玩游戏吧?!
东子还一直想说当飞行员来着,飞行员就这责任感,摔了就摔了?!
周数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他和华国绝大部分家长一样,觉得打游戏这事儿有点玩物丧志,尤其他儿子还说他是个bug,没穿勾魂专用的行头,可把周数给气坏了。
“东子!我在跟你讲话!”
“你赶快退出游戏,我在客厅等你!”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在客厅走了两圈,然后又杀去儿子的房间。
咚咚咚——
咚咚咚——
周数暴躁敲门。
门开了,露出宁小统的脸。
他的圆圆眼看着周数,怯生生地跟他打招呼。
“周叔叔……”
“建东和鹏飞呢?”
宁小统让出进门的通道。
床上的周建东和周建飞已经摘下了眼睛,正一左一右作鹌鹑状。
他俩以为的“系统NPC”忽然暴躁喊人去客厅,周建东就是再搞不清楚状况也知道情况不对了,GameOver后就及时退出了游戏。
以他对老爹的经验,老爹必然不可能等在客厅,一定回来房间找他们。
果然,被他猜中了。
“爸……”
周建东低声叫人。
“你俩刚才打游戏了?”
周数问道。
周建东和周鹏飞对视了一眼,奇奇点头。
“嗯。”
“就……就玩了一局……”
“哪来的游戏机?”
周家兄弟还挺讲义气,闷不吭声,坚决不把小伙伴供出来。
“哼,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周数拉下了脸,看向小八和小统。
“模拟飞行,全息系统,全蓝星就只有你俩有吧。”
宁小统有点紧张,因为他想起自己举报徐恒等人的那个早上,周数的脸色也是这样难看,还把徐恒朱立东好好修理了一顿,他肯定不想让自家的孩子也沉迷全系游戏。
想到这里宁小统就有点后悔。
他的本意也不是让周家兄弟玩游戏,他只是想让送出去的手机更体面一些,根本没想到沉迷的事。
难怪当初小八不同意安装,小八肯定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早知道就不任性,听他的好了。
于是心虚的宁小统低下头,和周家兄弟一样做鹌鹑状。
唯有小八依旧一副怼天怼地的态度,他看了一眼周数,难得开口解释了两句。
“这不是游戏机,这是手机。”
“统统听说你经常见不到家人,就想用全息通话的方式让你们团聚。这个手机是定制的,你和家人各使用一台,可以通过数字模拟加生物波共振做到实时还原,还原效果约为真实效果的80%。”
“虽然只有80%,但也比完全没有来得好。而游戏只是附带的,随时可以删除。”
“真有错的话,错的不是手机,是人。”
他这样说,房间里久久都没人再说话。
三只小鹌鹑是不敢说话,周数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了巴小霸的解释,他原本的一腔怒火早就给浇得熄灭,连点火星都翻不起来。
唉,这事儿整的,人家还在也是一片好意啊。
小八说得有道理,错的不是手机,于是周数又瞪了周家兄弟一眼,然后转头安抚宁小统。
“统统啊,周叔不是对你的手机有意见啊,周叔是担心这俩小子上瘾不学习。”
“他们都是普通人,没有你和小八的本事,读书学习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机会,我不想他们耽搁了。”
宁小统点头,表示理解。
他以前在地球的时候也被卷,之所以能逃出生天主要是因为身份特殊,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明白蓝星普通人的生存路径。
他当着周数的面删掉了手机中的游戏,周家兄弟看得一脸心疼,但也知道自己现在真不是打游戏的时候。
“爸你放心。”
周建东首先站起来表态。
“我在上大学之前再也不玩游戏了!”
“而且这次全息手机也没白体验,我以前把这事儿想的太简单了,开飞机不是打游戏,还有很多因素都要考虑进去。但我是真喜欢当飞行员,这次体验坚定了我的想法,我一定要通过招飞考试!”
“大伯我也是,我也要好好学习。”
周鹏飞一脸苦涩。
“我肯定当不了飞行员,我晕机,以前我坐飞机的时候都不知道,结果一进驾驶舱我就天旋地转了……”
不管怎么样,结果还是好的,一次模拟飞行给两个孩子都做了警示教育,让他们认清了前进的方向。
而且周家兄弟说到做到,从以后竟然认真学习,再也没玩过任何网络游戏。
开玩笑!他们可是体验过全息游戏的玩家,什么2D、3D在他们面前都是弟弟!真正吃过大餐的人谁还看得上清粥小菜?还是努力学习赚钱买手机实在!
但这都是后话了。
在打发周家兄弟出去后,周数提出想跟小八小统谈谈。
宁小统以为他还要批评两人,结果周数问得都是关于手机的问题,似乎对这个全息技术第一次有了兴趣。
“你不是之前就知道了嘛,农场休闲中心就有好几个头盔。”
巴小霸有点不耐烦。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他想和周家兄弟一起出去打雪仗,他都看见好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在组队了!
“我以为,那就是个游戏机啊……”
周数觉得还挺不好意思。
“现在网上不是也有卖的吗,3D电视、视觉VR、体感游戏啥的,我自己不玩游戏,哪想到你们这东西这么先进。”
哼。
小八用鼻子喷气。
小八出品,必属精品,哪里是什么VR、体感之类的能够相提并论的?!
不过周数的态度让他很满意,于是他纡尊降贵给他科普了一下全息网和生物波共振的原理,并且建议他亲自体验一下。
周数心有所求,自然也就顺势答应了。
他和宁小统各拿了一支手机,使用“远程通话”模式拨打电话。
因为同步脑波共振,两人在虚拟世界成功见面。
巴小霸给程序设定了一个默认背景,取自农场食堂的一角,有桌子有椅子看着还很整洁。
周数当然认得出农场食堂,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还正在农场过年。
“这里……”
“背景可以更换的呦。”
宁小统提示他。
“不过手机没有照相功能,换背景目前只能找小八导入。我们手里的素材很有限,这个背景也是经过食堂授权了的,没有泄露敏感信息。”
“我知道……”
周数咽了口口水,看着眼前和线下一模一样的宁小统。
“这就是……全息?能碰到能摸到的?”
“昂。”
宁小统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是可以触碰的,不过还原度只有80%。”
80%就已经很高了。
周数伸手尝试着摸了摸宁小统的头。
虽然触感不算太敏锐,但有温度有弹性有质地,几乎和真的相差不大了!
难怪那群臭小子天天下班就跑去休闲中心排队,要是这么逼真的打游戏,想不沉溺都难!
周数想起来朱立东被抓包时说的话——逼真的差点分不清网络和现实。
那个时候他听了这话就生气,先在想想,还是巴小霸说的对,错的不是机器,是人。
是沉迷还是革新命,全看怎么用!
“那如果……”
周数想了想。
“如果对方用的不是全息手机,那我这边也能使用全息功能吗?”
“可以的。”
巴小霸回答得很干脆。
“但单向投影和双全息手机通话会有些不同,因为不是即时转化,所以只能用已经输入的资料进行运算补充,简单的说就是AI建模,还原误差没办法保证。”
之前周家兄弟在机舱驾驶室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建模,是宁小统预先输入了周数的各种数据,即便这样周建东还是有违和感。
周数要的就是这个回答。
“那如果……”
他顿了顿,先理顺了一下思路。
“如果我给你们提供一些照片和数据,你们能不能用AI建模出一个投影,我的的意思是说即便不是80%还原也没问题,我就想给人一个慰藉……”
“慰藉?”
小八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字。
“你是想要还原已经去世的人吗?”
“是的。”
周数点头。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怀念和哀恸。
“这是我个人的请托。我有个表亲,他在几年前的一次任务中牺牲了,是家中的独子。”
“他母亲因为他的事哀伤过度,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这两年每况愈下,几乎没什么求生的欲念。”
“我们虽然尽可能地帮衬照顾,但也解不了他母亲的心结,我就想你这个手机能不能……能不能至少让他妈妈再见儿子一面?”
这个……
小八沉吟。
“如果数据充足的话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要考虑老人能不能禁得住这种刺激。”
“毕竟投影是通过生物波产生共振,全息手机没有监测机体指标的功能,人在激动之下容易出现各种状况,这个风险你们可要想好。”
闻言,周数叹了口气。
“她要是能激动出来,那就好了。”
“其实我表嫂的年纪也不是很大,说起来也就刚刚五十出头,以前身体一直不错。现在是因为情绪一直走不出,所以才一点点虚弱下去的。”
“之前他们家也尝试过定制VR,但效果不是很理想,我看你们这个设备很不错,东子和周恒都说逼真,等我联系一下他们家,问问看要不要尝试一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要是真有用就好了,至少能让人振作求生的欲望。”
“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儿子在天上也不会安心。”
周数的行动很快,第二天就有了回信。
对方对他的方案十分感兴趣,提供了大量资料和数据,连历年的体检表都送来了。
有了数据,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了许多,只需要导入后进行系统建模即可完成雏形。
在这个项目中,借住在电脑里的H7F帮了大忙。
有它在,笔记本的计算速度直接提升了好几个量级,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出了成品,顺带还纠正几个小八没发现的BUG。
H7F挺胸,给自己下了一个酷炫的掌声作为开机音乐,背景也调整成了建模人物,就等着统统前辈夸它能干。
统统前辈没等来,倒是周数只看了一眼便眼圈发红,差点没落下泪来。
像,真是太像了!就连说话的嘴型和神态都一模一样,完全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瞬间便把他拉进了几年前的回忆。
那是他的表侄,年轻的防爆警察,四年前的春节他在西疆边境执行任务,与战友一起查处了一处爆恐分子的活动据点。那处据点窝藏了大量武器和火药,表侄在与暴徒搏斗的过程中,因伤势过重而壮烈牺牲。
在牺牲前的一天,他原本准备给父母打电话拜年。只是电话还没来得及接通就接到了紧急任务,从此便再也没有了通话的机会。
从此以后,表哥家便再也没过过春节。
“至少……让我知道峰峰要跟我说啥啊……”
表嫂不时便会念叨。
“哪怕再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就这么一个人,说走就走了,连句话也不给留……”
她日日想,时时想,做梦都是儿子到底要跟她说些什么。
只是梦是沉默的,她的儿子总是远远走着,一身警服笔挺端正,小白杨一样,无论她怎么追都追不上。
表嫂病了,睡不着觉,哭不出来,一闭上眼就是儿子远行的背影。
家里人都在开导她,可大家都知道这并没什么用,丧子之痛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抚平的,何况表嫂失去的还是她和丈夫半生的骄傲。
“她要是能哭出来就好了。”
医生叹了口气。
“哭泣是情绪宣泄的方式,她总这样憋着,郁结在心,早晚要出问题的。”
可说得简单,周家表嫂根本流不出眼泪。
她说眼泪都流在心里了,汇成一个深深的水潭,她就在这滩水里,一滴泪都流不出去。
得想办法让她宣泄出来。
表哥抹了把脸,看向周数的眼里满是血丝。
“就按你说的法子试试,行不行的……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至于你嫂子的身体状况你不用担心,我和我岳家都商量过了,把梅子她侄子叫过来陪着。她侄子是市医院的急诊科大夫,有意外马上能抢救,车就在楼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