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的梦境中,灾祸并没有延续。一如古老故事所祈愿,在那可怖的灾祸后,恩泽降临。

  一只巨手,搅动着云翳。巨大的太阳被祂摘落,化作满天繁星。祂的衣袖挥洒,大地张开裂痕。祂遥遥一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空洞,就是可供幸存者生存的新家园。

  一夜惊恸,袁绍从梦中苏醒。只是一个喘息之间,他几乎听见自己生命流逝沙漏倒数。此时他心绪翻涌,也恰似回光返照的激烈。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早死。

  身为储君,袁绍的担忧并不多余。他是在地宫中诞生的第六代,在这个平均寿命不到三十五岁的黑暗王朝,他从前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极人。

  先祖姓元,曾育有八位子女。最后只余一子,为亢固城主。元氏,是建木第一个掌握“照射”这种力量的人。也是最后一个,能与极人和平共处的凡人。

  而现在,他要做这第二人。袁绍心中燃起了一丝自豪,随即又被命运带来慌促驱散。正如蔺含章所言,他们失信在先。元氏最终背弃了约定,企图以仙人留下的“照”,再度打开通往外界的大门。

  没人知道她为何这么做。袁绍猜测,她也发觉了“照射”的真相。那是一种力量,但也是一种诅咒。

  在数千年历史中,除了掌握“照射”的近百年,建木一直处于暴乱中。这种混乱,犹如此地是一块仙人的斗兽场,或者说被孩童用树枝捣毁的蚁穴。一次又一次从废墟上重建,让他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是因为远远比不上极人的寿命和力量?还是因为他们生来低人一等?

  不。

  年少的城主,在升起第一盏照灯时,领悟了其中的关窍。

  因为粮食。

  袁绍的一生中没有种过田,但他也挨过饿。作为黑暗世界中较为幸运的那个人,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粮食其实是够吃的。有了“照射”的力量,三亩田的产出,够一家人全年吃饱,还有余力上缴。一千人,有三千亩田。但并非每个人都有三亩田,有人有三十亩,有人却只有半亩。拥有半亩田的人,往往要向三十亩田的人家借粮度日;而他们自己的那半亩地,最终会因为需要抵债,而被收走。

  粮食,是生存的根本,也是欲望的投射。城与城之间,甚至极人与极人之间,都是如此。他们就是极人的粮食,是极人开垦的世外良田。

  “照射”是极人的力量,他们偶然得到了。这种力量不会长久,一颗从极人腹中剖出的金丹,大概可供千亩良田“照射”十年。制成械人,可以战胜几百士兵。灌入武器,击碎巨石犹如摧枯拉朽。

  他们靠着械人的力量,靠着对那些天真的仙人的欺骗,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袁绍活到了二十八岁,才真正理解元氏的初衷。

  为万世开太平。

  两个世界的通路关闭过,但不会永久关闭。正如梦中一碰就碎的幻影——极人不会庇护他们,极人只是在“歇田”。

  等到上一代死去,凡人再一次忘记苦难,那些愚蠢的信仰,又会如一丛丛青葱的小麦般萌芽,直至残忍地收割。

  他们的命运,从与极人交织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

  用侍人呈上的温水洁面后,他整理好服冠,准备会客。服侍他穿衣的婢女,几乎和他那两个孩子一般大,神情却如妇人般沉稳。只不过今日,她身上带着某种异常的气息。

  那是焚香的气味。

  “广桃,你袖中是什么?”

  面对少女猝然惊惶的神色,城主从她袖中抽出一张黄纸:

  善巧大悲降生罗华族……

  “奴……只是祈祷……家中父兄的病能好转。”

  袁绍面色惨白,他何尝不知。广桃家中亲人,无一不是在府中做事,也无一不受“照射”的残害。

  他摇晃起身,轻声道:

  “罢了、罢了……你们祈祷吧,除了祈祷神仙,又能祈祷什么呢。”

  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处,一双人影正在灯下依偎。似乎是他离得远了,那身影显得格外亲昵。而走近后,又似平常一般。

  两个活生生的极人,出现在他眼前。袁绍压下所有情绪,躬身拜道:

  “仙师。”

  “往后还是称我的名字吧。”

  拏离忌惮他是凡人,未动真炁,亲手在他肘间一托。

  “……不知二位,寻我何事?”

  有他师兄在身边,蔺含章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和颜悦色地说:

  “只是有些事想问你。”

  三人坐下后,他又开口:

  “昨夜之梦,你记得可清楚?”

  袁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连两天,所有人都做着相似的梦。城中对仙人的信仰已经达到了最高点,甚至无需做任何事,实现任何愿望,只要有那么一个影子现身,都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供奉。

  那是溺水的人们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见他点头,拏离才开口道:

  “如今地面上真炁……我是说‘照射’的残留已经不多了。为何你们没有尝试去到地面?”

  “对仙……对你们所说的不多,对一个凡人来说,却可能折损一半的寿命……”

  袁绍尽量维持着平静道:

  “我们并非没有尝试,可在地面停留的时间越长,身上的异状就越明显……成人尚且折损寿命,婴孩更是生来畸形不能存活……那个驿站中的小厮,便是在外待了五年之久……就已经是极限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敢研究‘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拏离指尖微动,温声道:

  “若我说,能够清除地面上残存的‘照’呢?”

  袁绍心中翻腾,面上也是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态:

  “这、这是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了!”

  演得真假。蔺含章在桌下捏了一捏拏离的大腿,以示提醒。对方却很不解风情地擒住了他的手,按回他自己膝上,接着开口:

  “你不必过早喜悦,此事还需你的帮助。”

  “可我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能帮得到仙人?”

  见他仍在装傻,蔺含章这才淡笑道:

  “帮与不帮,全在你。我可实话相告,我们此时,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为了消灭他,我们愿意与你们合作;

  我和我师兄都是单打独斗的修士,不爱作什么神仙供奉。此事解决,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会回到自己的地方,你们要如何,也与我们无关。”

  袁绍缓慢收起笑容,双眸也微微睁大了几分。长眉下那一双黑沉眼睛,和鹰隼般的神情,仿佛才是这个城主的本来面目。

  “我但愿如此。”

  两声难以抑制的咳嗽,将他的话语打断。袁绍看着手中血迹,缓慢道:

  “但说无凭,不如你我三人立誓为证、歃血为盟,好让那历史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