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含章僵硬地躺着,几乎可以听见断裂的骨头在身体里响动。

  难不成真的是命!

  前世,他直到试炼结束,才碰见赵兰庭。那时他比如今也好不了多少,是手脚并用一点点爬了上去。单手出界,他是那届中最后一个通过的弟子。

  赵兰庭是第一批完成的修士,正在人群中享受追捧。看见他狼狈模样,眼前一亮,迤迤然走来,一脚踩在他手背上。

  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少年心盛,被这折辱冲昏了头脑。一年后内门大比,他用一颗灵兽丹,换了对方四肢俱断——他也被贬为外门。同时被那兽丹药力刺激,又无人引导,身体比从前还要差,几乎吊着一口气苟活。

  说来,他倒是惯常走这歪门邪道,蔺含章心想。那时宗师的脸色,他至今仍有记忆,满口妖人、魔道地骂,好似他触犯了什么天条;

  可宋昭斐后期又是阴阳采补,又是杀人夺宝,也从未见太乙有谁出来放一个屁的。

  想来不是不能做,只是能力不足,做得不够好!天下千千万万道,只要最后能够飞升,什么招数不是让人趋之若鹜。

  这道理,一个早早死去的小道修不会懂。

  当时的小道大概也难料,重活三世了,他还这般窝囊。昨日之事已经了断,蔺含章不认为他和赵兰庭间还有因果。前世他身陷淤泥,赵兰庭踩上一脚,是他们的处境差距,让对方有了释放恶意的引子——后果他也自行承担了。今生再见,他并不比他低微,却反招其妒恨。难不成他们的争斗也是剧情注定,难以脱离?

  ……不对。蔺含章心头一震,险些被自己的想法绕住。一路以来,他都不断暗示自己,在神识中所见到的“话本”内涵浅显,并不足惧,也不能引导的他行为走向。

  可越这么思索,越是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是不是只有在试炼后见到赵兰庭,他才会对自己发难——这是蔺含章对剧情的试探。

  可他怎么忘了,这书以宋昭斐为主角,宋昭斐记忆之外的许多事,根本都不会出现在其中;但他蔺含章所经历的、不被记录的人生,却是无比真实。

  亦或者,真又如何,假亦如何,就算宇宙只在一书页间,和在天地鸿鹄中又有什么区别。他既身在此中,又有所寻之道,便是一种存在;不管情境如何,赵兰庭心中怎么感想,有无恶念——他带着前世记忆,知道此人心思歹毒,就算未起冲突,将这样的人一刀杀了又有何不可?

  那样,起码现在躺着的人不会是他自己。蔺含章心念微动,露出个苦涩笑容。他周身灵气涌动,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清净喜悦。此时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胸腔碎得如柳絮……可他竟在此顿悟了。

  八道灵根,几乎引来半山上所有灵气。可那些恩泽只是在身外漂浮着,他此刻的身体经不起任何冲击,自然无法吸收。

  上一世蔺含章虽修炼到筑基后期,但完全是靠外力堆积起来。况且他体内灵根如此多,要补充相当困难。久而久之亏损了经脉,修行也止步于此。

  而这一世,他为了固本培元,一直修炼得十足小心,不敢过度吸收。又私下配了些扩充经脉的灵药,才比上两世好些。他本也是这样打算,等进入太乙宗后,还是将丹修作为职业。这职业不仅赚钱,也有助于自己养好身体。

  但人算终不如天算。此时,充裕灵气仿佛嗅到血腥的猛兽,在他周身乱拱。似乎寻到破损之处,就要一涌而入。

  若是双灵根、甚至三灵根也罢了,八道灵根,他支撑不起……难道要自行废除几道?这个假设,蔺含章上辈子也不是没有想过,但灵根也相当于人精神上的器官,要是把自己废成傻子了,他还怎么修行,怎么偿还恩情。

  时间分秒流逝,他终于维持不了体内灵气运转,出现一丝凝滞。一道火灵顺势逼入,直冲丹田。

  蔺含章闷哼出声。藏剑峰天材地宝,灵气充裕。那道陌生的灵气入体后,横冲直撞,就像烈火炙烤。而他脆弱的灵脉,别说是抵抗,简直都要被烧焦了。

  他咬紧牙关,神念飞快,运起灵气又引了一道水灵。水火相克,倒是把刚才那阵猛烈的烧灼压下去几分。但也只好了一瞬,两道灵气相互抵抗,并成一股更强大的能量,在他经脉中四处翻搅。

  碎了……蔺含章牙间挤出吱嘎声,痛得几乎昏厥。他感到自身的灵气在逸散,灵脉颤抖,几道灵根却还贪婪地向外界吸收。一边漏,一边补,他此时的身体,犹如一个瀑下接水的破盆,即将被冲刷碎裂,化作无数残片。

  不行,他不能。蔺含章连打坐姿势都难以摆出,闭目抵抗间,居然遁入了神识中。要知修士只有到达元婴境界……或者死了,才能领悟神游。不过他现在身躯,也的确与尸体无二。

  神识一片混沌,灰雾中代表他真灵的那丝火苗,微弱的跳动着。这火苗颜色并不明亮,闪烁间露出牵连的几道灵根,也是细如发丝,支离破碎,似乎在向他说明,这副身体到底有多不适合修炼。

  他这样通达纤细的灵体,不适合修行,却适合做成傀儡。一个炮制高妙的尸傀,甚至比同阶修士的力量更为强大。蔺含章心下冷笑,难道就是为了给那劳什子主角行方便,他才被写成这模样?难怪次次都是宋昭斐亲自来杀。

  蔺含章如尸骸般的躯壳,突然睁开了双眼。目中没有丝毫情绪,瞳孔也稍稍放大。

  既然这就是天道,是他的命运,那便……如你所愿!

  神识中,一道明亮的火光出现了。和蔺含章暗淡的真灵不同,这道火焰流光焕彩,似乎主人绝佳的天资都要从中溢出。

  不知为何,宋昭斐的这丝真灵也被他带到了这一世。或许这就是天道宠儿的待遇,即使轮回转世,也抹不掉他的痕迹。

  不过,既然到了他手中,他就别想再要回去了。似乎察觉到他的念头,那火苗战栗起来,但依然倔强地散发着华光。

  邪道!

  鬼修!

  诸如此类念头,出现在蔺含章神识中。可存想岂是这么容易动摇的,纷杂众声,根本不及他的信念分毫。

  宋昭斐,既然这么爱做炉鼎,想必也不介意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了。蔺含章将那道火投入自己的真灵中。霎时间,神念传来剧痛,就像用一只手,把全身经脉都寸寸提出。

  灵火相撞,发出沸水蒸发的滋滋声。那缕火苗被灰暗的真灵包裹,先是黯淡了些许,随后又爆燃起来,似乎连周遭灵脉都照亮了些。

  还不够,蔺含章忍耐疼痛,眼看着那火反过来包裹住他的真灵,沿着灵脉一路焚烧出去。所经之处,都染上流光,变得强壮宽广。

  很快,它就要将这具废物身躯炼化了。火焰愈发旺盛,似乎知道困住他的人即将死去。

  还不够……

  感受到最后一道经脉也被烧灼扩宽,蔺含章从疼痛中清醒过来。一注锐利黑光直指灵台,瞬间定住了还在燃烧的真灵。

  黑光灌入后,即刻结出丝线,在神念中四处游走攀爬。一层、两层……足足结了八层阵法。

  《绥厌奇书》中的执绥阵,前世蔺含章用了三十年,也才结到四层。

  今生第一次结阵,就取得如此成绩,多亏了那人的好天赋。蔺含章冷笑一声——还是结在他自己体内。

  阵法缓缓缩小,困住了纠缠的两抹火焰。属于宋昭斐的那缕真灵已经黯淡下来,似乎想要逃离。可四周围困的是阵法,底下纠缠的又是一抹鬼火——那抹黯淡火花似乎以它为引,愈发剧烈的燃烧了起来。

  活人的真灵是无法如此的……除非,那是蚕食真灵的阴魄。

  不知过了多久,散发华光的火焰被烧灼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暗光。蔺含章的真灵已不再是火焰形式,而是像烟雾般无形的魄。它钻入经脉,缓慢地进行修补。

  ……石阶上横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上次有人路过,也已经是两个时辰前了,那弟子急着赶路,虽然动了为其敛尸的念头,但有心无力,也就错过了这份善缘——未来的福德哪里比得上眼前的利益。

  突然,方才散去的灵气又聚集起来。只是不像寻常的团云奔涌,而是一丝一缕,如蛛网密密麻麻,汇入了这具躯壳。

  又过了许久,尸体动了。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缓缓站了起来。尸僵还未化解,他机械地朝上迈出了一步。

  然后是两步,三步……步伐愈来愈轻快,就如在平地散步般;动作也变得柔和自然。就连方才路过的人,都不一定能认出这是那具尸体。此时他看起来,完全是个风姿不凡的少年修士——而且,他已经筑基了。

  蔺含章在黑夜中行走着,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意。即使他此刻俊美的脸蛋,在月光下还微微发青,也只平添几分偶人般的精致。远处的虫鸣声声清脆,近处的草籽沙沙掉落,似乎云间水雾聚集的声音,都在他耳中清明。

  他仿佛头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世界,曾经碾压身上的磐石,此刻如尘土般抖落。

  他死了,早在真灵烧灼的剧痛中,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多亏宋昭斐那无与伦比的天资,以他的真灵作为燃料,才能让死后的阴魄苟延残喘。

  他再不用费心去夺舍。蔺含章挑了挑眉毛,心中毫无自堕鬼蜮的羞愧。

  常教火养长生窟,检点明珠不死关——燃尽那天道宠儿的真灵,他顺利把自己炼成了一具尸傀。

  不远处,一只灵鹤高低盘旋着,似乎在犹豫怎么禀告这死而复生的怪事。突然一道罡风,将它刮到了石阶上。白鹤挣扎间,翅上羽毛抖落几根。

  蔺含章将一粒傀种灌入它神识,加以引导。那灵畜迷茫片刻,便若无其事地飞走了。它越飞越高,玄色羽翼下是不见尽头的云梯。

  和方才一样,柔和月色下,石阶闪着湿漉漉的光,从高阔的天空看去,似乎是一架银色天梯。

  而这登天的仙道,几乎每一处,都有惨败者苍白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