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214章 云下千重7

  身穿时隐峰弟子服的少年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 一边走一边打了个哈欠。同行之人转头看了看他,满脸不赞同道:“锦书,昨日何时睡的?一会让掌教看见了, 小心又被罚抄书。”

  “无事,无事, 抄书而已。”那少年道, “今日是什么课?可能往后坐么?你们稍微把我挡……”

  话音未落,迷蒙的视野里头飘来两个人影。为首之人步履极稳, 仙气凛然,侧边的青年腰悬一剑, 容色冷漠, 两人看着都有些面熟。少年张大嘴, 快要出口的呵欠卡在嘴边, 认出那白衣人是谁的一瞬间,浑身上下的瞌睡都跑了个干净。

  他惊声道:“伏宵君!”

  同行人笑道:“哪有伏宵……伏宵君!”

  其余人侧头,登时也一个激灵,立刻侧身示礼, 让出道路。一边垂头,因太久没见了,又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见那冷面人从他们身前过, 竟然破天荒地移来视线, 略一颔首。

  众人登时受宠若惊,心道:什么时候伏宵君会同宗内弟子打招呼了?回来的真的是伏宵君吗?

  等人走远了,几人仍然呆站在原地。

  一人道:“怎么、怎么感觉伏宵君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旁边的人也震惊地道:“是不是……是不是……”

  锦书道:“好像没那么苦大仇深了!”

  “什么苦大仇深!”一少年怒道, “那叫强者风范,喜怒不形于色!懂不懂!”

  锦书道:“懂懂懂, 好好好。不过他边上的是谁?眼睛好不一样,看着像风氏的。又有点像……”

  众人对视一点,异口同声道:“宿师弟!”

  “别管了!快去跟景微君和重月君说,伏宵君回来了!”

  “要不要跟末阳君说?”

  “我不敢去。你们谁想去谁就去!”

  众人的嬉笑声逐渐远去。不出半日,江泫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清宗,而江泫本人已同宿淮双一路越过曲桥、走过了梅树下蜿蜒的小路,踏进了浮梅殿。

  这一路,宿淮双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看,像是要将这些景色都深深刻进眼底,又似乎是它们背后寻着过去的影子。他虽已看不见颜色,可净玄峰的红梅如何美丽,他仍然记得。

  两人进了浮梅殿,见到了第二株挂满纸笺的树。乌序握着一柄扫帚,正在扫殿前落下的积雪,听到身后的动静,略一回头,立刻怔住了。

  他回头看门乃是常事,可从未想过江泫会如此突然地出现,一时呆在原地,有点不可置信。

  江泫见了他,又看了看满树随风飘摇的纸笺,温声道:“何时回来的?景灏可回来了?”

  乌序握紧扫帚的竹柄,微微睁大眼睛,视线在江泫和宿淮双之间走来走去。他眼神不似此前那般沉郁压抑,扫去心事之后,双瞳清亮了不少,看起来终于像是一位正常的、漂亮纤细的少年。

  “师尊……淮双。”他看起来竟然有点局促,见到了很久未见的人,想像傅景灏一样说点漂亮话,又说不出来。“回来半年多了。景灏说两位师兄都走了,我就想早点回来。”

  江泫又道:“身体可好全了?”

  乌序道:“已经好了。景灏和我一起,去药王谷住了一段时间。”

  江泫点点头。这以后,殿前忽然沉默下来。

  这地方统共就站了三个人,三个都不是话多的。乌序局促地握了握手里的扫帚,正想努力再说点什么,殿外忽然飘来一道激烈的呼喊声:“伏宵君!!淮双啊!!!可算回来了!!我、我好想你们啊!!!”

  江泫回过头,傅景灏的身影闪现在浮梅殿门口。他身上还穿着弟子服,显然是翘课过来的,单手扶着朱红的门框,气喘吁吁、眼眶红红。

  江泫道:“怎么不去上课?”

  傅景灏道:“上不下去。我听见您和淮双回来,更上不下去了。”

  江泫看了看他,眼底浮现一缕微不可察的笑意,道:“可以。不过,要抄书。”

  傅景灏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乌序一人在峰上,浮梅殿内外竟然都被打整得很干净。江泫的寝居、其余三位弟子的住处几乎每天都会打扫一遍,推门一看,一切如旧。墙边那盆君子兰依旧开得茂盛,室内的茶桌、书案、屏风、物架,江泫走之前是什么样,如今回来还是什么样,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

  “不辛苦的。”乌序道,“景微君会让时隐峰的弟子过来帮忙,银清师姐她们也经常会来。”

  正说到这里,门口又传来几道匆匆的脚步声。重月从廊下过来,身后跟着一身银纹青衣的温璟。

  许久不见,重月还是老样子,神情沉肃清冷,烟眉一抹,淡如琉璃。今日雪色很好,她发间一支素银钗子挽着几缕流苏,随步履微微摇晃,透出清粲柔冷的银辉。

  温璟变化倒更大一些,面部线条变得成熟了不少。坐久了峰主的位置、常年受妖神污染侵扰,他近年来话愈发少了,神色之中透出几分生人勿近,同年少时判若两人,与天陵生前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

  这一间屋子里的人,有人一如旧日、有人仍是少年、有人面目全非、有人心性大变。站在一起,恍惚得见似是错位流动的时间。

  然而不论是哪一位,都是从无数风霜雨雪之中走出来的。

  重月迈进门内,把江泫和宿淮双看了又看。她看见江泫变得柔和的细微神情,看见宿淮双迥异于前的面容与眼瞳,心中不由泛起些许酸涩之感,上前一手一个将他们揽进怀里,道:“小时候不着家,长大以后还是不着家。回来了就好……”

  江泫没躲,宿淮双亦没有躲避的打算。他就站在原地,抬起手,给这位曾用心照拂自己的长辈一个虚虚的拥抱。

  重月的手臂穿过他的身体,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侧头道:“怎么……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出了一些意外。”宿淮双道,“无伤大雅,您不必担忧。”

  傅景灏已经惊得呆了,道:“这怎么……怎么能叫无伤大雅!方才我还想同你说,如今大变了一番模样真是威风气派……”

  江泫微微笑道:“确实气派。还有更气派的样子。”

  宿淮双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微微一怔,侧头看他,好像有点羞赧、又有点无可奈何,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缩,忍住了在众人面前拉人的冲动。

  傅景灏哪里见过江泫笑?冷不丁一看,眼珠子都快突到眼眶之外了。乌序见势不对,反手拧住傅景灏的双手将人往外一拖,道:“师尊,重月君,景微君,我带他回主峰上课。有什么事情,还请用玉令传唤我。”

  他拖着傅景灏走了,少年的声音远远地从外头飞来:“痛痛痛——轻点,好阿序,轻点——”

  重月有些无奈,眉尖方才松开一点,看见一江一宿,又皱紧了。

  她回过身,将门关紧锁好,这才道:“他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下山四处走了那么久,今日是该好好同我说说。”她将视线转向江泫,眼神忽然有些冷飕飕的。

  “最好,一字不漏地说。阿璟,你不用走,来这边坐。”

  江泫的神色僵了一下。

  待到他将事情从头到尾叙述过一遍,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重月的神情由眉头紧皱转为愕然不已,一点一点听到最后,唇角紧抿,双眼睁得极大,其中愧疚有之、欣慰有之、震惊有之,但更多的还是难以诉诸于口的疼惜。

  “这么多的事情,你……你从未告诉我过。自回来之后,一直在外漂泊,连一封书信也未传回来……”她的声音有稍许哽咽,眼眶泛红。“我虽是你师姐,却最是无能。就算你传信回来,我能贡献的力量也微乎其微。你们……”

  江泫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况且,这一路走来,并非没有收获。夔听锁束缚上清宗数十代人,一定会在这一代画下句号。”

  温璟肃声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务必直言。若末阳执意不允,我便先一步将他打晕,丢下山去。”

  江泫心中微微愕然。他将视线转向重月,眼中写道:温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重月回道:一贯如此。

  二人默不作声的眼神交流默不作声地结束了。

  重月道:“你回来之后,就好好休息,现下什么事也不需要你去做。宗内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发生。”

  江泫心底其实是不太想休息的。但今日重月的态度异常坚定,不容拒绝,他到底还是应了。见他颔首,重月的神色这才缓和些许,道:“我晚些再来。午间有集议,我与阿璟都得去。你不必来,留在峰内,带着淮双四处走走皆可。”

  江泫道:“议什么?”

  温璟道:“栖鸣泽落地了。”

  *

  又是半个时辰以后,江泫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撷云殿的议室之中。

  末阳似乎这才知道他回来,难得没说什么,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道,顶着一张肃然无比的面孔,宣布集议开始。

  江泫单手支着头,思绪慢慢飘到了议室之外。

  方才在来的路上,温璟同他解释了事件经过。

  约三月之前,飞痕谷报,赤后上方的天幕出现异动。起先以为异变突临,玄门中人整顿精神,聚于涿水边境,却不想等待三日之后,天幕之上结界破碎,一片福地从天而降。

  “赤后一州环境恶劣,无法居住,归属一向没有异议。栖鸣泽灵气丰沛,亦有濯神的神力加护,落地之后情况甚好,只待完全将死气驱散,赤后便不再是焦土了。”温璟道,“半月之后,栖鸣泽中有饮宴。江氏向各宗各族发了请帖,此次集议,便是议出赴宴的人选。”

  他皱着眉头道:“挑几位亲传弟子去便是,非要议。从前还好,如今管事愈发繁琐,芝麻大小的事都要挑出来议,议个没完。”

  的确议个没完,发现有人走神还要点名。江泫被点了两次,很给面子地坐直了身体,听他念最终敲定出来的赴宴人名单。听了一会,江泫忽然出声道:“我带他们去。”

  末阳侧头看向他,眉峰微皱。略思忖一会,提笔将他的名字添上了。

  “只小辈赴宴未免显得轻慢,你去正也合适。”他将写满议程的宣纸提起来看了看,确认没问题了,道:“散会。”

  出议室之后,江泫让重月与温璟先走。结果真先走了的只有温璟一个,重月停在原地,欲言又止数次,将他拉远了一些。

  二人走到僻静无人处,重月才放开他,轻轻地、慎之又慎地问道:“你和淮双……你们是不是……”

  江泫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感到些许猝不及防。好在多年功夫不假,面上镇定无比,点了点头。

  虽如此,他根本没看重月,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的某处。重月自小便认识他,如何不知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虽然我……并不反对,但你可真想好了?他是你的徒弟,你看着长大的。”

  江泫认认真真地道:“师姐,他如今很好。”

  重月道:“他好不好,你自己最了解。你年长于他,既然决定了,就要负起责任,一路并肩走到最后。”

  江泫缓缓颔首。两人在檐下站了一会,江泫杵在她身边,向一棵笔直的木桩。重月预感到他有话没说完,特意留下来等待,片刻之后,果然听见了江泫有些踌躇的疑问:“师姐怎么知道……?我并没有说。”

  重月道:“我是你师姐。你兜里揣着什么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在我看来,此事不坏,于他来说,应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话音未落,便见江泫转过脸来。重月看了看他,忍住叹气的冲动,道:“这些年以来,那小子对你是什么心思,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以前还在净玄峰的时候,看你的眼神便同现在差不多,哪里像徒弟看师尊?天陵看得直摇头,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

  江泫神色微微一动,双目中泛起清浅的光泽,道:“待他出师,便不再是师徒,而是道侣。”

  话音刚落,二人似有所觉,不约而同抬头一望,登时感觉呼吸一窒,连思维都顿了一顿。

  从檐下蔓延出去、鹅卵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位银发人。

  今日阳光很好,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站在树影之下,肩上发间盛满了枝叶间洒下来的斑驳日光,衬得银发愈亮、衣色愈深,烟紫色的双瞳波澜不惊,宛如画境之中走出的仙人。

  不知他何时来的、在那边站了多久,江泫和重月一个都没察觉到。

  气氛凝滞一瞬,江泫低头礼道:“宗主。”

  长尧微微颔首,道:“何时回来的?”

  江泫道:“上午。”

  “好。”长尧道,“来偏殿。”

  这是有话要同他说。他暂时不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话,只同重月道了别,追着他的影子,向石径的深处而去。走到途中,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腰侧的乾坤袋,将袋口拉出缝隙,一道极轻的风流拂过江泫的手掌,他猜到萧弦已经出来,复又将袋口合拢,加快了脚步。

  长尧的住处一如旧日,兰草摇曳,清幽僻静。江泫跟着他穿过回廊,目光落在他流雪一般的长发上,莫名又走了神,想: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直到跟着长尧进了偏殿,方才收心凝神。角落里的香炉浮出淡烟,室内萦绕一缕幽淡的冷香,是长尧衣袖上的香气,淡而出尘,不可捉摸。二人在案几之上坐下,这次长尧竟挽起长袖,亲自为他煮茶。

  宗主有时唤他并非是为了谈事,而是闲聊。江泫不知今日唤他是为什么,没有贸然开口。

  静坐片刻,窗外传来细微的虫鸣声,显得极有生机。江泫侧头去看窗外的兰草,发现今年的兰草丛中长出几株颜色迥异的,一片烟白绕紫的兰花之中,忽生几朵薄红颜色的,十分显眼。

  看着看着,他不由想起了宿淮双的眼睛,十分想现在就回净玄峰。见他看得专注,长尧亦向那几株兰花投去视线,道:“是洒扫弟子种下的。你喜欢这个颜色?”

  江泫道:“尚可。颜色有些像梅。”

  “那便移去遏月府种着,在我这里倒有些格格不入。”长尧道:“此次离宗许久。在山下万事可好?”

  江泫回头,道:“一切都好,劳宗主挂心。”

  长尧凝视他片刻,道:“谈何挂不挂心。你的身体,的确比离宗前好了不少。”

  看来今日确实是来闲聊的。思及此,江泫的神色放松了些,道:“九州之大,四处游历,定有一番奇遇。”

  长尧似乎破天荒地起了兴趣,道:“哦?什么样的奇遇?”

  江泫微微一怔,正思索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忽然想起了身边还有一个萧弦、此前还有一个待求证的问题。

  “说来话长。”他暂且略去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宗主,您近日有没有下山?”

  长尧道:“不曾。日前在撷云殿闭关,方出关不久。”

  那萧弦所说的见到了长尧,背后应当有些蹊跷,不过现在不是思索缘故的时候。长尧递来一盏茶,江泫用杯盖撇去浮叶、低头抿了一口,清苦滋味萦绕舌尖。回想起这许久以来口中最浓烈的竟是血气,他有些啼笑皆非,又啜饮一口,感觉清气萦绕、唇齿留香。

  期间,长尧一直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下茶盏,才道:“如何?”

  江泫道:“茶好,您煮茶的手艺极妙。从前竟不知您还会煮茶。”

  闻言,那双烟紫色的眼瞳似乎柔化些许。长尧温声道:“有时在殿中无事。”

  他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谈片刻。话题指向赤后的时候,江泫原本平和的心情微微一沉,迟疑片刻,问道:“江氏为何……忽然出世?”

  长尧道:“想是族内生变。不过,一直悬于天际,未尝是一件好事。”

  又问了几个问题,察觉到长尧对此事并不知情多少,江泫暗叹自己焦心过头,决定等到赴宴之时,再向当面江时砚等人问一问。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江泫离开了撷云殿。靠近净玄峰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抹高挑的黑影站在曲桥边,似乎正等他回来。

  见状,江泫的脚步快了一些。起先是疾走,最后变成轻微的小跑,走了一半,宿淮双也过来了,握住他的手,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泫道:“去宗主那小坐了片刻。”

  见宿淮双的视线投向自己背后、眉尖也微微皱着,江泫心中莫名,道:“萧弦怎么了?”

  宿淮双侧过身,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江泫的视野骤然一变,颜色迅速褪去,转身一看,萧弦果然就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极其恐怖。

  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额角和脖颈青筋毕露,眼瞳之中爬满血丝,像一只马上就要暴起杀人的怨鬼。方才他就用这样的神情跟在江泫背后走了一路,越是走,眼中凶光愈盛,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站在这里、而不是做出别的什么偏激举动。

  江泫还未开口,他就倏地将视线转了过去,视线叫人浑身发凉。旋即,他从齿缝之中挤出好几个怒意冲天的字。

  “……假的。”

  “什么?”

  萧弦深吸一口气,盯着江泫,一字一句道:“这个长尧,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