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60章 九脉争锋7

  这个时间, 上清宗的弟子一般不会在外头乱跑。因此四周静寂一片,重月的话音落下之后,江泫竟隐约能听见自己不自觉变得急促几分的呼吸。

  江氏的弟子, 怎么会在深夜跑到这个地方来?

  他正摸不准自己要不要说话,面上绷着一派冷淡的神情一声不吭, 看上去极有威慑力。一般的人见了他这副神情, 一般都会惊恐地打消和他搭话的想法。

  谁知过了一会儿,面前响起来一道陌生和善的少年声音:“见过伏宵君, 见过重月君。”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令人不适的沙哑, 仿佛喉咙里含着一把沙子。然而依旧算得上年轻, 语气中的和善也不似作伪, 想来是咽喉处有什么隐疾。江氏虽然处在灵气丰沛的福地, 但也不是说人住在里头就不会生病了,只是抵抗力要比他人稍强一些。

  重月道:“明日有初赛,更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吧。”

  原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客套, 江泫竟然从中听出一点警惕的意味。与此同时,他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升愈高。

  事实证明,江泫的不祥预感一向很准。

  夜色之中站着一位提着纸灯的白衣少年,面上似乎微微带着笑意, 然而这笑意连带着面容一道模糊在深黑的夜色之中, 显得有些诡异。只有身前的灯笼散着柔和的暖光,映亮他纤白广袖上一枚孤零零的濯神纹,余下两点星火映进他的眼瞳之中, 照亮他直勾勾盯着江泫的眼神。

  正是乔装过后的江明衍。

  从方才看见江泫开始,他的眼神就一直在江泫身上没有下来过, 就算嘴上无比礼貌地向重月示礼,也没有将目光挪开半分,重月之所以警惕,也是因为这一点。

  这人实在有些奇怪……

  她莫名觉得对方长得有点熟悉,但是因为云台之间距离遥远、再加上江明衍白天穿的是一身黑,此时她没能认出面前这位就是江氏此次带队的司教。

  若江泫不盲,他一眼就能认出面前此人的正身,然而可惜的是妖力未解,无论气氛如何诡异,他也的确看不见。

  江明衍道:“实在惭愧,在下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请问二位仙君,这里是哪一峰?”

  说这话时,他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仿佛十分期待听到他的回答。

  重月面色略有不虞,从发间取下一只小小的珠花,向着江氏居住的方向一抛。珠花尚未落地,就蔓延成一道透明丝绸般的灵流,以江明衍脚下为起点,静默地流淌进远方浓稠的夜色之中,远远一看,仿若萤火铺路,胜似仙境。

  “跟着它走,它会将你带回去。”重月道,“往后不要再一个人出来乱跑了。”

  虽然觉得此人有些怪异,但好歹是江氏的小辈,重月的语气还算得上是温和。却也没告诉他现下到底是在哪儿,只抛了灵器让他赶紧回去。

  江明衍提着灯,微微转身望了望这条荧光点点的路。逐客的意思如此明显,这下是不得不走了。

  试探不成,他终于将几乎黏在江泫身上的眼神收回来,维持着温淡的神情向重月点点头,道:“多谢重月君。请问我要如何将这灵器归还?”

  重月道:“它自己会回来,你跟着走便是。”

  江明衍颔首,躬身一礼后,转身踏上了回程的路。一转过身,他便不动声色地将袖中的乾坤袋向里头收了些,乾坤袋的封口系得极紧,他还没有寻到打开的机会。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野尽头。回净玄峰的路同去江氏住殿中的路是错开的,江泫跟着走了几步,还是开口问道:“方才的是江氏哪位弟子?”

  重月道:“不是本家,也未报上名号,不识。”

  江泫便也不好再问了。重月将他送到净玄峰外,碰到了等在曲桥口的宿淮双。通往浮梅殿的路上挂了灯,映亮少年在落雪下挺拔颀长的身躯,他似乎已经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儿,肩上、发顶都积了几抹澄净的浮白,见他们遥遥走来,立刻几步上前接人。

  重月把江泫交给他,看着少年垂眼小心翼翼地扶住江泫的手臂,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反正比方才那位给人的感觉顺眼多了。

  她莫名其妙地这样想了一句,又将跑偏了的思绪收回来,道:“好好送你师尊回去。我先走了。”

  宿淮双垂首一礼,再一抬头,面前已经不见重月的身影。江泫被他严严实实地抓着手臂,总觉得他掌心的温度有点烫,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转而像方才握着重月那样,将手掌搭上他的手臂。

  一搭上去,就摸到一手偏硬的衣料与细密的绣线。绣线绣的似乎是断梅纹,然而弟子服的料子没有这么硬,更像是传去开幕礼上的那件挽剑服。

  开幕礼已经结束很久了,按理来说宿淮双回来应当已经换好衣服了才对。

  江泫道:“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宿淮双道:“也没有很久。只是想着师尊会回来,还是想来这里等一等。”

  江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方才被那江氏弟子搞出来的莫名心情也松缓了些。“夜深雪寒,不必等我,早些休息。”他温声道,“明日初赛,不必紧张。”

  回到净玄峰后,总是要比呆在外头自在些。他在这雪峰之上生活了许久,如今这里已经能称作是他的家了。

  一路进了浮梅殿,江泫进房间之后,第一个做的就是解开蒙在眼上的束带。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个东西,奈何重月说眼睛最好不要见光,还是继续蒙着比较好,这才戴了这么些日子。

  窗边的鸟笼里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江泫听见毛毛蔫巴巴地道:“……饿。好饿。”

  江泫道:“晚上没吃?”

  毛毛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道:“阿序,没回来。淮双,没回来。”

  江泫微微一愣。

  他并没有派什么事务给乌序,是否参加开幕礼全凭弟子自由,乌序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应当不会去参加的。没有喂毛毛,也不在峰内,莫不是找傅景灏玩去了?

  宿淮双也是。明明早该回来,中途也不知折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之后也不进殿,就站在曲桥边上等,还丝毫没有跟自己说说去了哪儿的意思。

  弟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亲自去膳房盛了一碟小米、一小碟水,放进毛毛的笼子里。毛毛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跳过来啄了几粒,吃着吃着又蔫头巴脑地道:“阿序,去哪儿?上次见他,不开心。”

  江泫道:“在上清宗内,走不丢。明日我让孟林把阿序找回来。”

  谁知片刻过后,门口就传来乌序轻柔的声音。

  “师尊找我?”

  江泫动作一顿。

  乌序的声音很平常,并没有毛毛所说的不开心,反倒有些莫名的释然。总的来说,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甚至稍稍好了一些。

  请示过江泫之后,他从门口迈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屏风旁边,道:“师尊和淮双近日不得空,可否让我将毛毛带去我那边照料?九门会武结束之后,我便将它送回来。”

  毛毛一听都快乐疯了,险些将装小米的瓷碟扑翻。

  江泫伸出一只手稳住笼子,叹道:“拎走吧。”

  乌序于是小心地饶过他,将挂在窗边的鸟笼取下来拎走告退。左右接下来也没什么事,江泫想了想,原本打算往遏月府上跑,最终不知为何,还是留了下来,简单洗漱过后上了塌。

  都说修士寿数漫长,江泫自己体感下来,除了寿命原本就很长之外,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压根不睡觉。不分白天黑夜地醒着,同脚下的土地一样坚韧冷漠、不可摧折。这是锻心的一种方式,却也将修士与人的本能越隔越远。

  在遏月府同宿淮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江泫久违地将为人的感觉捡起来一些。曾经他日日催自己好好休息,近日没催,竟也隐约生出一点不习惯来。

  他拂灭了灯火,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色寒凉,江明衍踩着灵器指引的路,独自向江氏暂居的殿中走。那灵器静默地蔓延至殿前便停住不动,江明衍原本也按照逸散的萤火一路向前,但在靠近正殿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殿门口站着一位少女,白净的面庞被微光照亮。她正盯着这条路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而听见脚步声以后,就立刻回神抬头,确定来人的瞬间神色变得不善起来。

  江氏这一代只有江鸣鸢一位嫡小姐,听说出生时瑞象降临,福泽绵长,现在又是江氏家主的妹妹,虽然年纪不大,在整个栖鸣泽中却是独一份的尊贵。

  她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如同濯神手中的玉雕一般美丽,然而这也仅限于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江鸣鸢同她哥哥江鸣岐一样,脾气都不怎么好,脸上表情丰富得很,对人对事一百八十遍地换。

  比如现在,她看见站在远处的江明衍,就立刻沉下脸来,道:“你偷偷跑去哪儿了?”

  江明衍知道她一向看不惯自己,对她夹枪带棒的说话语气早就习以为常,提着灯停在荧光之中,毫无芥蒂似的微微笑道:“没来过上清宗,心血来潮想出去看看,毕竟白天可没有时间。小鸢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江鸣鸢皱了皱眉头。她用将信将疑的视线扫过江明衍这反常的一身白,最终落到他袖上的一枚濯神纹上,道:“出去逛就逛,哪儿的景色需要你借别的弟子衣服去看?你借的谁的衣服?”

  江明衍同样抬起手看了看,十分自然地承认道:“江恒的。晚上一身黑出去容易吓到人,被当成夜行者便麻烦了。不如穿得显眼一些。”

  江鸣鸢心道:谁见了濯神纹还敢将你当夜行者?

  也知道他是不想说。每当问到江明衍不想说的事情时,他就会这样微笑着用各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打太极,偏偏态度极好,让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江鸣鸢厌烦他这样的态度,如同她一向厌烦江明衍这个人。她不喜欢江明衍,从这人费尽千方百计从外头找回栖鸣泽来的时候就不喜欢。但是说到底,她和江明衍无冤无仇,中间更是没什么大的过节,如今共处高位,撑撑表面功夫一同相处倒还算过得去,可江鸣鸢不是喜欢撑表面功夫的性格。

  从第一眼见到江明衍,她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人。

  长得瘦瘦小小,虽然继承了江氏的血脉长得还算过得去,眼神却像野兽一样冷血。纵使它们都被藏在了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江鸣鸢却仍能察觉到他表皮之下翻涌的恶意,若放任这个人留在江氏,指不定以后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江鸣岐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比她还要讨厌江明衍。这多出来的一截讨厌,主要缘由是因为这人老是寻找各种机会想往江泫身边凑,看着实在碍眼得很。

  原本江鸣鸢想,将他放去分家养一辈子算了。谁知后面族中大变,哥哥做了家主,整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去思考其他的事情,江鸣鸢想帮帮忙,也整日泡在书房里头处理杂七杂八的事务。正在这个空挡,江明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而江鸣岐飞快地熟络起来,某日江鸣鸢处理完事情迈出书房,正正撞上了两个站在树下谈笑的人,当时只觉两眼一黑。

  自己的哥哥,自己最清楚。江鸣岐看着又傲又不好惹,实际上脑子最是简单,也是最好糊弄的。

  江明衍使了手段诓骗自己的傻哥哥,在族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而他惯会做戏笼络人心,这些年竟然广受赞誉,只是无论他如何笼络人心,江鸣鸢都不在被笼之人中。她从不屑于隐藏自己对他的厌恶,二江不和是整个江氏都知道的事实。

  江鸣鸢道:“来了上清宗就请不要乱跑,不要给江氏惹麻烦。你若是有什么想法,等九门会武结束之后,自己向族中申请出世。”

  江明衍轻轻摩挲了一下被夜风浸得冰凉的木制灯柄,面上笑容丝毫未变:“我真的只是出去看看。既然小鸢不喜欢,明日我便不出去了。”

  江鸣鸢皱了皱眉道:“我没有让你不出去,只是让你不要这么偷偷摸摸的。我看你白天一直盯着伏宵君看,你们是旧识?”

  江明衍道:“我与他的亲传弟子有些交情,方才出去一趟,路上碰见叙了叙旧,这才回来得晚了。”

  江鸣鸢道:“你回来以后就从未出过栖鸣泽,怎会和伏宵君的亲传弟子有交情。是还在尘世时认识的?”

  江明衍不置可否,笑而不语,摆明了不愿意回答。他编起谎话总是一套接一套,真假参半,说起谎时气定神闲,叫人抓不出一点破绽。

  他方才碰到伏宵和重月之前,确实碰见了宿淮双,只是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撞破了一点不那么好的事情;非要说的话,他和宿淮双确实有些交情,只是不在现在,而是在前世。

  前世他俩之间的过节,编书的用一整本都写不完,狭路相逢举剑便刺之事大大有之,长恨刻骨,不可消解。然而今生从头开始,在夜路之上相对而立,竟然见面不识。

  江明衍碰见宿淮双,是在苍梧山主山某一处上山的曲桥边。主山周边多的是曲桥,除了通往六峰的几座之外,还有不少通往其他地方,只是没有地标,不是上清宗的弟子,随意上桥很容易迷路。

  看见宿淮双的时候,对方仍然穿着白天那身黑底金纹的礼服。没有背剑,面色冷漠,似乎正要回峰。

  江明衍正在找去净玄峰的路,微笑着灭了灯打算尾随他而去,谁知方才走了好几步,立刻就被宿淮双察觉了。

  少年转过身,冷厉的目光刀一样剐过来,似乎想要拔剑,探手却摸了个空。江明衍被他的目光定在几步之外,心中无端升起几分烦躁。

  在江鸣鸢十年如一日的厌烦目光下,江明衍可以做到丝毫不在意。无论她如何厌恶、如何排挤,都能送上一张毫无威胁的笑面,只因她还有利用价值,再者江明衍本身也不如何看得上她。上一世轻轻松松就能将她算计致死,这一世也不需要过多戒备。

  但现下被宿淮双这样一盯,他心中确确实实地感到了烦躁。

  这个宿淮双,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向来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只有给他添堵的份。对于他的忍耐度,早在前世就被江明衍无限拉低。

  然而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之中除了警惕,只有全然的陌生。宿淮双微微绷紧了身体,视线扫过广袖上的濯神纹,道:“江氏的人,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声色冷硬,同前世的语气毫无差别。同样的,因为夜色模糊,再加上换了身衣服,他也没认出面前人究竟是谁。

  江明衍姑且绷住了笑容,带着不似作伪的善意道:“并非尾随,只是灯熄了又迷了路,想找你帮帮忙,又不知如何称呼。道友是净玄峰伏宵君的弟子?”

  宿淮双不语,抬起手,一道灵光飞入纸笼,只消片刻,笼中便有火光微微一晃,暖光逐渐蔓延开来。

  江明衍不着痕迹地将灯笼放低了些,状似无意地上前一步,口中诚恳地道谢:“多谢这位道友。不知我若要回去,应该走哪条路?”

  近了一步以后,空气之中一直漂浮着的、一缕极淡的煞气逐渐明显了起来。上清宗本不可能出现煞气,唯一有煞的地方想必是传说中宗内弟子谈之色变的思过崖。

  白天将那聒噪愚蠢的妹妹亲自送下去,入夜时分又自己偷偷摸摸地下去探望,实在无聊得很。

  江明衍收了面上的笑容,又向后挪回去了。宿淮双似乎压根没有和他人多做接触的意思,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了蒙蒙夜色之中,江明衍原本打算追上去,又莫名觉得倒胃口,遂打消了这个想法,拎着灯笼回头,漫不经心地往回走。

  这一走,便见着了两位意料之外的人。

  是重月君与伏宵君,三人正面撞上了。这一撞,江明衍的心就漏了长长一拍,他愣在原地,提着灯笼,视线怔愣地落在不远处的白衣人身上。

  ……太像了。

  在这身影和面孔都模糊不清的夜色之中,这位伏宵君给他的感觉,和江泫实在是太像了。

  胸中震如雷鸣,只在短短一瞬之间。甚至随着伏宵与重月逼近,他心中突生一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曾经他想过很多次,自己要是找到江泫了会是什么心情。答案是很复杂,什么情绪都会有,狂喜、悲伤、恐慌、愧疚、疯魔,它们会堆叠在一起,也是既定的事实。然而在这之中,恐慌与愧疚最为深刻,深刻到现在只是遥遥瞥见一个与江泫有些相似的影子,都让他举灯的手不住颤抖起来。

  不能让人认出来。

  这是浮现在江明衍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于是他操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同两人打了招呼,披上天衣无缝的好壳子;重月掷出灵器之后,他便提着纸灯,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江氏下榻的地方,碰见了站在门口的江鸣鸢。

  江鸣鸢想盘问他的打算,而他确实有些打算。

  那位伏宵君正如元烨所说,非试不可。

  他垂眼,指尖抚过袖中的乾坤袋,盘算着明日去寻几柄好用的佩剑,直接让衔云出来找。

  江鸣鸢走后,江明衍遥遥望了一眼自己身处的这偌大的上清宗,踩着灯火回房了。

  一夜之内,一宗之间,各怀心思,辗转入眠。

  醒来以后,九门会武的初赛如期开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