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掉在地上, 晕头转脑地晃了几圈。

  衣料洇湿,颜色渐深,像一片鲜艳的蓝草, 等待着归人扑抱。

  即使被揪住领口, 药郎的神气,依旧是沉稳的、淡然的、带着点柔和的纵容。

  诡异华丽的妆容下, 实际掩饰着慈悲与温柔。

  纸月乌的怀疑与提防、不客气的举动, 药郎兼容并收。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 纸月乌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纸月乌没有注意到的是, 因为上个世界的经历,他已不再心如枯槁,情绪更加跃动直白,不似从前冰藏雪镇般冷淡。

  他变得更鲜活, 更像一个‘人’。

  甚至多了几分少年的冲动。

  当然,只针对他在意的人。

  四目相对, 纸月乌很想问他,是怎么说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话的。

  药郎却按住了他的手, 道:“冷静。”

  纸月乌:“...”

  他抽了一下手,没抽动。

  药郎很自然地捏了捏他的一缕头发, 湿漉漉的, 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不用着急。”

  他谆谆善诱, 喑哑的声音多了几分笑意:“和我做交易, 是笔不亏的生意, 我会把你想知道的, 慢慢告诉你。”

  “但你若是威逼我, 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会说。”他很笃定。

  其他都是废话,就这句让纸月乌忌惮。

  这个人毫无疑问,全身都是谜,但也有可能是百年来唯一的线索,不能轻易断了去。

  因此,纸月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调恢复冰冷:“要是你敢欺瞒戏弄我,我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

  对此,药郎只是一笑。

  两人回到餐厅内,抚子小姐终于歇一口气,她极担心又出什么事故,这个晚上未免也太刺激了。

  纸月乌见她还没走,便问道:“小姐,您还有什么事吗?”

  抚子小姐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问道:“请问...您还需要店员吗?”

  纸月乌:“???”

  抚子也很震惊自己会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是成为贵族太太。

  这并非是一般人的白日做梦,她也的确为这个梦想做了切实的努力,而且只差一步就能成功。

  认识她的人中,有不少对她风言风语、暗自诽谤的,无非说她是个想攀高枝儿的虚荣货色。

  对此,抚子小姐嗤之以鼻。生而为人,想攀高枝儿、想过得好还有错了?她又没有做什么伤害别人的下流事,抓住机会,努力向上爬怎么了?你行你也上啊,一群酸鸡。

  但鲜有人知,抚子小姐这么想当阔太太的原因是什么。

  “我本来想努力成为贵族夫人,拥有一片广阔的平台、无数的人脉、掌握话语权,能更有效地...去发起慈善募捐,去救助儿童。”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天真,脸庞涨红了一点:“我的弟弟妹妹,都是在流浪中死去的,感染疫病,没有食物、医疗、更别提上学学习知识了...所以我决心去改变这一切。但这个社会,是一个阶级森严,很难跨越的社会,我再如何努力,凭我一个女子的力量,也太微小、太缓慢了,尤其是我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上个夜校学习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很难出头...”

  意识到自己跑题了,抚子小姐赶紧收回话头,道:“今晚的事,让我看到了另一条路。您似乎可以令鬼服从...这种超自然的强大生物...我想,如果它们可以利用这强大的力量去做好事...”

  她说不下去了,头埋得更深了,见鬼,就算第一次出席公爵夫人的宴会,她都没紧张成这样。她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和大胆,没看旁边的三个小孩都张大了嘴吗?

  抚子近乎有些懊恼了,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冲动了,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利用鬼?那群吃人的怪物?

  这时,她耳畔传来一道冷静的、淡然的声音:“说得很好,我也有这个想法,但具体要怎么做呢?”

  抚子吃惊地望着纸月乌。

  她没想到,这个年轻却神秘,漂亮也强大的西餐厅老板,会认可她!

  抚子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机会,并果断地抓住了它。

  多少设想,从诞生之初,就被人嘲笑讥讽不可能、危险、排斥、憎恶。

  或许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会被人指责:竟然去吃怪虫,真恶心!

  说不定还会被排挤处决。

  但对于发展进步,总要大胆去想,并试试看才知道。

  既然危险,就努力做好预防措施,建立善后机制,而不是畏首畏尾,还要去嘲笑那些做出了尝试的人。

  她抬起了头,认真地思索后,道:“现在一时半会儿,我确实说不好,尤其是在不了解鬼的情况下...但大致地说,一是要筛选可用的鬼,或许它们在习性趋势下吃人,但也不乏炫耀力量、伤害人类为乐的家伙,这种就算了...但若是愿意赎罪忏悔,或许可以利用?二是要解决它们吃人的问题,否则再多计划也无从谈起。三是鬼也需要教育和组织,毕竟它们也曾是人类,即使现在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也不应该丢弃人的本性...我暂时想到这么多,比较笼统。”

  思路清晰,有理有据。纸月乌点了点头。不论鬼的善恶属性,它们毕竟也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其中也包括天道刻意培养的世界之子,他本就不打算杀戮殆尽。

  但放任它们吃人是不可能的,他嫌恶心。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纸月乌还是对当时的事有心理阴影,所以,从本心上,他不想和鬼打太多交道。

  交给别人的话...而且她还是金羽伴生者,说明有成为世界之子的资质,或许能扛起这份责任...纸月乌若有所思,上下审视了一遍抚子小姐,道:“你不怕鬼?”

  三个小鬼莫名有点儿紧张。

  抚子小姐道:“穷更可怕。”

  这倒是实话。

  穷,不但自己过不好,而且无从实现抱负,去造福更多的人。

  纸月乌冷冷瞥了一眼那三只小鬼,道:“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可以教你如何对付和驯服鬼,我也会给你一些材料,你去研究解除它们的吃人习性,但我要提醒你,永远不要因为它们的外在,就对它们有过多的怜悯,收起你的移情,它们应当知道,有些罪过,犯下了,就是原谅不得的。”

  抚子小姐被戳中了心思,涌起强烈的愧疚。虽然纸月乌话说得不客气,但却将她点醒了。

  是,她是因为这些小鬼天使般精致的外表,想起了她早逝的弟弟妹妹,因此不自觉产生了怜惜...她硬起了心肠。

  纸月乌很满意,从灵宫中掏出一颗水蜜桃,扔给了她,道:“回家再吃。今晚有些晚了,我让它们送你回去,明天你可以处理自己的事,后天早一点到,先从帮忙开始。”

  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命令。少了一丝对女性的温柔,因为抚子小姐的请求,相当于拜他为师,而师徒之间,抛却不必要的客气,严格要求才是正道。

  药郎见状,也打开药柜,扒出一颗乌黑的丹丸递给她,道:“这个,也拿去。”

  纸月乌狐疑地盯着那丸子,倒是没看出问题,又看了看药郎,意思很明白:“毒药?”

  药郎平淡道:“好药。”

  抚子心想,桃得吃,药丸先放着。

  整个过程,抚子小姐态度严谨得像是面对一场人生试炼,这也确实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推开了超自然世界的大门!成为某个大腹便便贵族的夫人和这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回去的路上,不累试探地问了一句:“姐姐,你打算怎么驯服鬼啊?我,我们可以帮你,别讨厌我...”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脸红,懊恼地低下了头。

  做了可怕的错事,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喜欢他呢?他不配!

  犯下恶事的时候只觉得痛快、爽,觉得自己可有理了,简直站在道德的巅峰上,都快上天了。

  是啊,他这么孤独、他变成了鬼、他这么惨这么不幸,吃几个人泄泄愤怎么了?抓几个活人转化成鬼亲人陪着他怎么了?他有什么错?错的不是他啊,错的是这个世界!

  可现在,当真正的美好来临时,他却因那样的经历无法得到,只触碰亲近都觉得自己满身脏污,嘴脸丑恶,这才后悔莫及。

  当人张扬肆意,不愁温饱,还不到至惨之时,往往都不惧因果,不怕报应,对自己做过的恶事自信莫名:做就做了,能拿我怎么办?可当日后惩戒真的到来之日,又怨天怨地,凄凄惨惨,恶毒咒骂,不知是否能想到是自己德行有亏,终有一报。

  如《石头记》中,一女子煊赫荣耀时,笑称从不信阴私地狱报应,因此放贷弄利拆婚弄权,逼得人丧命惨死。等到家道中落,女儿被卖,向昔日结的善缘下跪,求得女儿一线生机,自己却死在狱中,破席子裹了,拖走在大雪里。

  不过,要是相信报应,人人才去从善,那也太悲哀了点。

  做个善良、温和、优雅、体面的人,从来愉悦的都是自己。

  “谢谢你。”抚子小姐认真道:“以前的经历,我们无法抹除,更不可能代人原谅,毕竟错就是错了。但如果从现在改变,至少对你自己来说是一种救赎。虽然疼痛,但却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尤其是你对自己的尊重。你会更在乎自己,更爱自己,更珍惜自己,不让自己重新掉入疯狂丑恶的漩涡。毕竟,做一个虽然身负罪孽,但努力挺直腰板的人,比那些死鸭子嘴硬,其实不过是跪在泥潭里,扬起头颅叭叭叫唤的人,要好上许多。”

  三个小鬼若有所思。

  他们虽然小而愚昧,却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不是为他们的罪孽开脱,假惺惺安抚他们的良心,而是指导他们,今后的路如何去走。

  是,罪孽永远不会消失,从做过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他们能做的,便是永远铭记、永远反省,永不忘怀,并努力地去赎罪,这不是为了减轻之前的罪恶,而是为他们自己,去做更好的人。

  是人是鬼,一念之间。

  抚子小姐回了家,把水蜜桃清洗干净,放在白瓷盘子里。

  她能感觉到到这个桃子很不一般。

  白中透粉,晶莹欲滴。桃尖长了一些细细的绒毛,整个桃子仿佛充盈着汁水。

  她轻轻捧起桃子,咬了下去。

  清凉甘美的汁水涌入口中,一线滑过喉咙!

  她从未吃过这么鲜美的桃子!

  这才当得起‘水’‘蜜’二字啊。

  大口大口地吞吃果肉,吸吮汁水,抚子小姐没注意到,自己的面容,逐渐变得精致动人。身体悄然之间,似乎变得强壮了一点,而人的气味被减弱,转而变成空灵的、不被鬼注意的气质。

  当桃子只剩桃核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这一切。

  抚子小姐惊诧之余,觉得自己宛如新生。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一位好心的医生曾经免费给她看病,看到她的紫色眼睛时,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孩子,抚子虽然是一个好名字,但你命运转折的那天,不如改名叫珠世吧。你于这个世界来说,也是一颗珍贵的明珠啊。”

  ...

  西餐厅,纸月乌将药郎引向二楼。

  两个人都湿哒哒的,急需洗个热水澡。

  这次盘的店面比较大,实际上,纸月乌不光买了裁缝店,连隔壁也买下来了,两间打通,二楼除了他自己的卧室外,还留了一堆空房间。

  所以,原则上,药郎不缺房间住。

  但尴尬的是,没有床。

  但这也没关系,反正当地人习惯打地铺。

  纸月乌就给他找了一床厚被子,让他自己铺去。

  药郎不是很高兴地接过被子,打量着纸月乌那过分简单的卧室,道:“一个人住,多冷清。”

  弦外之音就是跟你住不冷清?

  纸月乌再次叹服,这是多厚的脸皮,忙不迭把人请出去,关了门。

  药郎默默盯了一会儿门,有点儿委屈。

  这完全是两人的信息差。

  对纸月乌来说,这是个认识一晚上不到的陌生人。

  但对药郎来说,这是他曾经天天同床共枕的...月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