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陈轻舟他们几个发小嘲笑,和被阎骁笑话,对林知乐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后者让他有些恼。

  还有点不好意思。

  阎骁看着他白白的面颊烧出一片粉,调戏完人,甚至想吹个流氓哨。

  但太过了也不好,招人嫌,他抑制住了。

  林知乐拿起粉笔擦,窘迫地把“林”字擦掉了。

  阎骁抽走他手里的粉笔,替他写完“林知乐”,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这些天他为了还原贺灼的笔迹,作业本和练习册上还是一贯的潦草,现在却一下没顾得上,只想着把“林知乐”三个字写得漂漂亮亮。

  写完连从门口进来的班主任魏芳也惊讶,“你的字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看了?”

  阎骁只好说:“练字帖练的。”

  “什么字帖效果这么好,给推荐推荐,我让全班都来练。”

  阎骁敷衍地报了几本字帖名。

  -

  林知乐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问阎骁关于兼职的事他适应得怎么样,倒是问过老拱,老拱还是那句话,“小少爷放心”,林知乐听出来老拱在敷衍他,但也没有继续穷追不舍地问。

  马上就是出发去集训的日子。

  天气转凉,林知乐收拾行李箱的时候,陶萍往里面多塞了两件厚外套,把短袜换成了长袜。

  虽然只有半个月的寄宿生涯,对一直住在家里的林知乐说多少有点不习惯。

  “清州四大悍匪”的群嗡嗡叫。

  陈轻舟:“崽儿,明天要不要爷去送你?@天下第一欧皇”

  程江:“@天下第一欧皇,明早直接走吗,还是要去学校集合?”

  林知乐:“不去学校了,我妈直接送我到集训地点。”

  陈轻舟:“真不用我送啊?”

  林知乐:“你想翘课直接说,别赖我头上。”

  陈轻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看我的,[伤透了爷的心/表情包]”

  郑辛夷:“@全体成员,外公送了只大羊腿过来,我家今晚烤羊腿,你们过来吃吗?”

  陈轻舟:“来。”

  林知乐:“吃。”

  程江:“来。”

  几人在郑辛夷家炫完烤羊腿,又组队玩了两局游戏,散场时快晚上十点。

  都在同一个小区,很近,林知乐刚出电梯,手机震了震。

  阎骁给他发了条消息。

  非常简单的几个字,“集训加油。”

  两人加过联系方式后,私底下没有多少交集,对话框往上翻,几次都是林知乐群发的班级消息,阎骁公事公办地回复“收到”。

  林知乐握着手机想了想,甭管脑袋里掠过多少想法,最后还是只拘谨地回了两个字:“谢谢。”

  本以为不会再有下文,对话到此就结束了。

  没想到阎骁又发来:“不要太大压力,尽力而为就好。”

  林知乐披着外套在夜色里呼了口气,他这几天若无其事,没表现出任何异常,魏芳也夸他心态好,要说没压力是假的,全藏在心里。

  没想到阎骁会发觉。

  “谢谢。”

  发出去以后,林知乐才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多匮乏,重复两个字说来说去。

  头顶悬挂的灯泡底下绕了一圈蛾子,扑扇着翅膀。仓库里刚下完一批家具,货车停着还没走。阎骁身上淌汗,胸口和后背被洇湿大片,垂眸盯着手机看。

  林知乐的“谢谢”后面又紧接着发过来:“你现在在兼职吗?”

  阎骁:“嗯,在家具厂的仓库。”

  林知乐没多想,知道老拱给他安排的应该是保安一类的活儿,在仓库巡逻,登记基本信息,没什么大事。不累,就是耗时间,有空还能温习功课完成作业。

  林知乐:“还没下班吗?”

  阎骁:“活儿干完了,马上走。”

  阎骁刚和其他工人卸完货,休息几分钟差不多够了,拧开水瓶喝了个干净。

  -

  第二天早上林知乐被闹钟吵醒,迷迷糊糊,又裹着被子想把自己埋起来。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是个适合睡觉的天气,林知乐的起床气复发,完全赖着不想动。

  直接陶萍过来敲门。

  英语集训的地址在清州市的七宝湾,开车过去要两个多小时。

  魏芳规定八点钟在七宝湾集合,陶萍踩点把林知乐送到。一中另外几名学生已经到了,同班的姜小沿热情地朝林知乐挥了挥手。

  林知乐手腕上挂着陶萍塞过来的早餐,笑了笑,跟人打招呼。路上他的瞌睡醒得差不多了,又恢复成了好脾气的模样。

  魏芳像带崽子似的领着学生们往里走。

  七宝湾的集训学校是个音乐美术培训机构,占地面积不算大,胜在环境好,条件设施不错。

  林知乐提着行李进了男生宿舍,这次一中进复赛的男生有三个,和他同寝,另外还安插了其他学校的,提前到了,床铺上放了被褥。

  大家简单收拾好东西,赶去集合。

  魏芳和负责这次英语集训的老师交流了会儿,不打算多待,对本校的几个学生好一番嘱咐。林知乐是她的课代表,唠叨他的时间比别人分外长。

  “好好学,给我拿个全国一等奖回来。”

  林知乐点点头,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笑:“我努力努力。”

  魏芳看他状态没有特别紧张,放下心,拍拍他肩膀。

  集训时管得严,跟平常在校时差别不大,一般情况下不准私自外出,除了周日下午有四小时的假。

  课程安排紧凑,来的又都是各校的尖子生,压迫感一下上来,让人不敢懈怠。

  因为是本班同学比较熟悉的缘故,这些天姜小沿来找林知乐的次数比较多,有问题也都来问他,林知乐总会耐心解答。

  外貌出众,脾气好,随之而来的是人缘好,不仅本校的,外校的学生也慢慢跟林知乐熟络起来。

  “知乐,这里你用的是过去时还是过去完成时?”前桌的陆思齐转过头来,指着试卷上画横线的一处地方。

  林知乐看了看,两人开始小声讨论。

  等陆思齐走了,旁边的姜小沿才悄悄问:“班长,你还认识陆思齐呀?”

  陆思齐是七中学霸,名号比较响,参加各类活动都很积极。关键这人还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绯闻女友一个接一个,其他学校的许多学生都知道他。

  “去年集训认识的。”

  林知乐和陆思齐曾分到过同一寝室,先前就加过联系方式。

  对于陆思齐喜欢招花惹草的性格,林知乐也有所耳闻,不过交情尚浅,还不到多嘴打听的份上,他也只是旁观者。

  这几天相处下来,留心才发现,陆思齐好似天生笑脸,见谁都亲切感十足。

  林知乐却莫名想起阎骁,冷着脸仿佛自带煞气,让人不敢轻易接近。这些日子林知乐跟他相处下来,发现有的人只是长相凶,以前的传言不可信。

  上了一周课,终于轮到周日下午的小半天假。

  一群天之骄子从竞赛题海中短暂脱身,有人计划着一块儿出去玩。先前还是不同学校的陌生人,几天下来基本也混熟了,呼朋喊伴。

  姜小沿跟七中的一个女生混成了好姐妹,两人有空便凑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分享什么。

  “班长,下午去公园搞烧烤,你来不来?”姜小沿问林知乐。

  集训学校外面有个湿地公园,离得不远,算七宝湾比较有名的景点之一,里面有些游乐项目。

  林知乐态度随意,可去可不去,姜小沿央求了他几次,说人多热闹,他就答应下来,跟女生们一块儿去买食材,帮着提东西。

  这堆人里有在七宝湾这片土生土长的,熟悉周边环境,直接领着他们抄小路去当地的菜市场大采购。

  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四处散布着黑色的积水浅坑,连串的脚印交叠,脏兮兮的,菜市场里门口的海货摊子飘出咸湿的鱼腥味。

  姜小沿走在林知乐左边,心不在焉。

  林知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陆思齐的侧脸,对方跟同班同学聊得正热闹,嬉笑打闹,避开脚下脏污时才蹙起眉,眼神里流露出嫌弃。

  他们一群人在菜市场内挑挑拣拣,实际上没几个真正有经验。

  林知乐也差不多,顶多陪陶萍逛过几次超市生鲜区。

  全靠带他们来的那个同学杀价。

  好不容易买齐东西,从菜市场出去,众人松了口气。

  林知乐左手一轻,陆思齐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这边,帮他拎走了左手上的塑料袋。

  “我帮你吧。”

  林知乐见他空着手,也没客气。

  倒是姜小沿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不太自在地将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听说你们一中现在在赶进度,数学课程都已经学完了?有点夸张啊。”陆思齐跟林知乐闲聊。

  林知乐说:“还差点。”

  一中明面上没有设置培优班,私底下还是把年级前六十号召起来组了个临时班,挤时间开小灶,进度跟强度确实不一样。

  具体跟人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林知乐懒得费口舌多说。

  几个女生想喝奶茶,其他人在店外等,店里容纳不了他们一群人。

  “知乐,你要喝吗?”

  喊他的是外校的两个女生,相处一周下来,时间有限,集训强度大,林知乐也没太关注外界的事,看着她们的脸仍觉得有点陌生。

  他说不用,谢谢了对方的好意。

  刚说完,对面隔得有点远的柏油马路上传来强烈轰鸣,一辆银色柯尼塞格飞驰而过,驶出一段距离后,隐入山间树林中。

  “这地方居然还有跑车?”陆思齐说。

  七宝湾是郊区,并非繁华热闹的市中心,他有点惊讶。

  刚带他们来菜市场的同学丝毫不觉惊讶,指了指远山,“那边是半山别墅区,我们这片的人管它叫‘锦官城’,住里边的人非富即贵……待久了就知道,路上经常会有豪车出没。”

  仿佛为了印证他所说,又一辆美式风格浓厚的加长林肯驶过,溅起路面水花。

  后座的阎骁目光扫过街边,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压根来不及细看。

  像林知乐。

  让他有片刻出神。

  此时旁边有道不容忽视的视线锁定了他,郁应谦的目光充满了打量和怀疑。

  郁应谦心里打鼓,担心自己把个骗子恭恭敬敬请上门修古董,那他就成傻子了。

  “你真能修?”他第N次问阎骁。

  “你要实在不信,放我下车。”阎骁靠着椅背闭眼小憩,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

  “行。”郁应谦咬牙。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待会儿要是发现你修不了,是个骗子,”他露出狰狞地笑,“老子削你。”

  阎骁眼缝都没睁。

  郁应谦决定暂时先忍气吞声。

  郁应谦是个没啥追求的闲散富三代,祖上积累的财富足够他躺平八百辈子。他平常除了玩玩赛车,谈谈恋爱,没别的爱好,父母对他放养,头上只有个爷爷管着。

  好死不死,上周他跟几个狐朋狗友在半山别墅喝得烂醉,把老爷子的一盏青花瓷给碎了。

  明宣德年间的宝贝,平常老爷子也只隔着展示柜玻璃端详。

  要是等他下个月从疗养院回来发现东西坏了,郁应谦得被扒掉一层皮。

  祸事犯下了,他也不敢瞒下。郁家父母的意思是让他找个专家把物件修好,让老爷子看不出端倪就行,年纪大了不能气,别给气出病来。

  郁应谦这周都在找瓷器修复专家,朋友介绍的,业界名气大的……统统联系了一遍。靠谱的都直接说了实话,表示东西碎得太厉害,自己无能为力。不靠谱的扬言自己能修,都是来骗钱的。

  偶然的机会,郁应谦在网上的专业论坛里发现了一位ID名叫“高山流水”的用户。

  该用户的主页里分享了不少文物修复的知识,这不稀罕。稀罕的是,“高山流水”的ID时不时出现在另外几名知名大师的主页底下,针对大师的修复过程及时提出几点自己的见解和看法。

  那些看法还都被大师们肯定了。

  因此,即便“高山流水”并没有晒出自己的修复作品,郁应谦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联系了对方,说明来意,并把青花瓷的照片发过去。

  对方回消息不准时,上线时间成谜。

  郁应谦忐忑地等待,最终等来了三个字,“可以修。”

  双方敲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郁应谦反复点开对方发来的定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地方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家具厂大仓库。

  周围也没有住宅区。

  转念又想,高人嘛,神出鬼没,约在哪里见都能理解。

  郁应谦已经自动把“高山流水”脑补成了仙风道骨的老头,周日下午亲自开车去接人。

  到了地方,仙风道骨没看见,仓库门口来来往往的工人忙着装车,林肯领航员憋屈地停在两颗杉树下,郁应谦下车,被路过摩的溅了一裤脚泥点子。

  他正对面的仓库门口,一个背着单肩包的少年姿态懒散,套了件灰色薄卫衣,倚着门框等会计结算工资。

  会计翻着工本核对,嘀嘀嘀按着计算器,数好几张红钞递过去。

  郁应谦看了两眼,视线继续在四周寻找他要找的老头。

  过了时间点,人也没到。

  想起对方留了电话号码,郁应谦连忙拨过去。

  然后,他眼睁睁看见仓库门口那个像半路辍学出来打工的不良少年从兜里掏出手机。

  电话通了。

  郁应谦:“……”

  手机还贴在耳边,他不死心地试探:“大师,我到了,您现在在哪儿呢?”

  阎骁:“仓库门口。”

  郁应谦:“……”

  对面声音一听就知道,太年轻,哪是什么老头。

  郁应谦跟阎骁两人隔着马路四目相对,听筒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郁应谦想掉头就走,但此刻心里更多的是被欺骗的愤怒,想冲过去揍这小子一顿。

  他憋着怒气朝对方走去。

  阎骁似乎没发现郁应谦剧烈的情绪波动,把刚到手还热乎的钱塞进口袋,瞥了郁应谦一眼,敷衍地打招呼:“嗨。”

  面瘫着脸,宛如机器人。

  郁应谦气极反笑:“高山流水?”

  阎骁点了下头:“是我。”

  “你他妈耍我?”郁应谦气急败坏,一把揪住阎骁衣领。

  阎骁捏住他的指骨,郁应谦只感觉筋脉一麻,瞬间松了力道。

  “耍你什么了?”阎骁冷声道。

  “一没骗钱,”说着视线扫过郁应谦,“二没骗色。”

  郁应谦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精彩得像个调色盘。

  “你要不想修了,这单买卖作废。”阎骁干脆道。

  仓库里进进出出的工人注意到两人的争执,纷纷侧目张望。郁应谦背过身,打量阎骁的目光依旧充满怀疑,他咳嗽两声,语气没开始那么冲:“你多大?”

  “反正成年了。”阎骁把书包甩到身上,“到底走不走?”

  郁应谦咬着后槽牙上了车,说到底也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能搞出个什么花样。

  司机倒车出去,平稳地往七宝湾的半山别墅开。中途有段路堵车,十来分钟没见动,阎骁拉开书包拉链,掏出英语试卷,手下ABCD写得飞快。

  一直在暗中观察的郁应谦一脸见鬼样,“你还是学生?”

  阎骁敷衍地“嗯”了一声。

  郁应谦越发觉得自己鬼迷心窍,竟然让他上了车。

  到了半山别墅,阎骁带上手套查看那盏碎裂程度严重的青花瓷,之前从郁应谦发给他的图片当中看不出太多细节。

  阎骁仔细端详断裂处的纹路与色泽,嘴里飞快报出修复时所需的工具和材料。

  管家比郁应谦先反应过来,掏出纸笔速记。

  阎骁对有的修复材料要求严苛,说得极细致,许多专业名词张口就来,听着郁应谦和管家一愣一愣。

  阎骁:“你要是觉得找材料麻烦,付钱,我自己去买更省事。”

  “另外,给我腾个工作间。”他又不客气地对房间的朝向、室温和空气需要保持的湿度都提出了要求。

  到现在,郁应谦心里信了三分,真打算试试了,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给阎骁转了一笔材料费,“现在就开工,材料你要上哪儿买,让司机开车送你去。我再让人给你腾出间卧室,你今晚就住这边……”

  “住不了。”阎骁说,“我还得上学,明天周一。”

  郁应谦:“?”

  郁应谦看着面前的少年,有种割裂感,想起他在车上写的英语卷子,心情更加复杂,发散出了各种联想。

  “你真是高中生?”

  阎骁直接从书包里掏出校徽和学生证,懒得解释了。

  郁应谦挺稀奇地把学生证翻来覆去地看,“18岁,原来真成年了……你才念高二?”

  阎骁:“留级了。”理不直气也壮。

  郁应谦:“……”

  刚升起的三份信任又荡然无存。

  阎骁:“这两天我争取淘到材料,修复工作只能安排在周末或者每天放学后,你得安排车接送。”

  郁应谦:“只要能修好,我每天亲自去接你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