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由香织听到了一个短暂如烟花的故事。

  如果非要选一句话,来总结这位唐泽先生的一生的话,那必然是——

  「倒霉又不幸」

  神社内,头顶的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随着最後一缕夕阳的亮光在天际边消失,神社周边的彩灯相继亮起,暖黄的灯光从前方落下,空气中夹杂着人群热闹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气,热闹异常。

  而与之相比,由香织他们所在的神社背後,则异常冷清。

  或许是这里靠近正殿,再加上外围工作人员提醒的关系,参加祭典的游客们也知趣地避开了这一处。

  四周安静得过分,连虫鸣都没有,只剩下树叶‘沙沙’的细响。

  于是,唐泽长宁微弱苍老的嗓音,反而成了这一处唯一清晰的动静。

  “沙条小姐,我是在很久丶很久以前变成【鬼】的。”

  “具体有多久远,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那个时候,已经出现了赫赫有名的‘鬼杀队’,还有十二鬼月。”

  “对了,您知道十二鬼月吗?”老人停顿了一秒问道。

  由香织:“类似于今天的上呼,对吗。”

  “上呼……”

  遗留至今的【鬼族】如同咀嚼般,口中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这可有够难听的,比十二鬼月还难听。”

  “沙条小姐,那个时候的鬼杀队以为,‘十二鬼月’是鬼王之下,依照战力排布出的队伍,但是实际上,这里头还带着连【鬼王】自己都没发现的执念。”

  “执念?”

  由香织眸光一动,很快想到了一个答案,

  “是对阳光的恐惧吗?”

  “……是,沙条小姐,您真的很厉害。”

  唐泽长宁一愣,像是没想到黑发少女反应这麽快,在感慨了一句後继续说道,

  “十二鬼月,在当时的‘鬼杀队’眼中,是鬼王以下的最强战力,但它在另一个国家的药典里,代表着却是12种不同的病症。”

  一月咳嗽丶二月胃痛丶三月咳血丶四月腹痛丶五月高烧……以及最後的,十二月烧心。

  而有趣的是,过去那些上弦们的能力和身世,都或多或少带上了疾病的色彩。

  比如那位上弦之三,猗窝座。

  他身上所带的刺青,就是当初父亲和恋人患上赤斑疮後,当地特有的一种‘驱邪’仪式。

  又例如十二鬼月中的下弦五,累。

  他从出生起就病痛缠身,除了身世之外,在疾病上,几乎和鬼王如出一辙。

  接下来,唐泽长宁还说了更多关于十二鬼月的情报。

  从血鬼术到身世背景,那些曾一度赫赫有名的【恶鬼】,此刻在这位老人的口中,就仿佛放大镜下的虫豸般,毫无隐私可言。

  而当他提到上弦之一,黑死牟的刀术时,由香织眸光猛地一缩,此前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

  “沙条小姐,这些并不算什麽大不了的秘密。”

  “当一个人活得足够久的时候,就有充足的时间,一点点慢慢追查,而我生于那个时代,即使是再难懂的谜题,总归能慢慢想清楚的。”

  唐泽长宁拄着拐杖,一点点说道。

  长时间的叙述,开始进一步削弱【鬼】本就微薄的生命力。

  “咳咳丶咳咳咳咳!!”

  唐泽长宁开始剧烈地咳嗽,大幅度的动作,让他干涸的脸颊皮肤大片大片地剥落成粉末,骨灰一样抖落在衣襟上。

  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在顺了口气後,继续说道,

  “实不相瞒,沙条小姐,在成为烟花匠以前,我曾经是一位医生,见过很多病人。疾病就是这样,无论高低贵贱,它都会公平地落在每个人的头上。”

  “我也遇到过很多病人,所以很清楚,那位不可一世的鬼王,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发疯的病患。”

  曾经的鬼王,大抵是在更早的平安时期,出身于某个贵族的天之骄子。

  只可惜,他同样是个身缠重症的病人。

  命运就是这麽公平,在赐予了你无上的地位和权势之後,总喜欢在哪处扣下一块来,让你深陷痛苦,而让那位鬼王痛恨的,就是疾病。

  从出生的第一天开始,还是人类的鬼王,每天都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就算长大了,也是缠.绵病榻,永远不知道能否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沙条小姐,这样的病人,永远是最圣洁,也是最狠毒的。”

  唐泽长宁说道,

  “有的病人会在病痛中成长,就像是历经捶打和淬火的刀胚,一点点褪去杂质,展露出比常人更加可敬丶闪耀的品格。而有的人,则会扭曲心智,怨恨身边每一个健康的人。”

  至于前一任鬼王,很显然就是这麽一个疯子。

  在唐泽长宁变成【鬼】之後,他曾经查阅了很多资料,走过数不清的地方。

  即使是‘鬼杀队’销声匿迹之後,也依然没有停止搜查。

  直觉告诉他,不会就这麽结束的。

  只要还有一头【鬼】活着,那个罪魁祸首就不会彻底消失。

  作为最好的证据,他这个失败品,如今就好好地站在这里

  “沙条小姐,我找到了很多东西,包括鬼王的名字,鬼舞辻无惨,以及就如猜想的一般,他曾经是个命不久矣的病人,所有替他诊断过的医生都断言,他活不过20岁。”

  “但是,还是有一个医生救活了他,那位医生,几乎研制出了治愈的汤药。”

  但偏偏是这个时候,药物前期的副作用让鬼舞辻无惨疑心,怀疑自己的病况反而恶化了。

  于是愤怒之下,他砍下了医生的脑袋。

  而命运的有趣之处,又在于此。

  在那个医生死後,鬼舞辻无惨很快发现,自己恢复了健康,甚至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唯一的代价是——

  他需要以人的血肉为食,永远无法在阳光下行走。

  “真是讽刺啊,是不是?”

  唐泽长宁说到这,没忍住畅快地笑了一声,结果抖擞下更多的碎末灰烬。

  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感觉到了痛快。

  “然後呢?然後又发生了什麽?”

  由香织没有回应老人的讥笑,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脸。

  从这个的角度,由香织能清晰地看到【鬼族】剥离了一半的额头。

  风化已经蔓延到了唐泽长宁的眼角,显露出皮肤下干涸的空洞。

  “然後啊——”

  唐泽长宁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神中透出一种很深的悔恨和遗憾。

  “然後,那个鬼王就开始到处寻找,能重新回到太阳下的办法。”

  鬼舞辻无惨发现了【鬼】的缺陷,以及为自己治疗的医生留下的药物丶药方丶甚至是……

  後代。

  鬼舞辻无惨自诩‘无限接近完美的生物’,他当然不会允许自己永远只能像虫子一样,屈辱地茍营在黑暗的角落。

  他一生都在寻找药方上的最後一味药剂,‘青色彼岸花’。

  与此同时,他也相信,既然父亲能研制出药物,那麽同为一族的後代,一定也能做到吧?

  【如果後代不行,那麽,後代之後,还有子孙。】

  【本家之外,还有分支。】

  【如果找不出办法,那麽,一定是动机还不够。】

  【等到你们也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总有研制的动力的吧?】

  于是,一个弥天灾难,就这麽降临在了那位死去的医生背後的族人身上。

  很不幸的,唐泽长宁就是其中之一。

  神社的後方,树林内

  已然是一副老人模样的鬼族,双手撑着拐杖,语气平静地说道,

  “沙条小姐,在成为【鬼】以前,我已经准备成家了。”

  “我有一个全身心爱我的恋人,她的身体虽然算不上健康,但我是医生,我会竭尽一生医好她。”

  这样的故事,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是什麽新颖的题材。

  只能抱病于深闺的少女,和意外相识的医生。

  “她没有办法离开床榻,于是,烟花就成为了我们的约定。”

  每当花火在夜空绽放的时候,就是一次想念的信号。

  “沙条小姐,我们曾经约好了的,等到我攒够了钱,她治好了病,我们就一起开一家店铺,不用很大,小小的一家就好。”

  “一楼就卖她最喜欢的烟花,二楼改造成诊所。”

  “等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就一起逛夏日祭,去看聚集在山涧小溪旁边的萤火虫。”

  “我们约好了的。”

  然而,美好的约定,有的时候比烟花更加短暂。

  剧变就发生在唐泽长宁准备正式登门,拜访心上人父亲的当晚。

  那一天,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但唐泽长宁却失踪了。

  一天丶两天丶一个月丶一年……

  本该登门的医生始终没有出现。

  村子里的谣言四起,怜悯的目光丶嘲讽的话语如同看不见的洪流般,席卷向少女所在的人家。

  而等到变成【鬼】的唐泽长宁,终于找到机会逃出来,重新回到村子时,他的心上人的宅邸早已人去楼空。

  有人说是搬走了。

  也有人说,是这户人家的女儿最终承受不住打击,病逝了。

  时间太过久远,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麽。

  唯独一点可以确定——

  “沙条小姐,我找不到她。”

  “我试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办法,但依然找不到她。”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位【鬼族】的一生的话,那麽毋庸置疑,它必定是——

  「倒霉又不幸」

  倒霉的是,他恰好姓唐泽,是那位医生的不知道哪个分支的後代之一。

  不幸的是,唐泽长宁是‘失败品’。

  他得到了永生丶也获得了一定对阳光的抵御,但没有得到力量和青春。

  就像是某位大文豪笔下的故事一样——

  【先知西比尔获得了神明阿波罗的赐福,对方满足了她永生的渴望,去没有给她不老的祝福。于是,永生的西比尔只能随着时间,越老越老,越来越老。】

  【肌肉开始萎缩,四肢像枯萎的枝条一样,不断衰老失去水分。】

  【最後为了不消散在风里,只能住在了瓶子里,变成了活着的木乃伊,就像刚出生的老妪。】

  这样的失败品,鬼王自然不值一哂。

  于是,唐泽长宁获得了所有【鬼】,都梦寐以求的自由。

  只不过,代价同样惨重。

  安静的树林内

  遗留的【鬼族】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仿佛正在风化的枯叶一样,眺望着远处神社的夜空。

  “沙条小姐,我试过很多办法,我的恋人喜欢烟花,于是,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这个国家的天空,到处都绽放唐泽烟花。”

  即使是被当成一代又一代的‘工蚁’也无所谓。

  只要能实现最终的心愿……

  “长宁丶长宁……”

  一次‘长宁花火’升空,就是一次想念。

  “沙条小姐,我从未憎恨过我的父辈,也不怨恨自己倒霉,或者命运不公,我只是後悔……”

  “我好後悔……”

  “如果我当初再早一点的话……再早一点的话,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是不是就能见到她……”

  树林内,身边【鬼族】的低语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後,呢喃彻底化作了粉末,融化在风中。

  “喀哒。”

  伴随着一声突兀的细响,失去了支撑的拐杖滚落在地上,磕碰出清脆的动静。

  由香织转过头,发现唐泽长宁已经完全风化了。

  那双撑着拐杖的双手碎开,在夜风中瞬间化作了齑粉,一吹不见。

  只剩下一套和服落在长椅上,堆积的布料之中,还有一个像是珠花一样的闪光。

  是一支早就褪色的女性发簪。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当初唐泽长宁,准备正式上门拜访时,想要送给未婚妻的礼物。

  由香织定定地看了那支发簪片刻。

  随後,少女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拐杖,把它和那叠衣物和褪色的珠花放在了一起。

  四周很安静。

  夜风从神社的林间吹过,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声。

  远处传来了祭典擂鼓响声,篝火的轻烟缓缓飘散,混合着人群笑闹的动静,一起被风传递而来。

  仿佛是错觉般——

  喧闹之中,似乎有一夥人离开了。

  这群人在唐泽长宁开始‘风化’时,就出现在了神社内,但似乎是摄于黑发少女的存在,一直藏匿在阴影不敢出现。

  直到【鬼族】如愿死去,这夥人才不甘心地离开。

  而同一时间

  伴随着山脚下紧急刹车的声音,有一个很轻的脚步声出现,朝着黑发少女所在的方向急促靠近。

  由香织没有转过头。

  她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就像是和某个人对话般径直开口,

  “……唐泽先生,即使你当初再快一点,结局也是一样的。”

  静谧的林间,少女清凌的嗓音在夜色中荡开。

  尽管无人回应,但由香织还是回答了【鬼族】最後的那句话。

  “那位小姐,恐怕在你失踪後不久,就离开人世了。”

  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推理。

  能够拖着病体,以一己之力说服家中的父亲认可心上人,两人甚至已经规划好了明确的未来蓝图,距离真正的成家,也只差最後一步……

  由此可见,那位小姐,必然是一位心性坚韧的女性。

  正如唐泽长宁自己提到的——

  【有的病人,会在病痛中成长。】

  【就像是历经捶打和淬火的刀胚,一点点褪去杂质,展露出比常人更加可敬丶闪耀的品格。】

  这样的一位小姐,在得知未婚夫失踪後,必然不可能坐视不理,或是自怨自艾地搬家里去。

  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不顾家人反对,带着病体调查未婚夫的行踪。

  如此结局,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而对于唐泽长宁本人来说,他并不是猜不到这个答案,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

  那位【鬼族】始终还抱着一丝微小的希望——

  或许,心上人只是搬走了。

  或许,她今时今日,已经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又或者,还拥有了後代,在哪里幸福的生活。

  每一次‘长宁花火’升空,都是一次想念。

  同时,也是一次祝福。

  大概直到最後一刻,唐泽长宁先生都还做着美梦。

  【他的恋人活在某个地方,或许曾经生活在哪一处,擡头仰望夜空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的烟花。】

  作为证据——

  “阿织,唐泽长宁,不是那位老先生的本名。”

  一道清朗温和的嗓音,突然从由香织背後传来。

  是太宰治。

  东京的「多摩川浅间神社」距离横滨不远。

  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再加上由香织在短信内透露出的信息,足够让某个心眼绷带怪快速解决委托人,再一路找来。

  “长宁这个名字,是唐泽先生之後改的,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是那位小姐的名字。”

  太宰治一边说着,走到由香织身边。

  看似悠闲的脚步,但在靠近时,由香织闻到了自家搭档周身风的气味。

  很明显,是一路飙车後,残留在衣袖间特有的引擎与发动机燃料摩擦的气味。

  当然,如果这点细节还不足以证明的话——

  “太宰,你怎麽来了?不是说稍微等一下吗?”

  长椅上,由香织有点意外地擡起头,瞅了一眼自家搭档乱糟糟的头发。

  本来就是不好打理的自然卷,这下被风一吹,就更像自由的鸟窝头了。

  “因为我想再快一点啊,阿织。”

  太宰治微笑地眨了一下眼睛。

  说话间,太宰治微微俯下.身,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摘去了由香织发间的树叶。

  他注视着由香织,鸢色的眼瞳专注而深邃,仿佛倒映着整个夜空和星星的光影,

  “因为我想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的话,就能见到烟花下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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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知线索:

  恭喜唐泽先生

  如愿以偿的

  化成骨灰,去奈何桥和恋人重逢了

  正所谓,阿织不来就宰

  那就宰来

  太宰他啊

  很明显预感到了什麽

  果断打出了直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