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守阶离开后, 林元枫一个人在原地静坐了许久,直到一声夜鸟惊嗥,她才动了动眼皮, 转头,目光漠然地四下游弋了一圈。

  森森树影摇曳间, 她忽然留意到院子角落摆着一口铜铸的双耳水缸,看上去有些年份了, 缸身密密麻麻地布着一些细小的裂纹。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下脸, 起身, 慢慢朝那里走去,来到水缸旁后扶住边缘,借着清寂的月光低头往里面瞄了一眼。

  里头盛着半缸水,长满了凌乱的青藓和藻荇。平静无波的水面如一块浑浊的镜子, 隐隐约约照出了她此时的模样——

  耳骨微尖, 双瞳幽绿深沉, 仍是兽的眼。流云般的乌发垂在肩侧, 掩去了半边脸。

  她抬手将头发全部拢起,看到了自己完整的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总觉得这副五官神似方才瞥见的那道人影,起码有五分相像,不过眉眼却没有对方那么阴郁艳丽, 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 看着木木呆呆的,跟个精致的瓷俑似的。

  林元枫忽地张嘴,摸了摸自己那两颗异常锋利的犬齿——唔, 会咬人的瓷俑。

  绿眼珠一转, 看向紧闭的大门。

  玉守阶还没回来。

  她百无聊赖地咬了下舌尖, 又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

  直到月过中天,这座宫殿内外仍是静悄悄的,甚至连宫人偶尔经过的脚步声都没有。

  林元枫默默轻叹一声,视线落在了那些紧紧攀着墙沿生长的芜杂的辟荔丛上。

  上前,倾身,指节一勾,扯下了其中一条柔韧的藤枝,用它将长长的恼人的头发束起来后,她状似无意地又瞥了眼屋檐的方向。

  那儿空空荡荡,唯有一片苍寂莽空,和鼓动不止的夜风。

  林元枫眯了眯眼,唇轻扯,随即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将门打开后,她脚下突然一硬,磕到什么似的。

  低头一看,脚边赫然躺着一圈断掉的锁链。

  她蹙眉,仔细回忆片刻,依稀想起自己方才为了躲避玉守阶而慌不择路,想躲进这座偏僻的宫殿时,却被铜门环上死死缠着的锁链困住。

  ……然后,她好像直接将这圈锁链给掰断了,这才得以推门进入。

  林元枫不由得抬起手,诡异地打量着这十根看似纤细的手指。

  这具身体暗藏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

  只是要怎么使用,恐怕得等她恢复记忆慢慢探索了。

  沉思许久,林元枫才仰起下颌,高挺的鼻尖迎着月色,微微动了一动。

  玉守阶的气味,其实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记得最深刻的味道。

  要找到她,并不是件难事。

  ……

  深夜的王宫如同蛰伏沉睡的巨兽,处处燃着灯,映亮了一座座浮丽奢华的楼观宫宇。夜巡的侍卫步履缓重,佩剑轻扣牛皮甲胄,发出阵阵闷重的鸣响。

  林元枫慢条斯理地穿梭其间,最终,停在了一座嵌着玉匾的宫殿前。

  殿前点着两盏灯笼,光线晦暗。它朱门紧闭,隔着镂雕的青砖漏窗,屋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只有眼力极好的人,才能留意到那片黑暗里,如虫蝇般跃动的一豆烛火。

  林元枫扫了圈四周,见暂时没人经过,便悄悄推开这宫殿的门,待身形晃进去后,又迅速关上。

  那点烛光微弱,黯淡,几不可见,甚至难以照亮举着它的人。

  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响起,玉守阶对她的突然出现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道:“既然来了,就过来和我一起找找吧。”

  林元枫见她身后立着的那一排排浩瀚成林的书架,忍不住发笑。

  “我说你怎么找这么久呢。”

  她说着,悠悠负着手来到玉守阶身侧,随意从书架上取了本书翻了翻——这具身体夜视能力极好,不用掌灯,也能将上面的字看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北枭国的国君,还真是个好学之人啊。”

  玉守阶闻言却轻轻嗤了一声:“或许是吧。”

  林元枫抬眼看去,就见她半阖着眼睑,笼在浓重的阴影里,竟显得有些鬼魅。

  将书架上的书册和帛牍一一仔细翻阅过去,好半天,玉守阶才朝她投来一眼,道:“不用找了,翻到了。”

  林元枫挑眉,凑了过去。

  灯火瞑瞑下,玉守阶将手中握着的一纸书卷递给她,示意她摊平。

  泛黄的麻纸上细细密密地勾勒出了北枭国的疆域——乐都、各州各城、各郡各县,还有几条大江和官道的分布。

  白日里打听到的羽水、白马河、景江和少鸩江在上面均有流向标注,具体位置一目了然。

  林元枫认真地瞧了瞧,开口说:“那老道说,浦阳村在一条大江的尽头,有了这份图,顺着这四条江流找,应该能找到吧?”

  “嗯。”玉守阶细长的手指顺着这几条河流的走向描摹蜿蜒顷刻,才收了手,不轻不重地睨了眼身后的书架。

  这意思很明显,叫她放回去。

  林元枫见状奇道:“不带走吗?”

  “不用,我都记住了。”玉守阶淡淡一笑,“一宗之主,可不是只有修为这一样本事的。”

  林元枫闻言不由得撇了撇嘴,把这疆域图随手一折,塞回了书架里。

  动作间,余光冷不丁瞄见女人白皙的颈侧泛着红,仔细一看,甚至还有淤青——这都是被用力舔舐和吮吸后留下的痕迹。

  她古怪的视线太明显,玉守阶有所察觉地用指腹轻轻蹭了下自己的脖颈,乌黑的眼珠直直看着她,问:“怎么了?”

  林元枫目光微闪:“刚才,我……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挣脱?”

  明明,对方是有叫她动弹不得的本事的。奇怪的是,她扑上去后的好一段时间里,玉守阶都没有反抗,只别过头去默默忍受,似乎……

  那模样怎么形容,她也不好说。

  只是稍稍回忆,就觉得喉咙有些发痒。

  “这个啊——”玉守阶垂眸,答得却很含糊,“只是被舔了几下罢了,后面不是挣脱了么?”

  林元枫还想说什么,就见她忽地吹灭了手中的烛台,那点微弱的火苗瞬间隐去。

  “天快亮了,走吧。”

  “……喔。”

  待出了王宫,遥见远边层层云浪渐渐散开,几缕金色的天光渗透了出来。

  破晓已至。

  二人慢慢走在晨雾弥漫的街市上,四周很安静,只偶尔听见鸟雀短促的叫声。

  林元枫低头打量着身上这件黑漆漆的衣袍——她形为巨犬的时候,皮毛也是这般漆黑油亮,这件装束难不成是她的毛变的?

  东看看细看看,片刻,又觉得无趣,便转头瞟向身侧不紧不慢走着的玉守阶,随口问她:“不直接去找那四条江吗?”

  她以为,刚在王宫动用缩地阵离开的时候,对方会直接把她们传送到其中某条江的尽头。

  “不急。”玉守阶目视前方,神态安然道,“这乐都特产一好酒,名曰满堂露,天下闻名,你不想尝尝?”

  林元枫微诧,有点弄不明白她好端端的怎么还有闲情要留下来尝酒。

  不过……这倒是叫她来了点劲。

  现实里的她并不嗜酒,但只要有机会,各类酒种她都是有兴趣尝一尝的。

  见玉守阶半点不着急的模样,她索性也跟着疏懒起来,在寒凉的薄雾中深深吸了口气,浅笑道:“这样,那就去尝尝吧。”

  时辰尚早,偌大的都城里空空荡荡,不过常有巡视的卫军称娖而过,戒备甚是威严。

  她们为避免节外生枝,都是躲着他们走的。

  直到晨雾散尽,日头高挂云中天,街上才终于重新热闹起来,昨日去过的几家酒楼也开张了。

  挑了其中一家进去,首要的,就是点了一壶满堂露。至于别的下酒菜,林元枫心里其实没什么想法。

  之前她吃东西只食其味,却根本无法填腹的时候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

  如今真相大白,她倒也懒得掩饰了——这具身体乃是邪魔之身,估计得食人血肉才会有真正的饱腹感,而吃这些普通的食物,恐怕都只能尝个味道而已。

  故而她现在一想到吃东西,就会忍不住想,自己这具身体以前肯定吃了不少人,要不然如何成得了邪魔,腹中还日日这般焦灼饥饿着。

  这样阴恻恻的念头下,心里不免有了个疙瘩,于是乎人的吃食做得再怎么精美,再怎么引人垂涎,她都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玉守阶却老神自在地管店小二要了一份脯酱和一盘焖羊肉,待人走后,以手支颐,静静望向了棂窗外的景色,似乎在探寻什么。

  直到小二端菜上来,她都不曾收回目光。

  这副模样不显山不露水的,林元枫也猜不出她想法,索性也不打搅她,径自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低头啜了一口。

  抿抿嘴,觉得滋味确实不错,便就着那两盘下酒菜,慢慢喝起酒来。

  正吃着,忽然听见几声锣响,楼下突然喧闹起来,有不少人在大声呦呵。

  林元枫听见这动静一顿,瞟一眼玉守阶,恰好后者也在看她。

  两人对上视线后,玉守阶微微笑了一下,手指点了点,示意她看向窗外——

  昨日街上的人还是三三两两的,今儿却蜂拥而至,乍一看乌泱泱的全是人,聚在一块也不知要做什么,看样子,这些老百姓还挺兴奋,面上都带着笑,伸长脖子往前方望去。

  有官兵在厉声推搡着,要将他们赶到路两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开出一条道来。

  不多时,突然响起声声锵然脆响,铜角击鸣,笙箫作伴,清音穿过重重拥挤的人群,闻者心魂无一不为其所震。

  “听。”玉守阶唇边笑意更深,“凯旋之音。”

  林元枫眯了眯眼,紧接着,远处隐隐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人马。待他们走近,被赶到路两边的北枭百姓突然高呼起来——

  “程丹将军!”

  “是程丹将军回来了!”

  “太好了,又是凯旋而归,有程丹将军在,我们根本不用怕夷国!”

  这支队伍里最显眼的就是中间那个骑着赤骥的高大男人,他一身银白战袍威风凛凛,蓄有浓须,气宇轩昂,光看着就让人觉得甚是安心。

  “想必他就是他们口中喊的那个将军了。”林元枫转了转手中酒杯,盯着那男人打量几眼后,并没发现什么异于常人之处,便无趣地低头饮了口酒,嘟哝道,“你刚刚一直看着外面,是在等他吗?”

  玉守阶抬了抬眼皮,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他?”

  林元枫笑笑:“若不是知晓他可能会出现,你恐怕也不会特意耽误功夫留在这乐都,还要尝什么满堂露了。”

  玉守阶见她明说,倒也坦然地承认了。

  “我是想见见他。”她略有深意道,“夜里在王宫翻找舆图的时候,我其实看到了一样东西,与浦阳村有关。”

  “什么东西?”

  “一份辞表。”

  玉守阶敛眉,执起酒壶的把手,漫不经心地将那清灵灵的香醑倒入绿釉耳杯中,“辞表里请辞官去的人,正是这程丹将军,最重要的是,里面提到了浦阳二字。他想辞官还乡,回的,就是浦阳这个地方。”

  林元枫惊诧:“他竟是浦阳村的人?”

  赶紧又望一眼那被拥簇在人群中央的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了,他看着也才将过不惑之年的样子,我们要找的小旦儿少说都有七十了。”

  不过只要他是浦阳村的人,线索总能多一些,说不定他就认识小旦儿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今日会回都的?”林元枫挑眉,想到对方居然还有闲情卖关子,这事憋到现在才说,难免有点好笑,“难不成,你还翻到了什么?”

  “嗯,在书案上看到了几封军中呈给国君的密信,说是此战大捷,将军已班师回朝临近都城,约莫廿二日抵达。”

  玉守阶说着浅浅抿了一小口杯中酒液,眉心却猛地一蹙,那酒杯便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我想起今日正好是廿二,说不定就能看见这将军回都的场景呢。”

  “怪不得。”

  眼见着楼下人马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林元枫忍不住问,“不去跟这个将军打听打听吗?至少,他肯定知道浦阳村的具体位置在哪儿吧?”

  “暂时不了。”玉守阶轻笑,颇为淡定地说,“他才打了胜仗回来,想必这两日会有许多事要与国君商议,我们是不得空能见到他的,还是先自己去找找吧。”

  林元枫:“那——”

  “等你喝完这壶满堂露,我们就先去一趟……”玉守阶想了想,才继续道,“少鸩江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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