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阵阵, 四面窗都开了,屋里还是跟蒸笼似的。

  林元枫禁不住把袖子挽起,边擦着脸上的汗, 边用铁钳拨弄着熔炼炉里沸腾的金属。

  她头上裹着块漆纱软巾,反结于额前, 收拢长发,因为过高的温度, 纱巾都被浸湿了。

  从相里谷回来以后, 燕云天留下的这一方工坊便被理出来, 由她在里面捣鼓。

  原本林元枫以为这工坊规模大不到哪里去,仅由几间屋子组成,等到了地方,却吃惊不小。

  工坊足有几亩地之大, 引水开道, 布局俨然。往外看去像是一座私人山庄, 门楼平平无奇, 甚至因为时间久远都有些破败了,推门进去才觉别有洞天, 再加上地处偏僻隐蔽,怪不得朝廷那边都没人留意到了。

  既然有这样的地方供她研究,那她也不耽误, 当即让燕行露派些人手给她, 去了洛京郊外寻找土矿。

  坚硬又轻便的材料,莫过于铝合金了。然而这个时代用的东西除了金银就是铜铁,铝的存在似乎还没被发现。

  好在她那个时代信息四通八达, 虽不精通, 但基础知识懂得很多。

  林元枫依稀记得铝土矿经由风化堆积, 常因为湿热的气候形成红土层,集合体多半呈鳞片、碎屑、豆鲕及蜂窝状,要勘查辨认,需要费不少功夫。

  由此她带着人专去山野土坡,拿着铁楸翻翻拣拣,边找边标记,足足找了整整一个月,踏遍大半个东都,终于总结出三座铝土丰富的矿山地点。

  考虑到以后炼器需要烧大量的煤炭,光买太费银两,而且都城内那几座大的煤田煤场均由官府管制着,买多了容易引起怀疑,所以她在找铝土的同时,顺带着找了找煤矿。

  原始材料终于找全,一车车含有杂质铝的霞石、明矾石等连同石炭一起被悄悄运进工坊,供以里面的人烧制提炼。

  铸有窑炉的宽大屋内,一面墙上贴满了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对于来帮忙的工匠而言,它们是天书,但在林元枫眼中,它们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化学式罢了。

  没办法,这个时代对她而言太落后,很多东西都需要她自己从头摸索,连个参考书目没有。

  将铝土矿石与用贝壳粉碎烧出的石灰、稻草灰做的碱水一同配成炉料,放进回转窑中高温煅烧,再溶解、过滤,加入木炭焙烧。

  如此种种,尝试数次,终得铝锭。

  有了铝锭,只要按比例加入铜、铁、银等金属,那么她理想中的抗击材料就能烧制得出。

  除了战车,士兵的盾甲亦可以加以应用。

  剧情设定里的吐蕃进犯在几月后就要来临,她必须在这之前,给燕行露研制出更多精良先进的装备,好助她的造反一臂之力。

  火星从炉中溅出,林元枫重重吐出一口气,将炉中结块的金属放入冷水中冷却。

  看看天色,也不早了。

  她取下头上软巾,胡乱揉了揉,走到正忙活着的工匠那边,叮嘱他们几句注意熄火灭炉后,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才走几步,望见不远处信步而来的女人,脚步不免一停。

  她也不继续走了,悠悠抬头,看着对方朝自己走来。

  “今儿出来的倒早。”燕行露挑眉,“往常都得等到天黑,你才肯回去。”

  一旁的流徽自觉快步走近,将手中提着的单层黄花梨八棱食盒递给了林元枫。后者接过,习以为常地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些切好的瓜果糕点,给她解馋消渴用的。

  林元枫挑了块木瓜,边吃边道:“乏了,回去早些好歇息。”

  燕行露笑:“那你还得等等,一会儿不直接回侯府,而是改道去一趟泂酌居。”

  “哦?”林元枫毫不在意,“那我只好借燕侯的膝盖枕一枕了。”

  行至坊外,大门一关,里面光景便再难窥探半分。

  马车停在外面,由流徽来驱使。

  上车前,燕行露睨了一眼身侧人,对流徽道:“不必求快,免得颠簸。”

  林元枫闻言啧声:“显得我多矫情。没事,早些去早些回,马能跑多快就多快。”

  燕行露淡淡一笑,略有深意:“听见了么,能多快就多快。流徽,叫雀枝见见你的本事。”

  流徽则正了正神色:“是。”

  而后马车一路飞驰,两匹骏马跟离了弦的箭似的,拉着车子跑得几乎只留残影,到了闹市街道才缓了速度。

  林元枫被颠得眼冒金星,早已没了困意,一路紧紧抓住窗缘,期间身子都差点弹起撞到车顶。

  待马车总算慢下来,容她喘口气时,转头一看,正好对上燕行露促狭的双眼。

  “如何?”她施施然问,比起自己,她依旧从容雅定,端坐着,连气息都没有紊乱半分。

  林元枫不甘心,扑过去抓住她衣襟胡乱地揉了揉,长长吸了口气后,才道:“确实是‘去马疾如飞’啊。”

  燕行露笑笑,拢住她肩膀往怀里带了带:“不是说乏了?躺下吧。”

  林元枫叹了口气:“下次可别再让流徽这样来了,腰都坐痛了。”

  她依言躺进她怀里,觉察到对方伸手给自己揉了揉腰,正要调笑两句,余角随意一瞥,竟见地上不知从哪里掉了个羊皮信封下来。

  封口开着,因为方才的剧烈颠簸,里面的信件悉数散乱地掉了出来,落了一地。

  林元枫伸长手,将这些信件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拿近扫了几眼。

  燕行露见状没有制止,任由她去捡。手却顺着她衣袍的圆领轻轻滑入,解开兜带,探玉拨香。

  林元枫闷哼一声,片刻出声问:“这些都是何参军寄来的?”

  信件没有署名,但从内容可得,事关巴蜀一带的兵力分布。这样的东西,只有远在黔州的何荆生会知晓了。

  燕行露纠正:“是何刺史。”

  林元枫道:“说顺嘴了。”

  她抿抿唇,欲言又止,“何刺史他……”

  燕行露轻捉酥团,指尖一绕,淡然道:“他跟我一样,那些弟兄的死,都想同债主讨一讨。”

  林元枫被狎玩得身子微微颤栗,却默然不语。

  看来,何荆生老早就与燕行露密议谋反一事了,信中言语虽隐晦,但不难看出,他对杨琛及刘太后一行人的统治很是不满。

  其实就算没有原剧情里的吐蕃进犯这一时机,凭借燕行露如此缜密的心思和布局,她一样能另找机会起兵造反。

  她沉吟片刻,刚想开口,马车忽然停下,坐在外面的流徽朗声提醒道:“小姐,到了。”

  燕行露顿时抽手,神情自若地给她整理衣服:“走吧。”

  林元枫抬眼看了看她,撇嘴:“哦。”

  外边夜幕临至,四周都点起了灯。

  有辆马车慢慢停在了她们边上,车帘掀开,跳下来一位身穿盘领窄袍,幞头外包着块红罗帕的中年男人。

  林元枫瞥他一眼,只觉似乎在哪里见过,而燕行露甫一见他,面色猛然沉了下来。

  男人高靴一抬一落间,也留意到了她们,有点惊讶地露出笑容道:“这不是,青阳侯吗?”

  他就这么站着,连礼都不行。

  燕行露淡淡颔首:“刘大人也是来此处寻乐的?”

  “非也,友人相聚而已。”男人有些苦恼地耸肩,“侯爷知道的,这交友一多,酒也多了。我才从军营那回来,换身衣服后就赶着过来了。”

  林元枫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正是刘晨。系统给的资料里有他的人物档案。

  她低下头,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退,同流徽站在一块,佯装是燕行露的侍女。

  “既然刘大人的友人在等着你,那本侯就不叨扰了。”燕行露微微偏过头来,酒楼前明亮的灯火映在她半面脸上,波澜不显,“刘大人先请吧。”

  刘晨深深看她一眼,笑说:“哎,今儿好不容易碰见了侯爷你,怎么说下官也要请侯爷喝一杯酒不是?”

  燕行露道:“免了。”

  “如此,那就算了。”刘晨叹惋一声,转身离去。

  待他步入泂酌居后,流徽抬头忿忿道:“竟敢如此傲慢不敬,看我等下进去后怎么给他个教训。”

  燕行露却漠然:“不要生事,免得吴伯难做。”

  “可是……”

  林元枫按住流徽肩膀,朝她摇了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刘晨就是青阳一役中在燕云天死后临阵挂帅,退敌吐蕃的副将,也是当朝刘太后的表侄。

  六年前那一战归来后,他便青云直上,被封为了宣威将军兼秘书少监,官居从四品上。

  如此一联系,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到,天子倾覆燕家军阴谋的背后,出力最大的肯定是他。

  燕行露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不豫。

  林元枫走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哄道:“进去吧。”

  燕行露:“嗯。”

  照例由小厮心照不宣地带去楼上僻静的雅间,吴掌柜进来呈上密帖后便退下了。

  林元枫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吃着盘中特意给她做的酥蜜卷。

  燕行露在翻看密帖,至于流徽么,靠着窗,还在生闷气。

  一室静默,有些微妙的尴尬。

  许久,燕行露一合密帖,突然开口:“当初二哥垂死之际,觉察到此战甚是诡异,便托亲信快马加鞭赶回洛京,将所有消息偷偷传给了我,我这才知道,原来此战不为退敌,只为谋权。”

  林元枫停下动作,静静听着。这是系统资料没有的一段。

  “青阳黄沙飞扬,来敌不足万人,各个都戴有赤红恶鬼面具,极其可怖,且一触即退。”

  燕行露冷笑,“现在想想,面具是为了遮挡容貌,恐被看出不是吐蕃人,进退犹疑则为浑水摸鱼,消耗士气。二哥传出来的消息还说,自抵达青阳以来,他同父亲他们就越来越感到身体不适了。”

  她忽地看向林元枫,眸色一黯,问,“雀枝,你说,能让军中人身体突然不适的原因,到底会出在哪里呢?”

  林元枫咬唇,回:“水,粮草。”

  “是了。”燕行露沉沉道,“刘晨是刘太后的亲眷,在出战前特意被安插到父亲身边做副将。外敌叵测,内鬼难防。一步一步精心筹划,就是为了要他们的命。”

  林元枫想起后续剧情,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了难以言喻的阴冷:“既然如此,燕侯,刘晨这个人决计不能再留。”

  皇帝杨琛和刘太后暂时还动不了,但刘晨完全可以提前解决掉,免得他在燕行露攻破宫城时又守株待兔,刺瞎她的双眼。

  “不急。”燕行露点点桌子,“要不是这一局,刘晨这个酒囊饭袋,只怕到死都做不上将军的位置。现在动他容易打草惊蛇,以后我自会解决。”

  流徽听见最后一句,终于有了点反应:“就等小姐一句话的事。”

  林元枫不禁失笑:“看,她才是最急的。”

  说话间,门被敲了敲。进来的又是吴掌柜。

  他步履匆匆,来至燕行露跟前,小声说:“侯爷,黎侍郎同张少卿在二楼吵起来了。”

  燕行露蹙眉:“怎么回事?”

  “张少卿喝了不少酒,看样子是故意去堵黎侍郎的。”

  燕行露眯了眯眼:“去劝劝,记住,务必护好黎侍郎。劝走张煜后安排黎侍郎去这层楼的隔间,我有事要与他说。”

  “是。”

  吴掌柜离开后,燕行露想起什么似的,又看向林元枫道:“六年前我二哥派来传信的那位亲信,就是吴伯。”

  林元枫点点头,问:“燕侯去找黎侍郎做什么?”

  “我找他做什么,雀枝还不清楚吗?”

  燕行露笑笑,眉一挑,眼神如兽般凛冽森寒。

  “刚刚那位张少卿是秦相一派,黎侍郎和秦相一派从来不对付,而他与自己的父亲也不是一路的。上次他遇见的刺杀,多半就是秦相派来的人。”

  林元枫闻言淡淡嘲道:“这么大的一个朝廷,却党派林立,互相倾轧,真是有意思。”

  这样的江山,注定稳固不了多久。

  “心思各异,倾轧是正常。”燕行露说完沉默一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短暂地沉思起来。

  林元枫见状则支起下巴,舔了舔指尖沾着的蜜油。她想什么,也不难猜,估计就是在想等她谋反成功后怎么料理这帮权臣吧。

  过了好一会儿,小厮敲门进来,躬身道:“侯爷,黎侍郎在等了,我来给您带路。”

  燕行露起身,目光一扫,轻飘飘落在了林元枫莹润的指尖上。

  “看你,弄得脏兮兮的。”她说,“等回去了给你好好洗洗。”

  林元枫早听惯了她看似正经的荤话,回头瞥一眼流徽,那小姑娘红了脸,低头开始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了。

  她觉得好玩,便也回了燕行露一句:“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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