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洛京至黔州, 驱车少说也要十来日。期间还要行至驿站休整,耗时则更久。

  然而灾情容不得她们耗时在路上,多行一日说不定就会多死几个灾民。

  离去前, 引商和流徽二人特意去马市挑了数匹良驹回来,蹄健头宽, 脾气还温驯。日行千里太难,但日行两百里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急赶行程, 路上大多时候要歇在马车里, 不再另找客栈, 有时可能就要驻足于荒郊野外。

  为避免野兽或流寇侵袭,兄妹俩还备了不少武器,不乏飞刀软鞭之类的。

  何荆生寄来的书信还写道,信宁县丁家村发了瘟疫, 整座村庄已经被封锁起来很久了, 不知村民情况, 故而药草医方也是要带的。

  出发那日, 林元枫就站在一旁边咬着春饼边看他们将一箱箱的东西搬上马车。

  待搬得差不多了,她便去燕行露的卧房跟她说可以出发了。

  抬手刚要敲门, 门却被从里面打开了。

  燕行露觑她一眼,又很快低头翻整着胸前交领。

  她已经换了身干练的雀头青窄袖袍,未施粉黛, 长发高束, 用一根桃木双凤簪挽住盘起。

  脖颈修长干净,隐隐露出后颈至背的一道陈年疤痕。

  “都准备好了?”她淡声问。

  林元枫笑着收回目光,瞥向别处:“就差燕侯你了。”

  她又看向她腰间, 竟别有一柄长剑, 白铁剑鞘, 镶玉嵌金,一簇剑穗垂下,掺有几缕银线。

  “这是?”

  “第一次上战场时历练胆识时,我父亲赠予我的。”燕行露道,“此剑名曰折流。”

  “看着是把不可多得的宝剑。”林元枫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它,“就是不知威力如何。”

  燕行露轻轻一笑:“日后你就知道了。”

  这次离都,为避免皇帝再次起疑,燕行露对外借口宣称自己要远行寻医调理旧疾,反正她自十四岁起就随父兄征战,大大小小受过不少伤,落下顽疾这一点也无从驳斥。

  预备是每日赶至少七个时辰的路,饿了就吃干粮,尽量节省时间,再不像自亳州归京那样走走停停了。

  林元枫钻进马车的时候,还发现里面长凳垫着的软褥又加了几层,中间那张矮桌上也放了不少糕点炒货。

  她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好笑道:“这么多,也不怕路上吃多了嘴咸。”

  燕行露一进车厢,便从书柜那挑了本书翻看,闻言说:“路途无聊,你有东西吃,我也能安心看书。”

  林元枫撇嘴,这是嫌她话多?

  旋即坐得离她远远的,掀开窗帘,盯着马车沿途看。

  她左手抵在窗沿支着脑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节雪白手臂,那枚墨绿玉镯堪堪咬住腕上那一小块茎突。

  林元枫又用右手闲闲转动着腕上玉镯,在脑海中打开系统的面板,温习起这个世界的相关资料。

  正琢磨着黔州灾情的事,一转头,却见燕行露正深深凝视着自己,在她转头的瞬间淡定敛眸,喉头却动了动。

  林元枫一顿,随后微微蹙眉。

  明明对方衣裳严实,就连神色也是自行自事的坦然,但偏偏让人品味出几分……压抑到极致的欲。

  尤其是,她方才那般注视着自己时的眼神。沉静清透,却藏着无法忽略的炙热。

  难道是觉得她能成功治灾,所以看她的眼神才那么期待火热?

  林元枫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懒得多想,只管扭过头去继续看窗外。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就是改变对方原来悲惨的结局,至于其他,暂且不论吧。

  三辆马车,两辆坐人,一辆拉货。

  过道跨桥,一路风餐露宿,甚少逗留。

  夜里休息,燕林二人就睡在马车里,将矮桌放到一边,铺好被褥共眠。

  车厢已算宽敞,但躺下来的时候脚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在车帘外面。

  林元枫嘿嘿笑道:“还能给双脚吹吹风。”

  燕行露:“……”

  燕侯自然还是在意形象的,双腿微曲,侧卧而眠。

  林元枫则平躺着,偶尔换个姿势,睡得不是很踏实。

  第一夜她翻来覆去,越翻脑子越清醒,身侧人忽然一动,她刚以为吵醒对方而僵住身体,岂料下一瞬整个人被拢进燕行露怀里。

  女人一只手搭在她腹上,嗓音沙哑,语调懒懒的,竟听出几分纵容来:“睡不好吗?”

  林元枫给她抱得呆若木鸡,半晌才“嗯”了一声。

  燕行露闷笑:“拿你没办法。”

  她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轻拍她背,哄道,“睡吧。”

  林元枫张嘴想说些什么的,但想了半天,身侧的女人已经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二人紧紧依偎着,她原本还不自在,渐渐的也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翌日起早,她们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一人看书,一人吃零嘴。

  偶尔说两句黔州的事,但昨晚的事,谁也没有再多提。

  引商流徽轮流值夜,三位车夫或睡在拉货的马车里,或懒得挤,干脆睡在外面地上。

  林元枫夜里睡不着就会在附近逛逛,不走远,喊一嗓子就能听见的距离。

  某夜停在一村子前,她逛到村子里,被狗追得嗷嗷叫,张皇失措地往马车那里跑。

  慌乱中听见有人唤她,赶忙加快速度躲到那人身后:“燕侯!”

  燕行露转头看向那朝这里狂奔而来的黄犬,嘴角微抽,遂即将手中长剑一拔。

  凛凛寒光下,黄犬似乎是感受到了威胁,呜呜两声,调头跑了。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引商流徽他们,各自急切问道:

  “陶姑娘怎么了?”

  “没事吧?”

  林元枫直起身子,勉强露出微笑:“没,没事。”

  燕行露稍稍偏头看她,谑道:“刚听鬼哭狼嚎的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原来是给狗追了。”

  林元枫悻悻:“我只是路过。”

  “下次留意就是。”燕行露轻叹一声,那柄锋利长剑被她利落插回剑鞘,蹭的一声,响亮清脆,“只可惜了折流,这是它六年来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出鞘,却是为了……赶狗。”

  林元枫闻言凑过去摸了摸那剑穗,脸不红心不跳地赞扬:“竟能吓退恶犬,威力的确让人惊叹呐。”

  燕行露似笑非笑地垂下眼:“以后,它还能……”

  她说到这蓦地止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很快淡了神情,又恢复成那副孤冷沉郁的燕侯模样,道,“回去歇息吧。”

  一共整整赶了八日行程,第九日可算抵达黔州彭水县。

  其实一路走来便知这次旱灾情况,天异常得干热,周围河流湖泊已露滩床,农田龟裂,作物干枯焦黄。

  时有担着满是淤泥的脏水的布衣百姓经过,唇裂眼凸,显然是许久没有喝过干净水了。

  这次来黔州是受何荆生求助,故而落脚点也在他家。

  司功参军的府邸不难打听,不多时就问到他住处准备前往。

  林元枫跪坐在马车矮桌前,上面的吃食都被她放去燕行露的书柜那了,此时她腾出桌子,就是为了绘制一路上看到的河流和湖泊分布,以及断流干涸情况。

  一张牛皮纸摊开,细长棕竹硬毫毛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分为黑红两色。

  可惜受行程所限,这张图内容还是不全,余下的需要她们这几日亲自前去察看。

  燕行露也放下了手中的书,盯着这幅图看。

  “你有个地方画错了。”她突然道。

  林元枫:“嗯?”

  “乌江应是在彭水这个方位。”燕行露伸出手指示意。

  林元枫笑:“不,这一部分其实是我改道后的设想。”

  “改道太兴师动众,容易反扑,万一后期因此发洪水就不好了。”

  “那再修堤?”

  “也行,但这是灾后的事了。”燕行露淡淡道,“现在得先考虑取水的问题。”

  林元枫不由得怅然地叹了口气,要是能人工降雨就好了。

  她那个时代每一滴水都能循环,压根不会浪费,而且管道四通八达,水源集中管理,旱灾对她而言,已经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了。

  “我知道了。”林元枫捏了捏鼻梁两侧,“明日先四处看看吧。”

  降雨炮不好研制,得先想办法把地面上的水都先利用起来,实在不行,可以看看地下水。

  她并不着急。

  毕竟原剧情里她三哥陶鹿野最终都有办法解决了,这就证明这次旱灾并非难解之题。

  “好。”

  也不知要多久才到,林元枫正专心绘制着桌上地图,拉车的三花马突然一声嘶鸣,马车也随之猛地停下。

  剧烈晃动下,林元枫早有准备,赶忙拉住身后窗沿稳住身形,转头看去,却见燕行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林元枫见状有点想笑,指节屈起,揉了揉鼻尖掩饰笑意后高声问道:“陈伯,何事?”

  陈伯,便是驾驭她们这辆马车的车夫。

  陈伯答:“好像是灾民拦车乞讨。”

  林元枫闻言上前掀开帘子往外一看,果见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在马车前捧手乞哭:“好心的老爷小姐,好几天没吃饭了,赏口饭吃吧!真的快饿死了!”

  见她探出头来,便一个劲的哭喊“好心肠的小姐”“大富大贵的小姐”。

  看那二人模样,一长一幼,应是母女。

  燕行露在身后道:“给她们一些吃的和钱两吧。”

  林元枫点头,转身回去拿了吃食和两串铜钱来,想了想,将自己那个装满水的葫芦也一并拿上。

  她跳下马车后,把手上东西统统给了这母女俩。

  “谢谢!谢谢大恩人!”

  “好心有好报,小姐你就是活菩萨啊!”

  林元枫将她们扶了起来,摸了摸小女孩的脸,这般嶙峋瘦弱,压根就没什么肉。

  她抬头看看苍茫的晴空,皱了下眉,等眼前二人仓促地喝完水吃完东西后才询问她们有关这次旱情的事。

  正问到这儿的人都去哪里挑水,余角就瞥见燕行露从马车上下来,出声问那妇人:“大嫂,黔州这儿旱了这么久,那些地方官都没什么办法管一管吗?”

  妇人吞咽吃食的动作一顿,拭泪道:“多的我们这些草民也不敢说,只是他们若是真的愿意管,我和我的女儿又怎么至于沦落至乞讨的地步呢?我的丈夫前阵子上山打猎摔死了,原本我还想种些菜糊口的,可这个天连一滴雨都没有,人都没水吃,更别提地里的庄稼了……”

  林元枫同燕行露相视一眼,各自沉默。

  “听说他们在石城那儿修了河道准备引黔江水过来,可已经修了仨月,仍是没有完工。”妇人说着长叹一声,“若真的有心修,又怎么会拖那么久呢?”

  “……”

  目送着妇人和小女孩远去后,二人站在马车边久久无言。

  燕行露突然淡淡开口,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百姓若这么苦,那为官者,为帝者的存在则毫无必要了。”

  她这句话属实是大逆不道了,幸好周围没什么人。

  林元枫心里甚是赞同,面上还是故作惊讶:“燕侯?”

  燕行露侧首看她,一双黑沉的眼睛透彻冷蔑,嗤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杨家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多久。”

  此话一出,显然是暗示她要谋反了。

  林元枫不免有些激动起来,但未表于面,只与她对视,语气同样意味深长:“燕将军对相里谷有救命之恩,燕侯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只管开口。”

  燕行露闻言看她的眼神一暗,唇也微微勾起,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重新上了马车。

  车辙随着车夫一甩长鞭复又快速转动起来,在并不平整的路上留下深深痕印。

  再行数里,过街串巷,终至司功参军府。

  下马车,让门役通报,不多时很快走出一个身着蔻紫长袍,头戴平式幞头的高大男人,蓄有胡须,样貌魁梧,一看就知是从军营里出来的。

  他带着笑,见到燕行露笑容更深,作揖施了一礼后张口就是“小姐”,说完似乎才察觉不对,忙改口道:“燕侯。”

  许是之前他还在燕云天手下做事的时候就喊燕行露小姐喊习惯了,现在重逢,对方的身份却变了,所以一时忘了改口。

  “还是唤我小姐吧。”燕行露说,“在这可不能让旁人知道我的身份。”

  何荆生便笑道:“是,小姐。”

  燕行露想起什么似的,又瞥向林元枫,挑眉淡笑:“那雀枝也该改口叫我燕姐姐了。”

  林元枫:“……”

  身旁几人忽地就齐齐朝她看来。

  林元枫反复吸气吐气后,终于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声:“燕姐姐。”

  燕行露收回目光,神情安适:“嗯。”

  作者有话说:

  林:燕将军对相里谷有救命之恩,燕侯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只管开口

  燕侯:嘶,我好像缺一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