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浮打了车去市区医院,在雪天刺骨的冷风里来回大半天。
伤口是处理好了,着凉后却光荣地感冒发烧。
此后两日,她整个人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本来和邓归约定好的交接工作推迟到如今,即使再不愿意,也得爬起来。她吃药时特地把助眠的药挑出,太阳穴似乎有钉锤凿着神经,呼出的热气灼烫无比。
难受之际,林声的视频电话悄然而至。
江浮不想林声看到自己这副憔悴模样,撑着软绵绵的四肢从被窝里爬起来,迈着虚浮脚步去把窗帘拉上,灯也熄灭。直到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有黑暗做掩护,她才敢接通视频。
镜头画面一片漆黑,林声扭头望向墙上悬钟,疑惑问:“已经下午一点了,你还没起来吗?”
江浮鼻音有些重,不想林声听出异样,便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嗫喏着含含糊糊应了声。
怎料林声察于微末,已经嗅出反常。
“吃药了吗?”
这话突兀极了。
她没有询问江浮是不是生病,而是直接问有没有吃药,是料定这样的极寒天气下,江浮已经发烧感冒。
拙劣的伪装被戳破,江浮索性放开,伸手摁亮台灯,整个人暴露在林声的视线中。
“客房内应该都配套有体温计,你……”林声本想让江浮量一□□温,可看她额头上贴了退烧贴,被几缕碎发凌乱沾附的脸颊红润异常,好像已经没有测量的必要。
药效发挥,江浮缩在被子里,昏昏沉沉间又听得林声道:“茶山旅馆是吗,你等等。”
她退出界面,拨通了旅馆服务热线。
客房服务很快带着退烧药上来,对江浮一阵热络关心。她们本想带江浮去医院打点滴,但江浮不愿意。和邓归约好的时间已经临近,一来一回肯定赶不及,她不好意思再次往后延迟。
冲了退烧药让江浮喝下去后,旅馆负责人几次上来为她探温,幸而在退烧贴和退烧药的双重作用下,高烧很快下降,原本红意蒸熟的脸庞不再那么烫手。
江浮睡醒时捂出了一身汗,喉咙干得像沙漠,她不期然和林声柔和的目光相撞。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弹出电量不足的提示框。
她揉眼看时间,才发现自己一觉睡了两小时。
“邓先生现在有空,已经驱车过来,如果你实在去不了,我帮你联系,把见面时间往后推,我放不下心。”
江浮睡了多久,林声就在那看了多久,连拿放东西的动作都变轻。她们在海湾同住,却极少有这样的机会,不必遮掩眼底外泄的情感。
这副模样出去,恐怕江浮没走两步就要栽在雪里,冻死在这寒冬。
喝了两杯水后,如火烧燎的喉咙才终于降温。她用手肘遮住眼睛,赖在床上几分钟,“不用为我的事操心,好好为官司做准备,照顾好自己。”
“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
听罢林声的话,吃药后旷久不散的苦味散尽,泛起丝丝甜意。
两小时捂汗使江浮的脊背阵阵发凉,高烧略退。她终于有些许力气从行李箱翻找出衣服,湿衣脱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你转过去。”
林声不动,眼底却浮起清浅的笑意。
江浮本打算把手机反扣床上,想到二人如今已不是从前,没有再避讳的必要,于是故作镇定在林声面前换了衣服。
“还难受吗?”
“头有点疼,鼻塞通不了气。”江浮摸了摸额头,没有隐瞒,虽然高烧略退,她的声音仍旧哑着,鼻音比先前更重。
公司今日无事,林声却也没闲着。她正在录音房内,戴着耳机处理新一期典录的数据参数,神色极是认真。听到江浮这般说,她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罕见地笑了起来。
“在想什么呢,要是我能替你疼就好了。”
江浮红了脸,被勾得心慌。没想到林声这么正经,竟然也会说这种话。
是仗着现在相隔两地,自己拿她没办法吗?
她们拉扯间隙,邓归已经到了旅馆楼下,江浮呆不了太久,得即刻坐车去青鸟总部。她换好正装,又戴上工作人员送过来的工牌,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高烧后劲太大,纵使是现在,江浮的精气神也未完全恢复。她拔掉数据线举着发烫的手机往外走,怕后面遇到突发状况,又问旅馆前台要了几粒退烧药,干咽了下去才心安。
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才敢推开大厅前门。
夹着雪的冬风割面时,她混着嘈杂声问:“喜欢什么花,回来的时候送你。”
“山茶花吧。”林声给那些典录调音,摇摇头回道:“山茶花在旅馆后,触手可及,外头天寒地冻,我不想你出去乱跑。”
拜托邓归到旅馆附近接送,也是她的意思。
感受着溢于言表的关切,江浮心底划过难以言喻的暖流。她远远瞧见邓归被雪覆盖车顶的车,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你现在很不同了,”江浮踢了踢马丁靴的雪,回忆起从前冷颜冷面的林声,有些感慨,“你以前从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林声性淡如水,很少主动表露关心。可一段关系的经营是相互的,她不能光享受江浮付出,自己不作表示。
那三个字,她还说不出口。
但有更多的话可以代替那三个字,证明她的心意。她不再多说,因为江浮已经走到邓归的车前。
“不要挂断。”
江浮轻声叮嘱后拂去把手上的落雪,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算起来自从浮声剧组一别,她和邓归虽然时常因为新书联系,但已经很久不曾见过面。
邓归的络腮胡跟着头发都蓄长不少,只堪堪露出半张脸。他从林声口中知道了江浮的情况,提议先去医院再回青鸟总部,却被江浮一口回绝。
“今天恰好是青鸟的作家活动周,各路作家都在,江小姐过去也热闹些,我正好给你介绍作社成员。”
“前些年光顾着挣钱,现在只想腾时间出去走走,别等老了拄拐杖,拿着闲钱没地儿花。”雪天路滑,邓归降下车速开得极慢,嘴上不停,“我暗地里挑了很久人选,把主意打到江小姐身上,可林声不愿意,我磨了她好些时候才联系你。”
发出邀请函前,邓归事先征询过林声的意见。也就是说,林声同意之后,江浮才得了试聘的机会。她神色讶然地低头,看着屏幕里的人,想不通林声为何会答应。
比起到山高水远的寮州发展,林声更希望江浮呆在海湾,和她共同打理尘音账号。可正如江浮无法左右她的选择一般,她也不该给江浮的志向拷上枷镣,给江浮设限。
江浮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只要殊途同归,就是最好的结局。
林声希望江浮把注意力放在尘音上,同时又不希望她过多关注自己从前的录音轨迹。
这样的矛盾,挤压得她无处遁形。她很怕江浮会提议重回当年最后一站的录音终止地,那是她最不想回忆的过往。
到青鸟总部后,江浮跟着邓归走进大楼。如邓归所说那样,作家活动周场地爆满,即使是这样飘雪的寒冬,放眼望去也座无虚席。
部门主管亲自面试,江浮看着来往的人流,翻了翻自己的临时工牌。前主编邓归亲自举荐,她能力又过关,说是试聘,其实接下这份工作已经是板上钉钉。
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紧张,手心冒出一层薄汗。
搜寻腹稿时,左耳被碎发遮掩的蓝牙耳机忽然闪动红光,传来林声的话音。
“放宽心不要紧张,会成功的,就算不通过,我完全可以养活你,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
听着这财大气粗、充满暴发户气息的话,江浮嘴角轻扯,笑得无奈。
好在经过林声的打岔,她终于不那么紧张,鼓起勇气敲响面试官的办公室。
视频电话没挂断,面试全程都被林声听了去。
主编位置对青鸟作社而言举足轻重,面试官的问题很是刁钻,刚开始还好,后面时常把江浮问得哑口无言。幸亏她脑子运速快,加上林声通过蓝牙耳机相助,才有惊无险通过了试聘。
出了办公室后,江浮在沉浊的空气中缓了很久。她很少参加活动周这样盛大的交际活动,那些参会的作家只有几个听过名字,所以她只是走个过场,便离开了青鸟大楼。
面试结束,接下来呆在寮州的很多天,就是漫长的交接工作。青鸟作社在全国都排得上名号,港城也设有分部,只要江浮做好交接工作,就可以回到海湾,不必再到寮州。
江浮原以为拿下这份工作自己会很开心,可事实并不如此。离开海湾没多久,对林声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至,淹没她的躯干。
她把镜头照着脚面,下车和邓归道别后便冒雪往旅馆走。摇摇晃晃间,只能看到马丁靴在雪里踩出的脚印。
林声神思敏感,不再调试典录音频,她望着镜头里的脚印,放轻了声音。
“把镜头翻转过来,江浮。”
“为什么?”
“我想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