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过后,林声如同人间蒸发。
江浮兜兜转转得知原因,驱车去了趟港城医院,彼时林虞刚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不久,脸上血色比当初见面还要浅薄。
那颗几近停摆的心脏,如附骨之蛆快速消耗林虞的生命,瘦弱的手臂上扎着滞留针,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略微凸起,从前还能支撑她作画,现在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走之后,你会陪着她吗?”
江浮很清楚这句话里的“她”指代谁,她不知道林虞从何得知这层隐秘,识趣地避而不谈,只是温声安慰,“不要说这种话,能好起来的。”
“会陪着她吗?”
江浮并不想林虞伤心,却也不愿她误解,“我和林声并非你所想那样,情况远远复杂得多,这样的承诺实在无法轻易说出口。”
今天来换药水的是个临时顶替的实习护士,针头扎了六七遍才扎进血管。江浮看林虞手背上肿起的淤青,又折身回来,沉默地拿起碘伏涂在上面。
“爸爸走后,姐姐已经很久没回过海湾那栋老宅,可小冯姐姐跟我说,你在那里暂住了一段时间,姐姐时常回去。”
林虞突然沉默下来,监护仪里的心率漫长又平缓,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对楼大厦的巨幅荧屏正在播放云都大学的招生宣传,可能播放链出了问题,从昨天就一直在循环。
“我一直很想考云都大学的美术系,可是上天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隔着大楼听不到声音,跳动着的动画却像针一样扎进林虞眼睛里。她从小就披星戴月奔着这个目标而来,被命运玩弄又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以前我觉得,我的人生有无数个十七年,但现在我发现,我的人生只有一个十七年。”
“我用尽力气想把它延长再延长,希望人生就像游戏有漏洞一样可以让我完胜,可尽管我再怎样自欺欺人,终点已经近在咫尺。”
“姐姐说,阿虞别怕,等找到捐献者就会好起来的。可这世界因为病痛离去的人太多,不只有我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想留下。”
林虞知道能治好的几率微乎其微,不想让自己的病影响到每个人的情绪,即使到这个地步,还是努力维持着笑意。
那样的笑落在江浮眼里,并不轻松。
病房里的灯被调成了暖黄色,显得林虞越发消极,她阖动着嘴唇,和江浮说了很多林声的过去,那些网上无法窥探的林声的往事。
江浮听得仔细而认真,心里灌满水后胀得难受。她想将林虞从既定结局拉回,想让林声摆脱目下困境。可笔握在别人手里,作为一个穿书者,即使有再多想法,也难以赤手空拳改写这个世界。
林虞患上先天性瓣膜病变后,余下靠着机器支持的两年,每一天都耗不起。江浮不想过多打扰她休息,想离开时却被叫停了脚步。
“你会吗?”她还在执着最开始的问题。
“……会。”
穿过来如此久,江浮第一次这样憎恨自己中学时没有好好读那本书,所以林虞在病痛里飘摇,未来的结局仍是双箭头走向。
离开港城医院后,江浮并不急着回家,她知道莫如是的乐队在港城有几场小型演唱会,按先前和秦奈的约定,驱车去机场将人接了回来。
莫如是仍旧和从前那样颓丧,背着把吉他,只带了点行李,她下车后就往某个清吧走,没几步又回过头淡着态度邀请。
“秦奈也在,进去坐会儿吧。”
江浮很少喝酒,算起来和莫如是也不熟,可她从林虞口中听了太多林声的过往,现在实在静不下心独处。
清吧里非常安静,走进去后没有金属摇滚乐和刺眼的光柱,台上时而响起清晰的乐声。
老板一看到莫如是,就热络地过来拉着她往秦奈订的桌子走,大方地笑说:“阿奈去了厕所,你们先坐着等等,喝什么随便说,我请客。”
莫如是要了杯金汤力,顾及江浮开车,又给她点了杯苹果汁。
等酒水入腹,莫如是受清吧老板邀请上台,刚准备背着吉他起身,就有个花臂寸头端着酒过来,堵住过道撑着墙搭讪江浮。
“美女怎么称呼?”
莫如是以身体格挡开撑在墙上的手,将那人撞得趔趄,甚至都没拿正眼瞧她。
“滚蛋傻逼。”
等那花臂寸头悻悻走开,等去厕所的秦奈姗姗来迟,莫如是才终于上台。她的乐队这些年闯出些名气,最开始是在酒吧站台,所以现在这家清吧里也有不少粉丝。
刚走上台阶就有人注意到了莫如是,发出刻意压制的惊呼。
“是羊莫,羊莫到港城来了!”
“我的天,她这是要免费演唱吗?”
“羊莫,我想听《不辞而别》可不可以!”
……
江浮惊讶于莫如是在清吧这样受欢迎,秦奈却早已习惯,她坐下来拿着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水,一边充当旁白。
“不辞而别是老莫的成名曲,这几年很少在公众面前唱,不过我总听见她躲在家里的乐室弹。”
江浮问:“那些人为什么叫她羊莫?”
秦奈只是笑笑并不答话,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拿起酒杯抿了口,高高举着手机,跟着起哄照向台上录视频。
“不辞而别,当做我多年再回港城的见面礼。”
【没有解释的坚定,让犹豫旋律长鸣
在微芒中跑一场,洒出爱意的荒凉
你说分开总难免,要我原谅不辞而别
歌颂着心中悸动,却要不怯弱地选择远离
……】
吉他弦的勾拨形成了柔和的曲调,伴着莫如是沉郁的歌声,通过话筒传遍了清吧的每个角落,尾音绵长不落。她变得缱绻温柔,跟平时生人勿近的样子全然不符。
江浮听得认真,“这是莫如是自己写的歌吗,为什么曲调轻快,歌词却那么伤感?”
“唔……”秦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算是吧,别人谱好的曲子,她自己填的词,某种意义上的成名曲。”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莫如是曾经有过一段恋情,长达五年,这首曲子就是她女友谱的。”
“那个人呢,分手了吗?”
江浮以为莫如是曾经有过爱人,分开后走不出来,然而真相远远比猜测让人痛心。
“胃癌,”秦奈摇摇头,“后来死了。”
脑中好像有根弦随着这句话崩断,在江浮耳边响起旷久不落的呜鸣。她曾经一直不懂为何莫如是这样年轻,却又这样压抑,现在好像有了更贴切的释义。
她转着酒杯,记起在洝州的第一面。
那时莫如是站在被爬宠和乐稿侵占的屋子里,一头浅蓝的半扎编发格外惹人注意,她什么话都不说,光是站在那里,颓丧感和慵废感就扑面袭来。
或许是刚刚的话勾起了伤心往事,秦奈没有再拍视频,她关了手机兴致寥寥坐在暗处,笑意长存的脸上开始有了几缕愁思。
“我之前在港城读大学,和那个女孩也认识,当时才大四,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我是不是跟你提过,老莫家里很有钱?”秦奈笑了笑,嘴角很快又耷拉下来,“和皇港影视竞争的良盛娱乐,就是她家的产业,作为独生女,老莫父亲一直反对她们接触。”
“其实支付医药费这种小事,对老莫的父亲来说轻而易举,可他还是冻结了所有银行卡,以此作要挟,让老莫和女孩从此不再见面。”
“那个女孩家境不太好,高三时罹患胃癌,本来早点治疗不会是这种结果,只是她家里人更喜欢弟弟,不太愿意花钱给她治病,就这么一直拖着,甚至扬言断绝关系。”
“老莫没了生活来源,背着把破吉他到处站台,慢慢有了名气,她在寒风里一笔一笔挣,自己给女孩垫付了治疗费,家里现在还放着一摞ct报告单和诊断书。”
“可是有什么用呢,那个女孩的病拖了太久,原病灶变大,后来恶化,就连肝脏也有了转移灶,每天都在呕血,大把大把吃着强效止痛药依旧无济于事。”
“最后她还是去世了,瞒着老莫,自己放弃了治疗,住院期间家里也没人来看望。”
“那个女孩走的那晚,新年除夕夜,阖家团圆,是港城十几年难见的寒冬,老莫被她父亲困在家中,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怀有恨意,宁肯自己呆在洝州熬生熬死,也不愿意回来。”
“老莫大四没有读完就退学创业,自己在女友喜欢的音乐道路上发展,现在开了工作室,有了自己的乐队,也算小有成就,可她直到现在都没有步入新恋情,谁又能跟死去的人比呢。”
“距离我们大学毕业已经有小八年,她一直都很颓废,游走生死边缘,情绪低迷,她以为不说就无事发生,可我什么都懂。”
人生短短数十年会发生诸多不幸,莫如是在最繁华的城市拥有最体面的人生,上天还是在某个特定节点,粗鲁地收走了她最珍视的东西,并且再也没有返还。
伴着吉他声调,已经有点醉意的秦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江浮也坐在一旁听了很久。
她独自在海湾这段时间,一直为自己和林声陷入僵局的关系惆怅,现在回头再看,再多情绪都能在见面瞬间抹除,莫如是只能坠入生死两隔的深渊,如此反复。
曾经最想摆脱的一切,竟然是当下最好的结局。
吉他弦步入尾调,越拨越慢,莫如是的歌声低下去,即使有话筒外扩,最后一句话依旧被嘈杂声掩盖。
【上天要你离开我,连最后见一面的机会都剥夺,我的阿羊,你会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