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声订的是明早九点的机票。

  现在离天亮还早,江浮挂断电话后趴在床上缓了很久,抱着被子像摊煎饼似地不停翻面转圈。等嘴角笑意不那么明显,她才光着脚走出房间,途中还因为太高兴磕到桌角。

  在外头等瓜的秦奈一看这副得意忘形的模样,不用问都猜出了答案,她把手里长着香肠嘴的八爪鱼抱枕往江浮怀里塞,起身准备回卧室睡觉。

  “我要回港城了。”

  秦奈哦了声,一点也不意外。

  “我也要去港城,跟你同一天航班。”

  这下换江浮吃惊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度,“你去做什么?”

  秦奈玩心大起,捉弄着江浮。她翘着二郎腿开始剥橘子,第一口直接酸得五官扭曲。等江浮半信半疑要找林声求证,她才顺着酸气吐出了余话。

  “银舞漫画节,拜托,才过去多久你就忘了吗,我晋级了,半月后得去港城参加决赛,想着早去晚去都得去,不如和你搭伙上路。”

  “江浮,港城那个说要见我的小姑娘,我的小徒弟,其实也不算小徒弟,你还记得吗?”

  秦奈抽纸巾擦干净手指上酸涩的汁水,嗅了嗅后又去卫生间洗手,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你肯定记不得了,当初给你画封设时她就希望见个面,我这次去参赛,顺道见见也好。”

  江浮敏锐地抓住了话里“搭伙”二字,虽然她很感谢秦奈这几个月收留自己,但擅自将人带到林声家里总归不好。而且她身为外来者,对港城的认知不比秦奈多,要揽下活去租房,不被中介黑吃黑都算万事大吉。

  想到这里,江浮开始打预防针。

  “我有人收留的,不过我可以帮你付房租。”

  “谁收留你?”

  “没谁。”

  “谁收留你?”秦奈还在问。

  江浮摸了摸鼻子,含糊道:“一个朋友。”

  “你还装。”

  秦奈早已看穿,满脑子都是那句“你和她住在一起”,即使林声说出口时只是单纯的问询,并不掺杂任何感情,落在爱多想的秦奈耳朵里却多了言外之意。

  她冲去手上泡沫,没有赶着当电灯泡的癖好。

  赛事主办方订有酒店,秦奈这次在港城呆不久,她只收拾了些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二十分钟就准备就绪,跑到阳台给莫如是打了个电话。

  江浮来时轻装简行,现在要走,又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根本装不完。秦奈絮絮叨叨讲完电话,甚至去调了杯酒回来,她还在埋头收拾。

  “我忽然想起,”江浮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行李箱,扭头看向站在卧室门口的秦奈,“听说港城是音乐之都,莫如是那么喜欢音乐,为什么要呆在洝州这座小城市?”

  秦奈的记忆被勾得很远,不太懂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喝了口酒,觉得味道太甜又跑去加了点冰块,斟酌很久才开了口。

  “老莫就是土生土长的港城人,我当年到港城念书才认识她,也认识了她的……”秦奈莫名停顿,她用食指刮了刮眼角,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反正我们几个一块念了好几年书,港城有她不想见的人,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江浮隐有同病相怜之感。

  秦奈推搡了下她的肩膀,“收起你那小表情,人家跟你不一样,不是逃难来的,她只是有家不回,不是有家不能回,这有很大区别好吗。”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江浮终于把行李收拾完,她和秦奈都无比期待即将到来的港城之行,天还没亮就出发赶去了机场。

  秦奈看她又是口罩又是墨镜,包得严严实实,没几秒就忍不住偏头看一眼,笑得花枝乱颤。

  江浮板着脸:“你的笑声可以再大点。”

  “怎么,你是怕写po文被抓还是怕被粉丝认出来?拜托,连林声这样的咖位,出门都不用像你包得那么严实。”

  江浮的确有点担心写po文被抓,不过很早之前秦奈就给她提过醒,这个世界打擦边球不犯法。只是随着浮生完结后阅量一天天增多,那个骚扰电话也打得越来越频繁,江浮真怕那是网警,在原世界的心虚感不可避免延续到这里。

  可今天那么谨慎,却不是因为这件事。

  江浮想起了原书中海隆大厦那段剧情。当初她离开,是对异世界未知事物的恐慌,想活命的本能战胜一切。现在回去,是她越发确信死亡是回到原世界的方式,心中惶遽淡了不少。

  能和林声相处,即使出什么意外回了原世界,也不会留下遗憾,总比自己呆在洝州耗到死强些。

  年假早已结束,路上本该不那么拥堵,可今天正好碰上早高峰,雨后大雾吞噬了无数车辆,在高速路上拥堵成一条蜿蜒的长蛇。

  秦奈看着前头龟速爬行的车辆,满脸怨气地趴在方向盘上。

  “要不要这么点背,每回有什么急事都塞车,现在下去扛着车跑都比这快。”

  她们五点从家里出来,八点多才挣脱车流赶到机场。两个人带着行李在奚落的人影里飞奔,踩在最后一刻检票登了机。

  港城靠南又近海,气候不像洝州那样干冷,航班落地后外头虽是阴天,体感温度却很合时宜。

  秦奈身为洝州土著,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回过港城,一到地方就像脱缰野马。然而她并不急着找地方歇脚,只是给她的小徒弟发去了消息,随后拉着江浮坐上出租,让师傅跟着导航疾行。

  车辆从机场远郊一直驶入市中心,又从市中心驶入另一侧远郊。

  直到这时秦奈迟钝的反射弧终于接通,她看着外头矗立的建筑,又看了看手机里小徒弟给的地址,才确信自己没有眼花。

  港城医院?

  为什么是在港城医院?

  秦奈下了车后在风中凌乱,她把手机伸过来,江浮立刻撇开视线,“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港城医院对来往人员排查很密,特别是顶层,除了病患亲属几乎不会有外人进入。

  二人刚出电梯,前台医护看着这两个陌生面孔,立刻放下手中工作贴到跟前,直到秦奈出示病房号,她依旧没放下戒心。

  “二位稍等。”

  医护保持着滴水不漏的微笑,走回前台拨通某个号码,刻意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江浮隐约间听到“林小姐”几个字眼。

  短暂的通话很快结束,医护再度走到跟前,话里却多了丝歉意,“实在抱歉,在没有征得监护人同意的情况下,二位不能私下探望。”

  秦奈不知道自己的小徒弟究竟生了什病,急着想去见见她,听完医护的话彻底想不通,“病人自己同意了也不行吗?”

  医护面露难色,不知该怎么回答,拉扯间隙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被从内打开,她看着那个半身探出房间的女孩,忙快步上去接过点滴瓶调整流速,让输液管里的血柱慢慢回流。

  “虞小姐,有事呼叫医护就好,下次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林虞看起来过分清瘦,肤色带着常年住院的苍白,病号服下空空荡荡,扶着门框的手指细长,还沾着许多没干透的染料。

  她的目光游移,最后精准锁定在秦奈身上。

  “是我要见她们的,不用告诉姐姐。”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浮总觉得她的眉眼很像某个人。

  秦奈显然在状态之外,她本能跟着回了病房,等医护把一排空掉的点滴瓶归置起来,在林虞的示意下犹犹豫豫出了病房,她才终于回过神。

  病床前的画架上还夹着幅才进行到四分之一的画,看着摆满四周的画作,秦奈像在水里憋了很久的气,胸腔急促地起伏不定。

  “你……”

  林虞像是知道秦奈要问什么,她倚坐在病床上,对自己的过往一笔掠过,透着病色的脸上不见笑意。

  “不是什么严重的病。”

  刚刚跟着医护进来时,秦奈就已经看到被一沓画稿压着的病历单。

  先天性瓣膜病变怎么会不严重,不严重又怎么会住院。

  林虞画作表达的情绪很压抑,秦奈本以为只是少女在青春期过分具象化的表现,认识的这几年一直在隔着两地开导她,希望她走出孤僻敏感的内心世界。

  可情况比预设的糟糕太多太多,来时的欢欣雀跃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秦奈神色萎靡坐在病床边,准备的礼物都没敢拿出来。

  林虞像只刺猬一样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什么都不愿意吐露,只有在画作边角才能窥见一点情绪痕迹,她的身体也跟着病了很多年。

  顶层病患少,走廊中安静至极,江浮站在病房门口无声打量着那些画作,隐约间听到医护压着声音的话。

  因为隔的距离有些远,那些话传来时只剩零散的几个字句。

  “您如果不忙……还请过来……是的……”

  林虞青涩的眉眼意外和某个人重叠,在江浮心底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林小姐,会是她吗?